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開頭。京城里的大戶,趙員外嫁小女兒。這個趙員外是前一屆的閣臣,和鄧頤雖然一向不對付,但鄧頤倒臺以后,他也厭倦了,索性跟著致仕,做了個閑散翁。他和張展春是多年的好友,在家中聽說張展春下獄以后,一時之間氣得連女兒都不肯嫁了,害得那頭親家,來往幾次,苦口婆心地勸,這才說得他松口辦這個喜事。夫家怕這個倔老頭臨時變卦,便廣發請帖,但凡有些個交際的京中的官員都一一請到了。楊倫因為張展春的事情,原是不想去的,奈何妻子和那夫家的夫人交好,他也只好跟著去應酬,去了就坐在人群里喝悶酒。翰林院的庶吉士們向來喜歡和六科出身的人扎堆,看著楊倫坐在角落里,就紛紛坐了過來,他們中間不乏東林之人,辭鋒利狂妄,一兩分酒勁兒上來,就更沒了限。“如今案子雖然發到三司了,但也審得慢啊。”旁邊一人輕佻笑道:“慢什么,皇城營建四十幾年,這皇城的案子不也得審個四十幾年。”楊倫以前喜歡混在這些人中間,可是自從看了鄧瑛和張展春在刑部的遭遇以后,他便有些不太想聽這種雖然有立場,但卻沒有人情味的揶揄。大明歷經兩代之后,文臣之間的口舌之仗越打越厲害,也越打越失去了辯論的意思,有的時候甚至會變成黨派之間的意氣之爭。這種觀點楊倫從前不止一次在鄧瑛那里聽到過,他也問過鄧瑛,這是不是他不愿意留在翰林院的原因。鄧瑛當時沒有否認,楊倫還覺得他的想法過于出世,并非讀書人該有的經國志向,但是此時聽到這些年輕人的“狂”,他也忍不住“啪”地一聲擲了酒杯。人聲應潑酒聲而落。蕭雯轉身,見酒杯在地上碎成一大片,忙走過來,壓低聲音道:“你是怎么,今兒這場合是別人家的婚宴啊。”楊倫揉了揉眉心,“有點醉了,手沒穩住,我出去站一會兒。”蕭雯拽住他,“你等等,今兒司禮監的胡公公也在,母親有一包東西要帶給我們婉兒,你也知道,外頭是不能私下給宮里傳遞的,等到真遞進去,指不定到猴年馬月了,將好那胡公公在,你與他說一聲,豈不就有便宜了?”楊倫看了一眼她擱在椅子上的包袱。“我為什么要向他要那便宜?”蕭雯道:“自從咱們家的兩個姐兒都進宮里去了,我眼瞅著母親精神越發不好,就這么一個艾枕,都做了一個春天,后來做不下還歇了半個月,想著婉兒的脖子老犯疼,才扎掙起來又做。你若不愿意去,那你就給拿去處置了,我是萬不敢帶回去給母親的。”楊倫被她夾軟槍軟棍地這么一說,真的就站了起來。誰知他還沒來得及拿起那包袱,就見兩三個穿著喜服的家仆慌里慌張地從后堂跑出來,外面照應的家人忙迎上去,“怎么了。”家仆是慌了神,沒壓住聲音,說得在場很多人都聽到了。“趙家老爺,在后面嘔血了,這會兒人已經暈過去了,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我們這前面……
可怎么好。”管事的家人一下子也慌了,忙叫宴上的樂鼓停下,轉身去回報主人去了。蕭雯走到楊倫身旁拽了拽他的衣袖,“出什么事了,怎么停樂了。”楊倫搖頭,“不知道,好像是后堂的趙老爺子出事了。你先坐回去,我過去看看再來。”他拔腿剛想走,身后一個給事中高聲喊道:“張先生死在牢里了!”在場的人先是一愣,之后一片嘩然。楊倫腳下一個不穩,險些栽倒。蕭雯忙扶住他,“夫君,您別嚇我。”楊倫腦中一片混亂,唯一清晰的只有鄧瑛跪在白煥面前喊出來的那一句話:“司禮監會對老師布殺局的!”他終于明白了,什么叫做“拿我的命去試一試。”“夫君……夫君!”蕭雯慌亂地喚他,楊倫回過神來一把甩開他走到胡襄面前,“你們做什么了。”胡襄站起身,“楊大人在問什么?”楊倫盡力克制住自己的聲音,“張先生是怎么死的。”胡襄冷道:“人在刑部大牢,大人怎么問起我來了。”楊倫切齒道:“刑部沒有用刑!”“那就是他老了!”胡襄的聲音陡然提了上來,“老了!不中用了,就死了!”這一句話瞬間激怒了在場年輕的官員,擁上來怒罵不止,有幾個罵到厲害的地方,甚至與胡襄動起手來,胡襄是個閹人,哪里經得起這樣折騰,不一會兒就被打得鼻青臉腫。