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寧宮。
宮里香爐裊裊,遠處傳來琴聲,似遠又近,飄渺無常。
只是這琴……隱隱之間似有殺機,弄琴之人似乎心境起伏不小。
那時而流水淙淙,時而驚濤駭浪的琴音飄入殿中,朱佑樘對著張皇后,不禁露出了苦笑。
張皇后已是幽幽醒轉,恢復了幾分顏色,不過太醫囑咐要多歇息,朱佑樘不讓她趿鞋下地。
張皇后幽幽道:“朵朵的琴技是好了,可是這琴音為何這般明快?”
朱佑樘想了想,若有所思,道:“她的心情似乎不好,罷了,不必管他。”
張皇后抬眸看了朱佑樘一眼,道:“陛下眉宇不展,是有什么心事嗎?”
朱佑樘含笑,給張皇后掖了掖被子,從榻沿上站起來,慢吞吞地道:“朕在想那個柳乘風。”
“嗯?”張皇后不禁失笑,道:“這一次多虧了他,若不是他,本宮只怕要有性命之憂了,這個倒是個能干的人。”
朱佑樘卻是笑著搖頭,走到那宮燈前,看到宮紗罩子里火光跳躍,散發出淡紅的光線,讓朱佑樘的臉色多了幾分紅暈。朱佑樘深吸了口氣,道:“這就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你道那什么清風報的文章是誰寫的?”
張皇后一副不解狀。
朱佑樘道:“正是他寫的,這篇文章是逼著朕赦他無罪,朕明知道這是他的詭計,卻無可奈何……”朱佑樘不由哂然一笑,自嘲地道:“所以朕看不透他。這個人膽大妄為,卻又精通醫術,治好了朕的頑疾;與太子相處得也極好,比如太子這些時日是長大了不少,學問也長進了。”
張皇后不禁驚訝道:“他就不怕陛下和本宮治罪嗎?”
朱佑樘莞爾一笑道:“這就是他的厲害之處,他膽大,卻也聰明。朕的性子多半已經被他摸透了,朕一向不以治罪,也不嗜殺戮,就算猜出了他的詭計,卻還得維護著他,因為他那篇文章已經將他和皇后連在了一起,逼得朕不得不袒護他。”
“不過……”朱佑樘微微一笑,繼續道:“若是李學士或是寧王這樣的人使出這些詭計倒也罷了,可是偏偏,使出這手段的卻是一個少年,這個人心里在想著什么,朕卻沒有猜透。”
想到那文章原來竟是柳乘風用去自保之用,張皇后反而松了口氣,若是這文章乃是士人的想法才是她最緊張的,這一次雖然受了驚嚇,總算化險為夷,張皇后性子敦厚,也即釋然,隨即道:“陛下,本宮問你,那柳乘風到底有沒有罪?”
朱佑樘道:“自然無罪,這一次民變已經徹查清楚,是幕后有人挑撥,意有所指,若不是他及時彈壓,只怕事情會變得更壞。”
張皇后嫣然一笑,道:“這就是說他有功了?”
朱佑樘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有些事就是這樣,有功,也絕不能大張旗鼓地去宣揚,所以就算是
朱佑樘在盛怒之下,也只是給柳乘風一個功過相抵,因為這件事畢竟流了血,柳乘風做事的目的沒有任何指摘之處,可是手段未免血腥。
張皇后吁了口氣,道:“明明是有功之臣,陛下和朝廷百官卻要加罪,卻是要依靠著誹謗本宮才能自保,這樣的人也是怪可憐的。陛下只怪他詭計多端,卻沒有想到若是沒有這文章,大明朝的功臣只怕要罪無可赦了。”
朱佑樘聽了,臉上生出幾許慚色,若不是張皇后提醒,倒是他這做皇帝的先不厚道了,若是當時哪怕聲援一句,又何至于到這個地步?
朱佑樘吁了口氣,道:“皇后說的對,說起來也是朕有錯在先。”
能說出這番話的皇帝,從古至今,也只有朱佑樘了。朱佑樘這個人與其他人不同,自幼的經歷讓他對許多事抱著一種淡然的態度,可以想象,連鄭貴妃這樣殺母之仇的人,他都可以原諒,不管是真情還是假意,也可見他的胸襟。
朱佑樘莞爾一笑,食指輕輕地搭在黑楠木的燈架上,慢悠悠地道:“不過柳乘風終究還是個有趣之人,朕這么大的時候就不如他這樣灑脫,那時候……”朱佑樘負著手,微微凝眉,似乎在拾回久遠的回憶碎片,慢吞吞地道:“那時候,朕見了人,總是唯唯諾諾的,尤其是面對父皇和鄭貴妃的時候,心肝兒都要嚇得跳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