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王眼眶赤紅,直視眼前身穿赭黃色十二團龍袞服的皇兄,心底翻涌的濃烈情緒,如火山如洪流直欲噴薄,最后只凝為滾燙的一句:“我們可是同個娘胎里出來的親兄弟啊!”
皇帝紋絲不動地負手看他,令他想起太廟繚繞的香煙中先帝們的畫像,神情莊重威嚴。他似乎從皇帝微紅的眼角與濕潤的目光中,捕捉到一縷悲憫與無奈,但轉瞬即逝,快得像個錯覺。
“諸王兵權盡卸,唯獨剩你一個,世人會作何想?皇帝偏私胞弟,不惜矯拂遺詔,法外容情,那么將來他所下的律令又如何推行?
“再者,就算朕信任你,可又如何信任你手下六萬靖北軍?他們眼中只有主帥,只有軍令,沒有天子和朝廷法度。”
豫王正要反駁,皇帝抬手制止,繼續道:“有一件事,朕本不愿說,只當從未發生過。但眼下不說出來,你心里不服――
“十年前,朕才剛下令,讓你回京為母后侍疾。關于軍制改編尚還在討論中,謠便已傳到大同,說天子懷疑代王有不臣之心,要誆他回京按謀逆論處,屆時整個靖北軍將會被當做附逆,無人可以幸免。
“主帥不在,流四起,在一部分不明真相的將領慫恿下,靖北軍因替你鳴不平而險些嘩變。要不是你聽到風聲,半途急急折返回去鎮撫,繼甘州兵變之后,又會出一場大同兵變!”
豫王愣住,臉色作變。
“不同是,甘州的兵是亂兵,容易鎮壓,而你大同的兵卻是一心為主的精銳鐵騎!倘若你當時壓制不住,部下直接舉旗造反,打著擁立你的名號,將黃袍硬往你身上披,你騎虎難下該如何收場?又叫朕如何面對這兩難局勢?”
豫王臉色變得慘白。他萬沒有料到,十年前軍中那場在燒起來前就被他撲滅的火苗,并非如他想的隱秘――皇帝什么都知道。
“這事要是發生在其他任何一個藩王身上,朕必順水推舟,送他一場黃粱美夢,最后讓謀逆者與野心家一同上斷頭臺!可就是因為是你朱栩竟,朕把這事壓了下來,暗令知情的幾名重臣閉嘴噤聲。最后另尋由頭,將那幾個煽動軍心的將領處死了事。
“你說,朕還不夠信任你?偏袒你?朕防的不是某一個人,而是人心!”
豫王向后一趔趄,跌坐在床沿。
“所以皇兄終究還是忌我、防我,即使知道我無心爭位,也要避免兵權旁落。既如此,當年又何必說什么‘天下你我共治之’這種彌天大謊,不嫌自己虛偽么?”
皇帝深吸口氣,嘗試著將手掌放在他的肩膀上。豫王被這股體溫刺到似的,輕微地掙了一下,聽見他的兄長說:“朕當時……是真心的。”
如今呢?豫王沒有問。他知道何為物是人非、身不由己,何為高處不勝寒。反正他也志不在此,從未奢望過天子之位,他要的不是九鼎,而是自由。
可藩王的身份,注定他不是被圈養在封地王府,就是被囚困在京城王府,天下之大之浩瀚深遠,哪里有他的自由?!
“所以朕希望你即使在京城,也能襄助朕理政治國,將你的才智發揮在戰場之外的其他地方。
“這些年來,凡朝會廷議,哪次參政名單里落下了你?可你來過幾次?
“朕想讓你辦些實事,你卻跟朕慪氣,非但不肯接手任何差事,還沉湎聲色放浪形骸,以為自縱、自污就能叫朕放下戒心。可知朕捏著那些雪片般的彈劾折子,一次又一次對你失望、為你頭疼?
“為君分憂,為國效力,為民請命,這難道不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天下共治’?”
豫王像一段燒成了焦炭的烏木,在皇帝的掌心下沉默不語。
景隆帝嘆道:“幸虧出了個天工院。你愿意接手這差事,還辦得有模有樣,朕雖未公然褒獎過你,心甚慰之。朕希望這是一個好兆頭,可以慢慢化解你心中郁結。朕也希望你改過自新,不再拿無辜的朝臣官員發泄怨氣。
“朕還要你真心悔過,去向蘇晏謝罪,任其責罰,直到他原諒你為止。”
豫王陡然抬臉,神情絕望又尖銳,像當年貫穿了心口的那柄長戟,“――謝罪之后呢?”
