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他在蜃樓為你留了東西。
這是我的救命稻草,亦是斷頭鍘最后一刀前的骨折筋連,蜃樓中五百八十萬四千八百六十七個房間,我失心瘋找了一年又一年。潑猴推倒蓮臺,大鬧落伽山,卻再也不見觀音蹤跡,唯剩頭上一道金箍,勒得我皮開肉綻雙目流血。后來我干脆自己砍了自己腦袋,朱雀非神魂受損不得死,我不得好死,此身千手千眼千瘡百孔,你可以親吻我的頭顱,也隨你拿去蹴鞠玩。
后來我不再發瘋,潑猴終于學會一些禮數,悲苦貪嗔胡亂描摹一張畫皮,囫圇妝作人相。我開始學會從容推開下一扇未知之門,時間鈍刀割肉,我慢條斯理殺死一個又一個日夜,蜃樓四萬八千丈,鏡花水月好風光,我活得不算長久,也算不上于此蹉跎最久之人,更不是其中最瘋狂的瘋子,和六尺青銅之下的諸位羅剎相比,我至多是個病人。
所謂不瘋魔不成活,兄長豁身改命,是自個兒成全自個兒。我終于明白自己瘋得遠不夠猖狂,是以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看官!想必您就要問我,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怎就不能痛痛快快神魂俱碎?看官!這就是您這局外人的袖手涼薄了!若您親眼見過那樣如火如荼的一個人,金玉做皮刀為脊,他教我自慚形穢,連發瘋都是種矯情,您若被那樣一個人教誨過,哪怕
只是被他的刀風掀開眼瞼,看一看這大千人間,您必會死心塌地為他守著這山河。
他教我不敢懦弱。
九品蓮臺階下拜,安敢摧眉折腰事心魔。
看官!或許這將是您看過最寡淡的艷史,從頭至尾不過一介病人之癡妄語,但那最鮮花烹油的盛景您已看盡了,我這附錄薄怎敢比肩?想必您會記得那幕終的高潮――朱雀送親,判官司儀,閻王觀禮。那是怎樣聲情并茂的一臺好戲,但我今日要講的不是有情人終成眷屬,而是新娘身上的一襲嫁衣――那仿佛是觀音留下的最后一筆遺贈,命中注定被我在蓬萊事畢后翻出。當日水天之境從未有過的人聲鼎沸,太歲折腰戲球,眾生起坐喧嘩,我照例打開新一間房門,看到里面掛著一襲霞帔。
我認得這套嫁衣,當年我與他在戰亂中于此避禍,他日日為我講過屏風上的七家軼事,至墨家最后一折,上代墨子與花魁在橋頭相見,便是這嫁衣的來源。我仍記得他告訴我,若有一日老四與兄長當真得以兩全,就將這霞帔贈他出嫁,我仍記得他語帶戲謔:風光都讓親家占盡了,娘家總要有拿得出手的妝奩。
但是。
但是。
那套霞帔沒有鳳冠,我們都知他此生不打鳳冠。
當年他為我講過上代墨子的軼事,曾翻出這套霞帔,我問他可要補上一頂鳳冠,他嗤笑:給老四留著衣裳就得了,他沒那么大臉。那時我心竅半開,亂糟糟將嫁衣胡鬧穿上,懂裝不懂地問他:好不好看?他認真打量半晌,道了一句:還差著點兒。
我已耗盡了勇氣,沒問出那一句:差什么?
事到如今我方才明白。
房間中紅衣燦燦,滿室輝煌,卻多了一頂鳳冠。
我想此時我是真瘋了,卻不是屈服懦弱,而是他自陰陽之外走來,償了這陳年舊債。我奪門而出,半途遇見兄長,神色一愣,而后了然。
恭喜。他說。
那一刻我真像個瘋子了,我帶著黃金的鳳冠在長廊上疾奔,想到老四當年笑我品相清奇,是朱雀中的奇行種。是了,他是觀音我便是潑猴,他是墨子我便是星宿,他云深采藥,我松下問童,如今他贈我這鳳冠,我便真正做一次鳳凰,五彩備舉,鳴動八風,蜃樓四萬八千丈,不及我一羽之長。
我落在墨家屏風前,多年來我早已將整張長屏倒背如流,諸子死后生前事入屏,卻始終不得見我尋尋覓覓的那一折。如今我頂著煌煌如晝的鳳冠,像個迫不及待私許終身的嫁娘,那一刻屏風的末尾終于在光華流轉中金石為開――
我大笑,而后痛哭。
屏風上刀鑿斧刻,萬筆成畫――那是奈何橋頭。
那一霎天留人便,草籍花眠。
看官們!如今我看著一眾小輩在生死簿前磨拳擦踵,要重做那斗戰勝佛年少輕狂時的往事,想當年我亦是如此,滿懷深仇愛憎要撕爛這一刀青紙――正如我在奈何橋頭等不到他,我在滿紙名姓中也找不到他,當年區區潑猴都能將生死抹去,何況是菩薩?
但終究,我終究在奈何橋頭看到他。
烏頭馬角終相救。
他還是那樣一身明艷傲骨,想要他成全我,我須得成全他。我太知道他要做什么,如今一眾小輩仿佛銀杏當年,他們還有那樣長的一段歲月,但終有一日春宴遲暮,心事畢盡,平安老矣,我依然會抱著玫瑰坐在她的床頭,陪他圍爐夜話,陪他再看一折點睛風華,那便是真正驚堂木落之時――
待我整裝,
飲罷詩酒退場,
來生再相逢,銀杏樹黃,朱雀花開,只道是尋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