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薩滿渾濁的眼睛亮了起來,推動身下滑板,來到虬盤的樹根間,他居住的石屋內。
木板上躺著個魁梧人影,渾身裹著黑褐色藥膏。每過三天藥膏徹底干硬后,老薩滿會用鼓槌敲掉,再厚厚涂上一層新搗的藥膏。至今他已經涂過十次。
呻吟聲便是從這泥人里傳出。
老薩滿依然用鼓槌,熟稔地敲打干硬的外殼,隨著藥膏碎塊片片脫落,內中皮膚一點點剝露出來。
那是一種十分奇特的膚色,比茶褐深,比炭黑淺,油亮而有光澤。
原本盤踞在腹部的樹形刺青,由黑色變成了血紅色,枝杈向胸口、后背攀爬蔓延,除了雙肩之外,幾乎占據了整個半身。樹根也由小腹處向兩條大腿延伸,更顯姿態雄偉。
老薩滿摸了摸阿勒坦身上新的紋身,對自己的手藝頗為滿意。
唯獨破壞了整體協調感的,就是他左手臂上纏繞的緞帶。
緞帶已經臟得看不出顏色,解開來后,下方的皮膚因為沒有滲入足夠的藥膏,而呈現原本較淺的膚色,看著仿佛蛇蛻了幾圈皮。
“我早跟你說了,會很難看。”老薩滿嘀咕。
阿勒坦緩緩睜開雙眼。他的瞳色也與之前截然不同了,從灰綠中微微帶黃的橄欖石色,變成了澄亮濃郁的純金。
明明還是原本的身軀與五官,卻又仿佛變成了另一個人。
“……我睡了多久?”他用礫石地般干涸沙啞的聲音,低聲問。
老薩滿往他嘴里擠了一些綠色汁液,答:“三個月,比我預想得要早。”
阿勒坦吞咽著汁液,嗓音流暢了不少,
“我身上的毒解了么?”
“解了。”老薩滿說著,眼底閃過一絲狡獪的光,“但別忘了,你身上還有一種毒,血毒,并非藥膏可以解的。”
阿勒坦坐起身,眼神有點茫然:“什么血毒?”
“哦,你忘了這個。”老薩滿并不感到意外,又解釋了一遍,“你的刺青滲入了另一個人的血。所以那個人必須成為你的伴侶。在你復蘇之后的三年內,如果沒有得到那人的身心,沒有雙雙跪在神樹面前許愿結合,那人的血就會變成致命的、無解的毒,你會死。”
阿勒坦嗤笑一聲:“騙人。”
“你可以試試。三年后毒發不要再來找我,我也無能為力。”老薩滿說。
阿勒坦沉默片刻后起身,赤條條地站著,打量自己的身軀。
“我瘦了很多。”
“當然,三個月不動彈,只靠樹果與肉湯維生。你這下還能站起來,我都覺得不可思議了。”
阿勒坦走出狹窄的石門,來到雪地上。他掬起地面上的積雪,用力擦拭全身,直到皮膚徹底潔凈,微微發熱,才穿上三個月前自己脫下的衣物。
褲子和長袍洗凍得硬邦邦的,他滿不在乎地抖了抖,裹在身上。
穿袖子時,他指著左臂上一圈圈蛇蛻似的淺痕,說:“我覺得這里還有東西,應該是條緞帶。”
老薩滿把臟兮兮的緞帶遞過去。
阿勒坦在冰河里試圖洗干凈緞帶,發現它因為藥膏浸染,變成了墨綠色。他依稀記得,原本該是淺青色的,末端墜著葉形玉片,可如今玉片掉光了,顏色也無法恢復如初。
這緞帶哪兒來的?看形狀和長度,像是中原人系的發帶。
誰的發帶?為何纏繞在他的手臂上……
腦袋深處隱隱作痛,阿勒坦甩了甩濕漉漉的白發,把那種令人不快的混沌與空蕩感一同甩掉。
他對老薩滿說:“我要回瓦剌部。但我不能用這副孱弱的身軀穿越雪原,要先把體力鍛煉回來。”
只有半身高的老薩滿,仰望著石堆子一般高大的青年,在心底呵了一聲:孱弱的身軀。
但他沒有感覺被冒犯。積年的殘疾與衰老的佝僂,并不能遏止他的靈魂向往長生天。每個靈魂終將脫離肉體,在那里得到永恒。
老薩滿說:“那你還需要至少一個月時間。期間你得自己去狩獵,才有肉吃。”
阿勒坦拔出佩帶的彎刀,看依然锃亮的刀鋒,漫不經心問:“黃羊與馬鹿太溫順,我是不是該吃狼和熊,才能早日恢復力氣?”
老薩滿覺得蘇醒后的阿勒坦,似乎與之前的性情有些不同了,但要具體說不同在哪里,又不是一兩句能說得清的。
他說:“你可以吃你能獵到的任何野獸,這是長生天對衛拉特人的恩賜。”
石屋里沒有存糧,阿勒坦喝完最后一碗野兔肉湯,就帶著弓箭與彎刀出發了。
天黑時分,老薩滿在石屋前燃起篝火,一邊等待,一邊用小刀削著茶杯粗細的樹枝。
雕刻品尚未成型,阿勒坦回來了,拖著一頭冬眠被吵醒的戈壁熊,渾身上下十幾條血淋淋的抓痕。
他放下熊尸,把彎刀往地面一扎,喘氣道:“我真是躺太久了。”
老薩滿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止血藥膏備好了,在你睡覺的地方。熊皮你剝,肉你割,我來煮。”
阿勒坦沒反對,把熊尸拖到附近的冰河邊,拾掇清楚,帶著熊皮與大塊的肉回來,順道給自己洗了個雪澡。
他去給自己上藥。老薩滿烹飪熊肉。
風雪停歇了。
冰原之上,夜晚的蒼穹高遠又空闊。阿勒坦躺在篝火旁,漫天星河向他墜下來,他想用身體去承接。
他下意識地撫摸著手臂上纏繞的發帶,“老巫,我總覺得我忘記了什么。”
“忘了什么?”
“一個……人。”
“是誰?”
“……忘記了。”
“會忘記,那就說明不夠重要。”老薩滿頭也不抬,給滋滋作響的烤肉翻面,涂香料,“如果足夠重要,總有一天你會記起來的。”
“有道理。”
沉默片刻,阿勒坦又問:“老巫,我能不能成為薩滿?”
老薩滿終于抬起滿臉褶子與垂墜的眼皮,看了他一眼,“怎么,不想當勇士?”
“勇士也可以是薩滿,薩滿也可以是勇士。為什么我不能擁有更多?”
“說得好,黃金王子。”老薩滿一臉嚴肅地看他,“你可以叫我師傅了。”
“師傅。該如何成為薩滿,是不是要念什么經?”
老薩滿笑了,用小刀把烤好的肉一片片削下來。他用嘶啞的聲音哼唱:
“沒有字的經,
是我的師傅傳授。
沒有書的經,
是我的師傅傳授。
沒有紙的經,
是我的師傅傳授。”
“薩滿沒有經書,只有師傅和弟子。”老薩滿聲音蒼老而平靜,“我曾經有個弟子。后來,他砍斷了我的雙腿。”
阿勒坦往火堆里添柴的動作停滯了一下,沉聲道:“你把知道的一切教給我,我替你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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