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檢并沒有立即回應張佳玉的坦誠,而是用一種看不出喜怒的目光注視著他,手指輕輕敲擊著御案。
“張卿,你如此不避嫌疑,極力為這董家陳情,甚至不惜自曝交往,你就不怕,朕會以為,你收了董家天大的好處,才這般為其奔走嗎?”
這話如同一聲驚雷,在張佳玉耳邊炸響。
他立即跪倒在地,聲音保持冷靜,“陛下明鑒!臣若有收受董家半分好處,愿受千刀萬剮之刑,臣之所以直,正是因為我行得正、坐得直,無愧于心,更無愧于陛下!”
朱由檢不置可否,話鋒卻陡然一轉,語氣變得冷冽起來,“即便你張佳玉兩袖清風,可你莫要忘了,這董家,是晉商!”
張佳玉聽了這話,心頭驀地一沉!
是啊,他忘了這最重要的一點,董家,是晉商!
朝廷從前吃了晉商多大的虧,那些人里應外合,將糧食、鐵器、鹽茶,甚至軍情,源源不斷地輸送給建奴。
是他們,用大明的物資,養肥了大明的敵人!
“范永斗、王登庫、靳良玉...這些名字,朕記得,朝廷記得,天下人都記得!他們哪一個起初不是看似安分守己的商人?你張佳玉又如何能保證,今日你口中這個忠謹的董家,他日不會成為第二個范永斗?不會將我大明與羅剎貿易的底細、邊防的虛實,轉頭就賣給和蘭人,或者...其他的什么人?”
皇帝的質問,一句比一句凌厲,直指問題的核心。
這不是對張佳玉個人的不信任,而是以董家為代表的整個晉商群體,乃至在巨大利益面前人性忠誠度的深刻懷疑。
壓力如同實質般籠罩在張佳玉身上。
他知道,此刻任何蒼白的保證都是無用的。
他深吸一口氣,抬起頭,迎向皇帝銳利的目光,說出了他深思熟慮后的回答:“陛下所,字字誅心,亦是事實,臣無法保證,任何人都無法保證一個人、一個家族未來的選擇。”
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無比堅定,“但正因如此,朝廷才更需要立規矩、設枷鎖、明刑典!”
張佳玉目光堅定,“陛下,正因為我大明曾被晉商所害,才更因該知道,堵不如疏,禁不如管,若因昔日之惡,便疑天下晉商,將其盡數推向對立,豈非是自斷臂膀,逼其再生異心?”
“對待董家,乃至所有入選商行,朝廷不應依賴于其自身的忠謹,而應依賴于不可逾越的規則和難以承受的后果!”
張佳玉的聲音鏗鏘有力,“臣在章程中已明確,所有特許商行,其核心人物家眷,需在京師登記,其重大交易,需向北疆榷場衙門提前報備,其賬目,需隨時接受監察審計署與錦衣衛的核查,若有任何資敵、泄密之行,一經發現,不止本人凌遲,全家流放,其所在商行亦永久除名,所有財產充公!”
“陛下,唯有將此利劍懸于頭頂,讓其深知背叛的代價遠超收益,方能使其忠謹,而董家,其在開原的龐大產業、數百口族人,便是其最好的抵押,此乃以制度馭人,而非以人心測度。”
朱由檢面上的冷厲如同春冰遇陽,漸漸消融,化為一種深沉而欣慰的笑意。
他站起身來,走下御階將張佳玉扶起,面對張佳玉疑惑不解的神情,朱由檢開口道:“起來吧,你方才一番話,甚得朕心!”
他負手走到輿圖前,目光掃過遼東與山西,語氣變得深邃。
“朕怎么會不知道你所說的這些?若朕真的因為晉商過往的劣跡便因噎廢食,就不會下詔鼓勵商民遷居遼東,更不會讓董家這類商行在開原扎根,還將生意做得如此之大。”
張佳玉看著皇帝的背影,心中泛起一股莫名的情緒。
難道陛下剛才,都是試探自己的?
朱由檢轉過身,眼中閃爍著洞悉一切的光芒,“錦衣衛在遼東,盯著的又何止是建奴的動靜?”
只此一句,便讓張佳玉心中豁然開朗,同時又感到一陣凜然。
原來陛下對一切都洞若觀火,董家乃至所有在遼東的商行,恐怕早就在錦衣衛的密切監視之下。
陛下允許他們發展,本身就是一種掌控之下的利用。
“朕今日之所以如此詰問于你,一者,是看你張佳玉是否有魄力,在朕的質疑面前,能否堅持你認為是正確的事情,能否拿出足以說明朕的方略,是非一味退縮或者諂媚。”
北疆榷場衙門將會是大明和羅剎貿易的一個重要衙署,若掌舵者是個唯唯諾諾之人,必定會耽誤其發展道路。
張佳玉已經在出使羅剎一行中展現了他的智慧,而當兩國安定下來正式開展貿易后,處理的瑣事難度,不會比出使羅剎要小。
“二來,朕也是借此機會,再次警醒你,以及所有經辦此事的官員,與商賈打交道,尤其是那些手握重資、關系盤根錯節的巨賈打交道,萬不可因私誼、因舊情,便有絲毫松懈,掉以輕心。”
朱由檢負手而立,語氣沉凝,“制度是枷鎖,監督是利器,但執掌枷鎖與利器的,是人!”
“...若人有私心,或麻痹大意,再好的制度也會被鉆出空子,朕要你們時刻記住范永斗等人的教訓,記住他們是如何一步步將朝廷的信任踐踏在腳下...”
“...對董家,可用,但必須慎用、嚴管,這份警惕之心,一刻也不能放松!”
張佳玉聽得心潮澎湃,更是肅然起敬。
“陛下教誨,臣銘記于心,臣必當時刻謹守臣節,秉公辦事,絕不敢因私廢公,更不敢有負陛下信任與重托!”
“好了,你去吧!”朱由檢揮了揮手,語氣恢復平和,“名單既已核定,便按章程盡快推行,朕等著北疆貿易,傳來第一個好消息!”
“臣,遵旨!”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