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搭在歪脖子柳樹上,支著身子望著水面。
水面鋪了薄薄一層柳絮,像是染了塵的鏡子。
兩只燕子從隔壁桃樹上追逐下來,輕快活潑,留下一路碎語呢喃。
戚繚繚喝飽水,暢快地坐在樹墩上抬眼望著他背影,然后從燕子呢喃的間隙里吐出聲來:“想什么呢?”
他略略回頭,迎目對上的是她慣常的渾然無所謂的笑臉。
默了下,他說道:“戚繚繚,你從來不會生氣的嗎?”
他忽然想起來,無論他怎么罵她數落她,她竟然從來沒有生過氣。
就算是上次在他公事房里,他話說的那樣重,她也沒有一點惱怒的樣子。
對一個被家里縱到無法無天的人來說,這實在不合情理。
戚繚繚輕撫著足畔草叢,笑了下:“那得看是什么事。”
折了根草尖在手里,又道:“如果是杜若蘭之流,那她們就算沒惹我我瞅著也有三分氣,總想找點什么由頭讓她們不痛快。”
燕棠眉頭擰了擰。“我說的是若別人指責你,你不會生氣嗎?”
戚繚繚噗哧笑起來:“你怎么不干脆問我會不會生你的氣?”
燕棠臉色泛陰,轉開頭去又看向水面。
戚繚繚把弄著手里的水壺,笑容變得有些綿長。
慶熹十九年正月,鎮北王兼定國大將軍燕棠的棺槨經過長途跋涉,終于運進京師了。
她是半夜得到的消息。
素日璀璨的屋里,此刻只有綠痕舉起的燭光以及紫銅薰籠里映開的暗淡的火光。
窗外是還有殘雪,可分明添足了炭,寒意從四面八方涌進來,包裹了人的四肢與軀干。
“聽說身上中了十來枝駑箭,也有不少刀傷,隨行的軍醫費了好大力氣才將傷口復原裝殮。
“被王爺舍命救下的那支騎兵團是披著孝護送棺槨回來的。
“皇上率領太子親自去城門迎接,聽說葉太妃已經暈過去多次……”
綠痕的手在抖,抖出了一屋子破碎的光影。
她靜坐了半晌然后也換上素衣出了門,直接回的泰
康坊。
如今氣派又奢華的王府,那一夜像是天空重新降了雪,將它里外都裹得素白。
棺槨停在西南角的靈堂里,棺蓋開了,容親人們道別。
各府的人都來了,她沒有上去。
站在人群里,聽周邊雜亂地述說著他在沙場的英勇,卓越的謀略,還有出征之前對友人們的允諾。
――命運最扎心的反轉,莫過于那些剛剛才許過,卻已永遠也實現不了的諾。
他人眼里的燕棠如此出色,而她從始至終沒有對他產生過非份之想。
六歲的時候她跟著哥哥自外祖家回來,常常坐在坊間大槐樹下,孤獨地看著蘇慎云快活地跟著坊間孩子們一道玩耍,或者透過坊間門看很遠地方的高山與尖塔,還有天上的浮云。
他已比她高出許多,某天忽然像一棵挺拔的樹一樣站在她面前,然后在旁邊坐了下來。
“我也常常喜歡坐在這里看那座山。”
他胳膊肘搭在膝蓋上,同望著遠處的高山幽幽地說:“山上只有一座塔,它應該也是很孤單的吧。”
她聽不懂他說什么,塔又不是人,怎么會感覺到孤單呢?但終于有人肯坐下來跟她說話,她覺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