楊倫給是給他氣懵了,等他再回過神來的時候,胡襄已經狼狽地鉆到了桌子底下。他忙上前拉開打得最狠的那幾個人,“都停手!”胡襄摁著鼻子從桌子底下鉆出來,踉蹌地指著楊倫道:“你們這樣鬧,這樣不把皇上……皇上主子放在眼里,遲早……遲早……要出天大的事。”楊倫喝道:“你給我住口,平日你們消停,我們也就喚你一聲公公,但你始終是個奴,即便是打了你,也扯不到陛下那里去。還不快給我滾!”胡襄知道他這個話雖然是在罵,但也是在給他找機會,忙應著那聲“滾”,灰溜溜地跑出了喜堂。后堂傳出了趙老太爺吐血而亡的喪訊,家人們亂糟糟的,里里外外一片哭聲和罵聲。趙員外的女兒穿著喜服,披頭散發,哭天搶地地撲到后堂去了,整個喜堂頓時一片狼藉。東林黨的幾個官員,已經罵罵咧咧地準備聯名上折子,痛斥司禮監弄權殺人。楊倫站在其中,忍無可忍地喝道:“大家能不能先不要冒然聯書!等內閣和三司審定之后再說!”“信你們內閣嗎?”有人質問道:“三司審這件案子審了多久了,當初審訊鄧瑛,聽說就把人綁起來打了一棍子,楊大人,你們曾經是同門,心心相惜就不說了,但督察院的人怎么也看得下去?如今,那閹人全身而退了,張先生卻慘死?你讓我們怎么信服。”“我……”楊倫忽然想起太和門前,楊婉拉著他說的那句:“你們別在查這件事了。”與此情此景一關聯,他
竟然有些后悔。**此時宮中,楊婉正在尚儀局里抄錄文書。天光有點暗,她剛想起來去找一根蠟燭,忽見宋輕云匆匆忙忙地跑進來,看著她就問,“上回姜尚儀那治傷的藥你記得擱哪兒嗎?”楊婉指著旁邊的一個紅木箱子道:“像是那里面收著。”“g好。”宋輕云連忙挽起袖子,去箱子里翻找,楊婉也走過去幫她找,一面問道:“是陳樺傷著了,還是李魚傷著了。”宋輕云道:“都不是,是司禮監的秉筆太監胡公公,在宮外被人打了,李魚的干爹,聽說我們尚儀有一瓶治創的好藥膏,特意來求的,我看平時對李魚好,就想著幫他找找。”“被打了?”“嗯。你沒聽說嗎?”楊婉搖頭,“我抄了一日了,還沒抄完呢,g,你看是不是這一瓶。”“哦,是是。”宋輕云拿著藥就往外走,楊婉忙追上去,“你話還沒說完呢,為什么被打啊。”宋輕運邊走邊道:“這外面的事,我也聽不大懂,好像是說,刑部大牢里面的張先生死了。他們都說是什么殺人滅口……”她還沒說完,背后突然傳來一個嚴厲的女聲。“你們兩個不要命了嗎?”楊婉回過頭,見姜尚儀正站在藥箱前。“輕云,先去送藥。”說完又朝楊婉走來,“文書抄完了嗎?”楊婉沉默道:“還沒有。”“楊婉,你今日一定不能去見鄧瑛。”“我……”姜尚儀打斷她的話,“你一直很聰明的人,還需要我對你說為什么嗎!”楊婉沉默低頭。姜尚儀稍稍放緩了些聲音,“抄好文書,就回承乾宮去,好好陪著寧妃娘娘。你得記著,你是宮里的女官,你對一個宦官好可以,但如果這個人與朝廷的關聯過深,在局面不明晰的時候,先護好你自己。”“我明白,尚儀。”姜尚儀見她順從,這才嘆了一口氣。“去吧。把文書錄好。蠟燭在窗臺上,自己取來點上。”楊婉走回案后,挽袖坐下。書案上的字逐漸在眼前變得有些模糊,她從懷中取出自己的筆記翻開。張展春的名字下,她早就寫下了一大段詳細的記錄,只在最后那句,“亡故于”三字后面,留著一段空白。這日是五月二。楊婉握著筆沉默了好久,終于落筆,將那個空白填寫完整了。提筆抬頭,她忽然有些恍惚。唯一一個真正對鄧瑛好的長輩死了。離貞寧十二年的秋天還有兩個月。聽到胡襄被打的這件事情之后,她的歷史敏感性忽然令她快要想通這一段空白和桐嘉慘案的關聯。原來,在他真正走到司禮監與內閣間之前,他曾失去過這么多東西。楊婉合上筆記,抬頭朝窗外看去云壓得很低,飛鳥倉皇地四處亂飛。“你不要太難過,也不要太自責……”她在口中重復了一遍這句話,竟然自己也不愿意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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