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林臻話鋒一轉,眼神變得深邃而帶著一絲冷冽的洞察:“只是我心里一直有塊疙瘩,是關于翰林院學政司那頭的。”
他抬起眼,目光銳利地看向慕容嫣,“嫣兒你可知道,翰林院學政司養出來的官員,最大的癥結何在?”
“哦?”慕容嫣優雅地夾起一小塊清蒸玉蘭片放入口中,細嚼慢咽,眼中帶著一絲探詢:“癥結?夫君請講。”
她似乎也有同感。
林臻身體微微前傾,語氣帶著毫不掩飾的批判:
“迂腐!食古不化!他們學得滿腹文章錦繡,張口圣賢閉口子曰,可一旦放到地方百姓的位置上,便顯出十足的蠢笨無能!田壟地頭的事一竅不通,雨水少了旱了,莊稼要顆粒無收,他們除了寫詩感嘆民生多艱,或者焚香祈禱上蒼憐憫,可懂得如何興修水利,引渠灌溉?洪水滔天,淹了半個郡縣,他們除了站在堤上捶胸頓足、望水興嘆,可懂得如何疏散百姓、加固堤防、規劃泄洪?地方稍遇棘手點的案件、豪紳欺壓小民或宗族沖突,他們除了高喊‘刁民鬧事’或者‘人心不古’,卻不能秉公而斷。”
林臻的語氣帶著一種冰冷的諷刺:“最可悲可氣的便是!一旦捅出了天大的簍子,他們處置不了,捅到了御前,壞了清譽,這些翰林院學政司培養出的‘清貴種子’們,最愛干的是什么?不是殫精竭慮去補救去平息!而是——跑到城門口或者衙門外,寫封華麗無比,恨不得摘錄《離騷》名句的遺書,要么在祖宗祠堂里上吊,要么就一頭跳進他守不住的那條破河里!”
林臻越說越來氣,最后猛地一掌拍在桌面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震得碗碟都輕跳了一下,燭火也為之搖曳!
“荒謬!無恥!!這叫好官?!這叫千古留名?!”林臻的聲音如同凝結的寒冰,“這是將天下百姓性命福祉視為兒戲!這是將朝廷交付的責任拋到九霄云外!這是徹頭徹尾的懦夫行徑!拿百姓的苦難和自己的無能在青史書上換一個看似悲壯的符號!恬不知恥!!”
慕容嫣被他這番鏗鏘有力、充滿憤怒和現實冰冷的剖析震撼住了。
她放下手中的玉箸,臉上的溫和笑意早已斂去,取而代之的是凝重和深思。
她想起地方奏報中那些冠冕堂皇卻空洞無物、遇事無能最終只能以死搪塞的官員事例,再聯系林臻的這番話,頓覺字字誅心!
林臻稍稍平復了一下激動的情緒,眼神中的怒意稍減,但那股冰冷的審視卻更加清晰:
“所以,我建議這次春試凡是通過翰林院學政司那套試卷選拔上來的士子,無論才名多么響亮,文章做得如何花團錦簇,一律不得授實職外放!必須先讓他們進皇家書院深造!”
“讓靈兒先不忙著教他們怎么做官,而是給他們惡補!狠狠地補!”
慕容嫣追問道:“補什么?”
林臻掰著手指數道:“一,地方旱災現了苗頭,如何勘察水源、疏導河道、推廣耐旱作物!二,山火驟然爆發,如何組織鄉勇、開辟隔離帶、預測風向、快速有效滅火!三,大水漫灌村莊,如何疏散路徑規劃、營救物資調配、災后防疫如何鋪開、水退后如何重整田畝!四,地方豪強欺壓小民、宗族搶水奪田,如何拿捏分寸,既要彰顯朝廷法度權威,又要避免激化矛盾,引導各方勢力服膺朝廷治理之下!五……”
他一連串說了很多,最后頓了頓,目光炯炯的繼續說道:“甚至包括最基本的,算盤要打得精熟,簿記要看得明白,倉庫里的糧食銀錢進出賬目不能一塌糊涂讓人糊弄!賦稅繳納情況要心中有底!這些最實際、最基礎、最關乎百姓生計溫飽的本事,必須全都培養出來!”
“他們在書院里,要么老老實實跟著楚惜靈學點實用之策,學點安民治水的本事!要么就證明自己真能在實踐中把這些狗屁不通的錦繡文章變成解決實際問題的真招!若能在書院中展現才具,或者等他們真有了解題而非尋死之心性,再由你我斟酌,下放到縣丞、主簿這些輔佐的位置上去磨練!這才是對舉子負責,對朝廷負責,更是對千千萬萬仰賴官府鼻息過活的黎民百姓負責!”
這一番話,條分縷析,直指陳弊,描繪出一個清晰冷酷卻無比務實的未來官場。
慕容嫣靜默良久。
林臻所說的每一點,都沉重地砸在她心頭。
她想起那些奏章中語焉不詳卻又觸目驚心的災情描述,想起那些最終歸結為“天災”或“人禍”、實則因官員無能而雪上加霜的慘象。
她緩緩地、極其鄭重地點頭,眼中最后一絲疑慮也煙消云散:
“夫君所真是令人振聾發聵啊!如今的官員,心氣高,架子足,手段卻大多稀松平常。那些愚昧些的百姓口口聲聲‘青天大老爺’,實則能得到的實惠卻微乎其微。”
她輕輕嘆了口氣,“這路,確需要大改!”
但提到具體執行人時,慕容嫣的黛眉又微微蹙起,帶著一絲保留的疑慮:
“只是,夫君認為楚惜靈真能當好這個先生嗎?把她那些所謂的機關器械之術、奇技淫巧的旁門左道,就能磨礪出真正能治國安民的好官?”
她顯然對楚惜靈的非主流才學以及不按常理出牌的作風,尤其是對林臻的傾慕頗有些微詞,語間甚至帶上了些許不屑,“朕看她也就會鼓搗些小玩意兒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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