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墜落了多久,下方隱約開始有嘈雜傳來,而后猛地變大,金戈聲、撕咬聲、還有意義不明的嘶吼,木葛生分辨著這些聲音,下方似乎是一個戰場。
最后他啪嘰一聲落了地,順勢一滾,接著迅速爬了起來。按理說人從這么高的地方摔下來必死無疑,但除了劇烈的疼痛,他似乎沒有任何地方受傷。
血槽和痛感成正比,這幻境確實蠻不講理。
木葛生觀察著四周的情況,發現陰陽梯底部的狀況比臺階上惡劣得多,也更加激化――他在臺階上遇到的都是不甚棘手的小鬼,如今看來真正有攻擊力的兇神惡煞都聚集在底部,如果說在上面他尚且能團滅,在這里就只有單挑的份兒。
而且這里的兇煞顯然更有智慧,紛紛拉幫結伙,木葛生看了看兩側,一邊聚集著一堆兇煞,看著對面目露兇光,倒有些戰場對壘的架勢。
慢著,木葛生突然意識到了不對。
他現在的位置正好被雙方夾在中間,如果說這兩邊兇煞正在對壘,那他就是天上掉下個林妹妹,一屁股摔在了楚漢河界上。
那些鬼哭狼嚎的兇煞不是在朝對方示威,而是在恐嚇他這個膽大包天的不速之客。
好家伙,小丑竟是我自己。
現在逃跑必然不是個好選擇,只會讓原本敵對的雙方團結起來圍攻他這個闖入者,但虎著膽子正面剛明顯也不是上策,他不可能打的過這么多兇煞,除非用山鬼花錢。
但這里是幻境,他不敢斷定使用山鬼花錢會有什么后果。
跑不了也打不過,木葛生果斷往地上一躺,把軍服蓋在臉上,閉眼裝死。
事隔經年,木小司令堪比城墻的臉皮再度在戰場上發揮了作用――只要我什么都看不見,那么困擾的就不是我。
不過那些兇煞雖然有拉幫結派的智慧,但判斷敵情的觀察力還是不夠,木葛生閉眼裝死,他們好像就真的以為這人死了,迅速把他晾在一邊,嘶吼聲很快傳來,雙方戰成一團。
木葛生蜷縮在軍服下,利用聲音判斷方位,緩慢地挪出了戰場。
上次他用這一招還是百多年前了,那時他第一次跟著木司令上戰場,老頭子托大,老馬失蹄打了敗仗。秉持著他還得回去嘲笑他爹,活下來就是勝利的原則,他硬是從死人堆里爬了出來。
其實這姿勢挺不雅的,趴在地上一拱一扭,說不清像身殘志堅的磐石還是百折不撓的蛆。
等到四周終于稍稍靜了些許,木葛生覺得自己應該離戰場有段距離了,掀開軍服,準備看看到底是個什么情況,結果遠處的場景瞬間震驚了他。
那些怨煞不是在自相殘殺,恰恰相反,雙方的目標完全一致――他們不是在對壘,而在排隊,排成兩隊,從兩個方向進攻一處。
那是一處泛著青光的所在,像一層透明琉璃的罩子,漾著水一般的波光。然而與外表的剔透截然相反,罩子非常堅固――每一個兇煞都咆哮著沖向它,一番砍砸劈鑿,甚至用嘴撕咬、用全身的力量在罩子上撞得血肉模糊,但最終全部失敗,青光紋絲不動。
接著失敗者會被下一個兇煞吃掉,然后繼續之前的舉動。
木葛生看著兇煞越來越少,然而越往后兇煞的力量越強,直到最后一個兇煞撞死在青光上。他完全看愣了,這是什么有紀律有組織的自殺?
