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愛莫能助原因太多了,好像要拎起一道警醒自己的界限。
因為他深知,對于一個長達幾年的抑郁焦慮患者來說,疾病反倒是其次,留有希望是好事,可是希望有一天抽身離去,那只會是更深的絕望。
他從來都不應該是那個希望。
于他而,人間沒有歸途,前路是窮途。
哪里有什么往生臺可以許下來生的愿望念想,這本就是一場有去無回的列車。
悲哀的從來不是他沒有能力去將她拉出深淵,而是他不能、也無法成為她生活中的希望。
破敗的老巷子,兩人只是沉默地站在這里避了一場小雨。
江渺也抬頭看著天,問他雨會不會下很久?
李明琮說,“不會太久,我查過天氣預告。”
“也是昨天查的嗎?”
“嗯。”
江渺也靜默下來,似乎無可講。
她腦子中有些空白,薄霧遮擋著月亮,散去后月亮依然朦朧。
在時間駐足的這幾秒,她的腦中不自覺地浮現出很多破碎的畫面。
環境糟糕骯臟的房間,人都毫無尊嚴地蜷縮在角落,比牲畜還要下賤。
房間外面慘痛的叫聲,不知是被什么東西抽打。
那里沒有法律的管束,人從來都不是人,金錢和權利至上。
她甚至不知道說自己是幸運還是不幸,是因為那時自己的狼狽,還是并不算出眾的
長相,在遇見傅敬文前,她跟幾個女孩子被關在一起,美其名曰是做“客服”,其實不過是從事電詐,達不到巨額就要挨打,所以毒打都是常事。
而被拐來的,被誘騙的,不計其數。
而江渺呢――
她快要記不清了,前些年醫生總說是創傷性應激障礙,的確會選擇性遺忘痛苦的回憶。
現在,這些回憶涌上來。
凜凜最大的夢想是高考后去東南亞旅行,說想去泰國清邁,想去緬甸看湄公河,說想去新加坡。
那時媽媽怎么都不同意她一個女孩獨自出去,凜凜在家哭鬧了幾天,非要說自己成年了,社會這樣安定,怎么會有意外?
爸爸說,萬一碰上人販子呢?我和你媽上哪兒找你去?
凜凜那時的回答就像所有被保護的人回答一樣――
“這是21世紀,哪有那些壞人啊?這可是法治社會,不會的。”
于是,凜凜在去了緬甸的第三天后失聯。
一個家庭的破碎,就是那時開始的。
跨國案件太難偵查,近乎一年都沒有什么進展,父母的工作都辭退了,常常在邊境線省份尋找女兒,大海撈針一樣,縹緲到毫無希望,而這樣的家庭,卻遠遠不止一個。
江渺那時也才是個剛成年不久的女孩,哪兒能看得下父母在外尋找,她帶了妹妹的照片,想趁著假期去找――盡管知道希望渺茫,可也總比在家等著強。
她只記得下了飛機,出了火車站,在人來人往的老舊廣場上尋了好些天,不僅是因為毫無進展而疲累,還因為長期的緊張和警惕而乏累。
也就是在這時,一個男人出現。
她拿出凜凜的照片,艱難地用英語和普通話詢問。
有一個看起來樣貌再普通不過的男人,說好像見過,然后拿出了最讓江渺放松警惕的一句話――
“你也是中國人啊,真巧,我也是,我在這兒打工的,要不我帶你去找找,都是中國人,中國人不坑中國人。”
起先那幾天,他是真的帶著江渺在附近的街道上轉了轉。
江渺感激不盡,以為他是人好,殊不知是對方在觀察她,觀察她家境如何,是否是一個人來的,家里是否有背景。
當他用五天的時間摸查干凈,江渺在他眼中就變成了砧板上的魚肉。
在東南亞,亦或者是在其他的犯罪團伙中,女人是無本的買賣,好看的不好看的,區別只是利潤的高低。
是怪命運的幸運亦或者不幸,那是在地獄中的第多少天,她已經記不清了。
怎么遇見的傅敬文,她也幾乎記不清了。
那也算有區別嗎,一個是被身體的疼痛,一個是精神的煎熬。
“雨快停了,走吧?”
李明琮的聲音將她拉回現實,江渺回神,是因為剛才的回憶,久違的心悸和心臟悶痛涌上來。
巷子口一洼水,李明琮腿長,邁過去,然后對她伸出一只手。
江渺站在那洼水的對岸,竭力地想要遏制住腦中不太受控制的回憶侵襲。
毒打,尖叫。
賭場,鮮血。
碼頭,毆打。
畫面急速穿插,她那么努力地想一些美好的畫面。
李明琮的手遞過來,對她晃了晃。
她終于想到了。
午后校園窗外的陽光盛烈,那是一節被占用成自習課的體育課,同學們都在寫作業,筆尖劃過紙張聲音沙沙。
江渺跟同桌在偷偷看課外書。
同桌在看小說,她在看一本從學校圖書館借來的博爾赫斯,然后一筆一劃地將那句很喜歡的話抄在自己的草稿本上――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我給你破敗的街道,
絕望的落日,
荒郊的月亮,
我給你一個久久地望著孤月的人的悲哀。
十七歲的時候從來都看不懂博爾赫斯,二十四歲的某天,她突然就在這個夜晚回想起。
喜歡應該是明亮與快樂的,可她的喜歡不是。
是卑微,是絕望,也是井中撈月。
她的喜歡,自帶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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