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婉一直站在門外聽二人的對談。鄧瑛講到了《貞觀政要》第五卷當中的《仁惻》篇。談及貞觀七年,唐太宗不避辰日哀悼襄州都督張公謹,以及貞觀十五年,唐太宗下詔安撫病卒的故事。易瑯安靜地聽鄧瑛說話,偶爾詢問。鄧瑛走出書房的時候,天幕陰沉,承乾宮已燈火通明。楊婉站在階下等他,抱著手臂沖他笑了笑,“你真厲害。”鄧瑛仍然有一些行走不穩,踏階時不得不扶著門廊柱。楊婉伸手給鄧瑛借力,一面替他看著腳下的臺階,輕聲續道:“我自愧不如。”鄧瑛低頭看著楊婉笑了笑,“聽說你要買清波館。”“覃聞德跟你說的嗎?”“嗯,為什么要買?”楊婉抬起頭:“因為那是大明喉舌。雖然它強極便易折,但我很喜歡。”大明喉舌。鄧瑛第一次聽人用“喉舌”二字來形容天下流行的文章,很生動。但是過于貼切,令人有了畫面感之后,反顯得殘忍。“買下了還要經營,錢夠嗎”“不夠問你要也沒用啊。”她說完挽住鄧瑛的手臂,“錢是姐姐和易瑯的,我借來用,日后要還,你這個東廠的廠督就幫我護著它。讓它賺錢。”鄧瑛笑著點頭,應了一聲“好。”二人在宮道上走,鄧瑛重傷剛愈,一步一步走得都有些吃力。楊婉邊走邊抬頭看天上的月亮,忽然說道:“這個月月底,你帶我出宮吧。”鄧瑛道:“你想去哪兒。”“想帶你回家吃飯。”鄧瑛站住腳步,欲又止。楊婉回過頭,“你怕楊子兮嗎?”“是。”鄧瑛順著楊婉的目光朝宮墻上看去,“也許過不了多久,他就要親自審我了。”“為何。”“明年杭州要試行賦稅新政,杭州遺留的學田,戶部已經開始清算了。”楊婉捏了捏手指,“你要如何應對。”鄧瑛搖了搖頭,“一旦滁山書院和湖澹書院被查,司禮監會保我。”楊婉聽后卻蹙緊了眉,他轉身面對著鄧瑛:“司禮監若要保你,彈劾你的人會怎么樣。”鄧瑛沉默不語。楊婉望著鄧瑛道:“你要保他們。”鄧瑛抬起手撫上楊婉的臉頰,“婉婉,等我的傷再好一點,好到能久坐的時候,我跟你回家吃飯。”楊婉低下頭,臉上的皮膚在鄧瑛的手掌中摩挲。“你還很痛嗎?”鄧瑛撫摸著楊婉的眼角,搖了搖頭“結痂很久了,你給我的藥都很好。”**結痂之后掉痂,然后消腫,鄧瑛的這一場傷病持續到了貞寧十三年的深冬。在這期間,易瑯愿意留鄧瑛在自己的書房,偶爾也準許站不住的鄧瑛在他面前坐一會兒。從十二月初起,翰林院推舉了一位老翰林汪臨江充仁皇子師,帶著易瑯從頭開始精辨《貞觀政要》,易瑯受講回來以后,習慣與鄧瑛一道溫故。鄧瑛在的時候,楊婉很少進去,即便進去也只是給兩人送些飲食。有一回,她煮了面給這兩個人,鄧瑛不能在易瑯面前吃,便端著面坐在門廊下面吃。為了不
沾染湯水,他小心地挽掖袖口,在寒夜里露出一截手臂,一口一口地,吃得慢而認真。書房內的易瑯偶爾會抬頭看鄧瑛一眼,卻也不說什么。楊婉獨自站在側窗下,看著這兩個在她面前各自沉默吃面的人,雖在冷窗下,心里卻實有些暖意。性純如雪,不聞遠香,鄧瑛是一個需要私近之后,才能洞悉真心的人。楊婉在他身上看到了一種萬物獻祭般的殘美,像極了物哀美學的內核。冬日卷簾,眼前大雪滿地,知道不久之后便會化為泥濘,但仍然感動于它耗盡自身,獻于眼前的這片純凈。他沒有遠香,在漆黑的夜里不為人知,只有提燈卷簾,才能得幸邂逅。“萬物謙卑無邪。所以寺內壽太郎寫才會說:‘生而為人,我很抱歉吧。’”(感謝兩位讀者的糾正,此處最初版本寫此句出自太宰治有誤)楊婉在筆記上寫下了這一段話。那一日,易瑯賞賜了鄧瑛一件冬衣。月白色的綾段夾不知名的獸絨,楊婉記得,那是鄧瑛唯一的一件亮色衣袍。鄧瑛穿著這件冬衣,帶楊婉出宮。那日是臘月二十四日,民間祭灶神,各處高門都掛上了接福的紅袋,用來接“飛貼”。