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下再沒有別的人,木劍少年臉上所有的情緒全部淡去,只剩下絕對的平靜,或者說絕對的冷漠,他望向北方塵埃里那顆像石頭般不停跳起砸下的影子,低喝道:“邪魔。”
他望向西方那個低著頭沉默前行的年輕僧人背影,說道:“外道。”
“不足道也。”
邪魔外道不足道也。
說完這句話,少年身后背負的單薄木劍無由而振,發出嗡嗡異鳴,嗤的一聲凌空而起,化作一道流光,將荒原上那棵小樹斬做了五萬三千三百三十三片,不分樹枝樹干盡為粉末,紛紛揚揚覆在那些忘生忘死的螞蟻之上。
“啞巴開口說話,餅上放些鹽巴。”
少年唱著歌走向東方,單薄的小木劍懸浮在身后數米處的空中安靜無聲跟隨。
……
……
大唐天啟元年,荒原天降異象,各宗天下行走匯聚于此,不得道理。
自其日懸空寺傳人七念修閉口禪,不再開口說話。魔宗唐姓傳人隱入大漠,不知所蹤。知守觀傳人葉蘇勘破死關,周游諸國。三人各有所得。
但他們三個人并不知道,就在那一天黑夜將至時,就在那道他們不敢跨越一步的黑壑那頭,靠近都城的方向某片小池塘邊,一直坐著個書生,一個穿著草鞋破襖的書生。
這書生仿佛根本感覺不到那道黑壑所代表的強大與森嚴,左手里拿著一卷書,右手里拿著一只木瓢,無事時便讀書,倦時便少歇,渴了便盛一瓢水飲,滿身灰塵,一臉安樂。
直到遠處三人離去,直到荒原上那條淺淺的黑壑漸漸被風沙積平,書生才站了起來,撣撣身上的灰塵,將木瓢系到腰間,將書卷仔細藏入襖內,最后看了眼都城方向,
方才離開。
……
……
都城長安有一條長巷,東面是通議大夫的府邸,西面是宣威將軍的府邸,雖不是頂尖的權勢爵位,但官威深重,平日長巷一片幽靜,只不過今日卻早已幽靜不在。
通議大夫府邸有喜,產婆忙進忙出,然而從老爺到丫環,府內所有人臉上的喜悅神色總覺得像是摻雜了某些別的情緒,沒有一個人敢笑出聲來,那些抱著水盆匆匆走過墻角的仆婦,偶爾聽著墻外傳來的聲音,更是面露恐懼之色。
那位以驍勇著稱的宣威將軍林光遠,因為得罪了帝國第一驍勇大將夏侯,于是再也不復驍勇,被人告發與敵國相通,經過親王殿下親自審訊數月,如今終于有了結果。
結果很明確,處罰很簡單,就四個字――滿門抄斬。
通議大夫府大門緊閉,管家貼著門縫緊張望著同樣大門緊閉的將軍府,聽著對面不時傳來重物砍入肉塊的聲音,聽著那些骨碌碌西瓜滾動的聲音,身體忍不住顫抖起來。
兩家在一條巷子里生活了很多年,將軍府從管家到門子都和他相熟。聽著那些恐怖的聲音,他仿佛看到無數把鋒利的樸刀切開那些相熟人們的脖子,看到那些有著熟悉面容的頭顱在青石板上不停滾動,然后撞到門口,逐漸疊加擠壓成了一座小山……
鮮血從將軍府門下淌了出來,有些烏黑有些粘稠,像是混了朱砂的糯米漿液,里面還有些像紫薯絮般的肉筋,面色蒼白的管家盯著那處,再也無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扶著門佝著身子開始嘔吐。
門外忽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斥喝聲,然后是被粗魯敲打的聲音,隱約間聽到喝罵仿佛是說將軍府有人逃脫,一名親王府的家將騎在馬上厲聲喝道:“一個都不能少!”
通議大夫府后宅花園某處墻上,有幾道劃痕和血跡。
“少爺你聽話,你不能出去,讓小楚去,讓他去吧……”
離此地不遠處的柴房內,一名渾身是血的將軍府管事,望著身前兩名四五歲大小的男孩兒,枯唇微微翕動,聲音沙啞的極為難聽,滿是皺紋黑泥的臉上寫滿了絕望和掙扎,一直掙扎到老淚擠出眼角,渾濁的厲害。
闖進通議大夫府的羽林軍沒有花多長時間,便找到了這間柴房。看見柴房內倒斃的老少二具尸體,進行查驗之后,那名校尉猶有余悸地大聲報告道:“一個不少,都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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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外高人這四個字最簡單的解讀方式就是高人一般在世外,在世外的容易是高人,廢話中其實隱著某些道理,他們所恐懼的是凡人無法接觸的,他們所喜悅的是凡人無法理解的。
于是俗世不曾知曉俗世外發生了什么,世外的人也不會理會俗世里正上演著一幕幕生離死別或新生喜悅,更不會關心屠夫的秤少了斤兩,酒徒家里的窖被老鼠噬出了泥洞,朝廷死了個宣威將軍,某文官生了個女兒。
兩個世界的悲歡離合從來都不相通。
若能相通,便是圣賢。
都城長安郊外有座高山,山峰半數隱于云中,后山面西的懸崖峭壁之間,有一個人影正在其間緩慢上行,這個男子的背影極為高大,單衣之外穿著一件黑色的罩衣,手里提著食盒。
迎風搖晃行到一處山洞外,高大男子坐了下來,打開食盒,取出筷子,夾一塊姜片送入唇中仔細咀嚼,又拈兩片羊肉吃了,滿足的嘆息贊美一聲。
夕陽下的都城長安,逐漸將被黑夜籠罩,遠處隱隱有積雨陰云飄來。
高大男子望著都城某處,感慨說道:“我仿佛看到當年的你。”
然后他抬頭望天,右手持箸指天,說道:“至于你,飛的再高又有什么用呢?”
很明顯,這兩句話的對象是兩個不同的人。
略一沉默,高大男子端起手邊的米酒一飲而盡,舉著空酒碗望著天地四周都城左右敬頌道:“風起雨落夜將至。”
說風起時,有風自山外來,吹的衣襟呼呼作響,巖間老樹急劇搖晃,山石簌簌直落,雨落二字出他口時,遠處飄至都城上空的雨云驟然一暗,無數雨絲化為一柱,自最后暮色間傾盆而下,當他說完這句話時,黑夜剛好占據半邊天穹,漆黑有如冥君的瞳。
高大男子重重放下酒碗,惱火咕噥道:“真他媽的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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