橋洞在后視鏡里縮小成黑點,慕容逸塵的身影已被陰影吞噬,唯有斷劍反光如同一道舊疤,刻在他視網膜上。
溫羽凡回到武道協會所在的王府后,直接繞過堆積如山的文件,直奔后院舊檔案室。
厚重的檀木大門推開時,霉味混著樟腦氣息撲面而來,三十六排雕花木架上,蛛網與鎏金編號在塵埃中靜默相對。
他的皮鞋踩過吱呀作響的樓板,指尖掃過檔案盒上的銅鎖-->>……
“慕容逸塵”的名字被刻在戊字架第三層。
鐵鎖打開時發出悶響,仿佛某種封印被打破,露出泛黃的卷宗。
最上面是張泛黃的審訊記錄,日期停在二十年前的霜降:“青霄劍慕容逸塵,私通外敵證據確鑿,廢去武功,囚于城西橋洞,永世不得離京。”記錄人簽名處,“蔣明哲”三個字力透紙背,旁邊蓋著褪色的協會大印。
但通篇只有寥寥數筆,既無指控細節,亦無證人供詞,連“私通外敵”的具體所指都未提及。
溫羽凡指尖摩挲著紙頁褶皺,忽然注意到“廢去武功”四字邊緣有刀刻痕跡,仿佛原句被刻意涂改過。
“私通外敵卻不處死?”他皺眉盯著“橋洞”二字,“京城地牢多達十七處,為什么偏要將一代劍圣囚于市井橋洞?那里分明是乞丐與流民棲身的地方,羞辱之意昭然若揭……更詭異的是,整個卷宗竟然沒有任何旁證材料,只有蔣明哲的簽名與協會大印,簡直就像倉促炮制。”
他攥緊卷宗沖出門去,皮鞋在青石板上敲出急促的鼓點。
蔣明哲身為武道協會會長,就算把所有的事情都甩給了手下人處理,但他依然需要時常在協會總部坐鎮。
而他的會長辦公室設在王府正殿。
“會長,有件舊案我想向您打聽一下……”溫羽凡推門而入時,刻意放輕了腳步聲。
蔣明哲抬眼望著這位西裝筆挺的副會長,指尖仍在摩挲著紫檀算盤:“溫副會長對舊案感興趣?”他笑容可掬地示意對方落座,“有什么問題你盡管問,老哥我自當知無不。”
溫羽凡將泛黃的卷宗推過桌面,牛皮紙封皮上“慕容逸塵”的朱砂批注刺得人眼疼:“是劍圣慕容前輩的案子。您看這卷宗里連基本證詞都沒有,當年到底……”
“啪”的一聲,算盤珠子突然全被歸位。
蔣明哲的笑意凝固在臉上,他起身三兩步走到門邊,慌忙將房門閉上,才壓低聲音道:“我說兄弟,你怎么突然管起這閑事來?”
溫羽凡直視著對方眼底的游移:“我在城西橋洞見過前輩。他現在……”
“橋洞?”蔣明哲突然提高聲調,又猛地咳嗽兩聲掩飾,“咳……當年慕容逸塵犯下重罪,囚于何處是長老會定的規矩。你剛上任不久,有些事還是少打聽為妙。”
“卷宗里寫著‘私通外敵’,但證據卻一個都沒有。”溫羽凡的手指敲了敲“蔣明哲”的簽名,“而且這記錄人……”
“夠了!”蔣明哲突然拍桌,震得茶盞里的龍井濺出幾滴,“二十年前的舊案,你非要翻出來做什么?”
溫羽凡見狀連忙軟聲懇求:“會長!蔣大哥!在下對慕容劍圣仰慕非常,實在不愿意看他這樣……”
蔣明哲在房間里來回踱步,馬褂下擺掃過博古架,玻璃罩中的斷劍發出輕響:“既然你非要知道……”他忽然停步,聲音壓得極低,“我便告訴你好了……這事情說來也簡單:當年有位軍方要員的公子要強搶民女,被慕容一劍封喉。后來……”
“后來軍方施壓,協會為了平息事端,便給慕容扣了個‘私通外敵’的罪名?”溫羽凡情不自禁地接過話頭。
“噓……”蔣明哲猛地回頭望向窗外,確定無人后才繼續,“那公子的父親手握重兵……就算慕容逸塵劍術通神,若是正面抗衡,也必難逃一死。”他從懷中摸出張舊照片,邊角焦黑,隱約可見年輕的自己站在一群武者中間,“我當年只是個文書,這卷宗……不過是按上頭的意思走個過場。”
溫羽凡盯著照片里慕容逸塵的挺拔身影,忽然想起橋洞里那個咳血的老人:“所以廢去修為、囚于橋洞,既是給軍方交代,也是……給江湖人立的警示?”
蔣明哲沉默片刻:“江湖不是打打殺殺,是人情世故。而且,當年是那位武尊前輩親自出手執行的刑罰,別說我們這群人,就是老會長當年也不敢有半個不字。”他忽然拍了拍溫羽凡的肩膀,“不過老劍圣總歸是留住了一條命……總比挨槍子強……”
離開會長辦公室時,溫羽凡聽見身后傳來算盤的輕響。
而他溫羽凡,此刻正站在同樣的十字路口:一邊是蔣明哲遞來的金條,一邊是橋洞里斷劍的反光,中間隔著的,是整個京城用金磚和權利鋪就的名為“江湖”的囚籠。
暮色漫過王府飛檐時,他忽然想起慕容逸塵刻在橋墩上的最后一道劍痕。
那不是認輸的記號,而是劍客對江湖最后的、無聲的嘲諷。
當正義需要用金條丈量,當公道需要用權力書寫,或許最鋒利的劍,早已藏在每個被碾碎的理想主義者的骨血里,隨時準備刺破這層用金絲編織的、名為“規矩”的遮羞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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