然而等他走到近前,木葛生瞬間明白了,為什么這些兇煞要前赴后繼地找死――因為青光之中,是一枚山鬼花錢。
這是他當年留下的山鬼鎮,幾乎耗盡了他的一半壽命,鎮在,陰陽梯不開。
柴束薪能打開陰陽梯是個例外,不過持有太歲烏孽血滴子之人,找遍全天下也難得。
只要山鬼鎮完好無損,怨煞兇絕永無出頭之日,得以保人間太平。
怪不得他們拼了命也要撞碎青光,木葛生心想。他們是想毀了山鬼花錢。
但是身為天算子,木葛生明白這有多不可能。
無天無日,木葛生也不知道自己在陰陽梯里待了多久,他一直在找柴束薪,無奈光線太暗,四周又實在太大,他幾次找的自己也迷了路。最后他干脆駐扎在青光不遠處,這里兇煞最為密集,估計柴束薪也遲早會來。
他不怎么和兇煞交手,除非為了自保。一方面因為這里的兇煞明顯比青階上的強橫太多,他未必打得過,另一方面這些兇煞也確實越來越接近陰兵的存在了,陰陽梯中是需要陰兵的,他們的存在意味著一種秩序。
木葛生畢竟不可能在這個幻境里待一輩子,他走之后,陰陽梯中的平衡需要陰兵來維持,靜待百年后的轉生之機。
數日觀察下來,木葛生發現那天他撞見的排隊找死團是個例外,陰陽梯底部的主旋律依然是弱肉強食,每天都有無數兇煞在周圍廝殺。不過看多了確實會審美疲勞,到最后木葛生開始沒事找事干,他把能收集到的尸骸堆積在一起,挖一個坑,勉強作為簡單的墳墓。
他還丟三落四地記起了多年前師父教過的往生咒,雖然佛祖聽了可能會被氣死,但總算聊勝于無。
某天木葛生正坐在坑底念經,突然聽到外面一陣地動山搖,他踮著腳探出頭去,只見兩名兇煞正打的天昏地
暗,他瞇眼旁觀了一會兒,覺得或許陰兵要誕生了,雙方都很強,接近了某種極限。
不知過了多久,一方落敗,伴隨著一聲巨響轟然倒地。按照兇煞們的習慣,勝利的一方會把失敗者吃掉,從而變得更加強大。
要開飯了。木葛生托著下巴心想。估計這哥們兒吃完這頓就該升級了。
然而事實恰恰相反,他聽見對方發出一種奇怪的哨音,接著許多小鬼跑了出來――木葛生看愣了,他以為陰陽梯底部都是大兇大煞之物,哪又來的這么多小鬼?
更令他震驚的事還在后面,只見小鬼們一擁而上,開始分食落敗的兇煞,而勝利者站在一旁無動于衷。這完全違背了陰陽梯的生存法則,就算他在飼養這群小鬼,也不可能把一整塊肥肉分出去,這所有小鬼的煞氣加起來都沒那么多。
與其說他是在飼養小鬼,不如說他是在養他們。不是兇煞的做法,而是符合人類認知的養育。
媽的,沒跑了。木葛生心想,這貨十有八九就是柴束薪。
他正想著怎么去接近對方看個分明,結果只聽轟隆一聲響,對方整個垮了下來――他似乎外面穿著什么東西,結果支撐不住,倒在了地上。
木葛生嚇了一大跳,手腳并用爬出了坑,飛快地跑了過去,他覺得自己上輩子在戰場上追殺都沒跑過這么快――那群小鬼看見他倒下,紛紛聚了過去,看來是準備把他大卸八塊然后分食。
柴束薪這倒霉玩意兒不知哪根筋搭錯了,養蛇為患,到了無間地獄還想著懸壺濟世。
木葛生迅速跑上前,一腳踹飛四周的小鬼,接著看向地上的人――果然是柴束薪。
雖然滿是血污,但木葛生還是一眼認出了那張臉,他不知道柴束薪在這里都經歷了什么,不過他認出了對方身上的青銅盔甲――這是陰兵的盔甲。
可能是在哪里撿的,畢竟陰陽梯里曾有千軍萬馬駐扎,不過能意識到這東西有什么用的大概也只有他這個靈樞子。兇煞們只知道這玩意兒硌牙不好吃,但諸子都明白,陰兵的盔甲絕非凡俗之物,穿上它,甚至能被同化。
怪不得剛剛那么能打,敢情是用這玩意兒狐假虎威呢。
木葛生不敢出聲,只好試探著拍了拍柴束薪的臉,接著發現自己碰不到對方,觸摸的地方變成了一團虛影。他反應過來,柴束薪還活著。
他只好側著臉觀察柴束薪的呼吸,心說壞了。
對方跳下陰陽梯時就已經是強弩之末,陰陽梯中九死一生,若非靠青銅盔強撐,可能早就消耗殆盡,但如今對方氣若游絲,也已是油燈枯竭。
他真的要死了。木葛生愣了一會兒,反應過來。
三九天,柴束薪,術精岐黃的藥家公子,如今卻也大限將至。
雖然明知對方在陰陽梯中死過一次,但如今親眼目睹,他才明白這是一種怎樣的感受。
現在不是悲春傷秋的時候。木葛生定了定神,如今柴束薪之所以還有一口氣,全憑青銅盔甲吊著,一旦去掉盔甲,這人必死無疑。
據他所知柴束薪并沒有套著這副盔甲活一輩子,那么關鍵問題是,這人死之后,是怎么活過來的?
柴束薪陳述往事時,對這段經歷語焉不詳,他以為對方是在陰陽梯里遇到了什么奇遇――可如今這人馬上就要被小鬼吃了,他媽哪來的奇遇?小鬼肚子里嗎?
是不是我在這兒礙事了?木葛生覺得自己可能是個變數,打算嘗試把這人放在這里不管看看。結果他剛走出去沒兩步遠,小鬼們就一擁而上,他只好趕緊掉頭回來。
媽的,這根本走不開啊!
木葛生簡直要團團轉,然而更抓馬的事還在后面,一個小鬼趁他離開時咬掉了柴束薪身上的盔甲,等他再過去時,直接抓住了對方的手腕。
他能碰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