“各行其道,再無交集。”
豫王的手將臥單緊攥成一團,指節因過于用力而支棱凸起,手背青筋畢露,一字字咬牙道:“恕、難、從、命!”
皇帝揚眉含怒:“你還不死心?他現在對你芥蒂難消,視你如洪水猛獸。你這么死纏爛打,風度何在,臉面何在?”
“芥蒂難消,我會自己去消;視如洪水猛獸,我會讓他改觀。但皇兄若以君權天威迫使臣弟放棄,臣弟不得已,只能抗旨!”
“放肆!朱栩竟,你可知抗旨的下場?藐君犯上,即使宗室身份,也庇護不了你。”
“下場……賜死么?臣弟無懼生死。”豫王慘笑著拉開衣襟,暴露出胸膛上累累舊疤,其中心口那一道尤為扎眼,“皇兄逼我割愛,與剖心何異?不如在此直接動手,省得又要下旨定罪,又要命人捉拿,大動干戈。”
他從枕下抽出短劍“鉤魚腸”,將劍柄塞進皇帝手里。
皇帝面色鐵青,斥道:“你這是求死?這是挾功逼君,還有沒有一點為臣、為弟的良心!”
豫王緊握著皇帝的手和劍柄,將鋒利的劍鋒往自己心口撞,“有沒有良心,皇兄剖出來看看就知道了。蘇清河就在臣弟心尖上,不剖出來,如何割舍?”
刃尖入肉,血流蜿蜒,皇帝再一次被犯渾的弟弟氣得手抖,“你看你這副德性,哪里像個親王,分明是兵痞無賴!”
豫王從割肉之痛中嘗到了從心所欲的快意,仿佛體內那股流竄的惡氣也隨鮮血一同涌了出去。他大笑道:“人生在世,倘若愛不能愛,把自己活成個無情無欲的神明,即使天下在握又有什么意思――你說是吧,皇兄?”
*
在豫王府某個偏僻的角落,夜色覆蓋的陰影深處,殷福猝然一咳,噴出口烏血,向前踉蹌兩步,手按在嶙峋的山石上。
拈在指間的鶴骨笛被濺上星點血斑。
他努力運功調息,片刻后方才站穩。
這幾日,除非豫王離府,每夜的笛音不曾斷過。以傳聲入密之法,送至目標一人的耳中。
昨夜除夕在鴻臚寺,一曲同時操縱四人的迷魂飛音消耗了他太多真氣,尚未來得及蘊養,今夜又見時機難得,明知勉強還是忍不住出手,導致氣血逆沖,傷了心肺經脈。
豫王軍伍出身意志堅定,只可徐徐圖之,心急冒進反而會引起對方懷疑,導致功敗垂成……殷福如此告誡自己。
他將鶴骨笛貼身藏好,擦拭干凈嘴角血跡,深呼吸后,身影從黑暗中浮現,回到燈火幽微的小徑上。
剛走了幾步,背后一個聲音問:“你在這里做什么?”
殷福心底微凜,不露聲色地轉身,輕聲道:“韓統領。”
韓奔手按腰刀走過來,上下打量他,“這幾天你臉色一直很難看,拉肚子還沒好?”
殷福笑了笑,“謝統領關心。我沒事。”
“你有事。”韓奔說,“除夕夜,輪值的侍衛在一起吃年夜飯,怎么獨獨不見你?你擅離職守,去了哪里?”
殷福把頭一低,不說話,想繞開韓奔走。
韓奔堵住他的去路,“不把話說清楚,休想走。你是要對我交代,還是去王爺面前招認?”
殷福左突右進,都被對方擋住,寸步走不脫,便垂下頭,鼻音濃重地說:“要你管!”
“職責所在,我當然要管。”韓奔聽他鼻音軟糯,有點心疼,又忍不住想進一步逼迫,“說!昨夜去了哪里?做什么?”
殷福被逼出了哭腔,無奈道:“我去祭拜父母了!當年我一家滅門就是除夕夜,父母尸骨無人收斂,至今不知歸處。我只能去廟里遙遙祭拜,以全人子之心。說完了,可以走了么?”
韓奔沉默片刻,說:“抱歉,是我冒犯。”
殷福含著淚,低頭要走,一個不慎撞在他身上。韓奔下意識地伸手扶住,挨得近了,聞見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
“你受傷了?”韓奔問。
殷福說:“沒有。”
“那你身上這股血氣是……癸水?”
殷福怔住,繼而揮拳:“你才是女人!”
韓奔握住他的拳頭,輕笑:“逝者已矣,別傷心了。走,哥陪你喝幾杯。”
殷福被他攬住肩膀帶著走,嘴角微微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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