廣濟寺門前在架熬山燈,燈高十二丈,上懸金玉彩燈足足有百余盞。楊婉邊走邊抬頭看那架了一大半的燈架,“我看宮中也在架鰲山燈,最高的那一個比這個還要高。”鄧瑛點頭,“今年宮內一共架了八盞,你看到的那盞最大在太和殿,是杭州的幾個官員送來的。廣濟寺門前的這一盞也是內廷制的,從除夕起,一共燃八日,供百姓游賞。”楊婉低頭道:“鰲山一盞千金價啊。”正說著,便聽見鰲山燈下傳來楊倫的聲音,“‘宣和彩山,與民同樂’禮部也是會擬,戶部的堂官打饑荒的年份,我都恨不得在衙門口下跪,試問誰同樂得起來。”站在他身后的蕭雯忙拉住他的胳膊,“這話我聽著就嚇人,人陛下想與民同樂,造了這鰲山燈,咱們跟著看就成了,今日菁兒出獄,婉兒也要回來,我知道你在戶部做事,看這鋪張場面你心里不順,可再怎么氣不順,今日好歹也忍一忍,婉兒秋天在詔獄受那么重的傷,你在杭州我們什么都沒過問到,你不愧疚,我心里愧,我什么都不管,今兒的戲酒錢花下去,我得讓婉兒開開心心地在家里樂一日。”提起楊婉,楊倫才換了一幅臉色,“她說什么時候來。”蕭雯道:“說的辰時之前……g?”她說著,已經看見了街市中的楊婉,忙提裙與丫鬟一道迎了過來,走到面前時,見鄧瑛站在楊婉身旁,忙墩身行欲向鄧瑛行婦禮,楊倫跟過來一把攙住蕭雯,“你是有誥命的。”蕭雯有些尷尬。鄧瑛向后退了一步,彎腰向楊倫行揖禮,“楊大人。”而后又向蕭雯回禮,“鄧瑛見過夫人。”楊婉見他行禮,自己也跟著向楊倫和蕭雯見禮。蕭雯忙攙起楊婉,“不是說辰時嗎?怎這般早。”楊婉道:“今兒宮里祭灶神,小殿下不受講,一早被中宮接去吃灶糖去了。我左右無事,就求鄧瑛早些把我帶了出來。”
蕭雯拉著楊婉不肯松手,“我快兩年沒見到你了,自從我們娘娘不好了,老太太哭垮了身子,如今人不清醒,每日都念你和娘娘的名字,我們跟她說娘娘的名字不能念,她后來就一直叨念你。一日一日地問我,你過了門沒,張家……”楊倫咳了一聲。蕭雯自悔失,“哎,我這糊涂人,連話也不說了。”八壹中文w楊婉握著蕭雯的手笑了笑,“我在宮里很好。”“好便好。”蕭雯按了按眼角,“外面冷得很,咱們進去吧。”楊婉應了一聲,回頭看向鄧瑛,“走啊。”鄧瑛笑著沖楊婉點頭,卻沒有跟近她,慢了幾步,與楊倫一道跟在仆婢的后面走進府門。楊倫負手問鄧瑛,“我問你一件事。”“嗯。”楊倫咳了一聲,“昨日刑部去北鎮撫司提卷,內閣一道看了,張琮的罪名擬的是私交內廷。為什么會突然擬出這么一個罪。”鄧瑛反問,“你為何問我。”楊倫站住腳步,“內閣只有他不同意新政施行,在這個時候他突然下獄,你讓我怎么想。且這個罪擬得真的是好,私交內廷,一下子就成了定罪死案了,呵……連東林人都沒什么下口之處。”鄧瑛看著前面正與蕭雯喋喋不休的楊婉,“是楊婉做的。”楊倫挑眉,“婉兒?”他說著詫異地朝楊婉看去,“她這是把大明官政當女戲!”“楊子兮。”鄧瑛忽然正聲喚出了楊倫的名字。楊倫一愣,還沒來得及開口,便聽鄧瑛追道:“你什么時候自負得連你自己的親妹妹都容不下了。”楊倫駁道:“我什么時候容不下她,我是不想她玩火自焚。”“她若不如此,寧妃寫《序》的《五賢傳》便會在清波館刻印,到時候陛下震怒,北鎮撫司鎖拿的人就是楊菁和你。”楊倫無話錯愕。鄧瑛卻不顧沉默,繼續行問,“楊子兮,如果這是女戲,你還能在杭州試推新政嗎?”兩個人站在中庭的雪地里,呵出的氣瞬化白煙。楊倫拍了拍身上的凝霜,冷哼了一聲,“鄧符靈,你今日氣性格外大。”鄧瑛退了一步躬身作揖,“請大人恕罪。”楊倫低頭看著鄧瑛,“這句話過幾日再說吧,戶部遣往杭州清學田的人已經回來了,最多開年,內閣彈劾你的本子就要遞上去了,我沒有立場再替你拖延,你好自為之。”“你會與內閣聯名上那本折子嗎?”“我不聯!”他的聲音陡然提高:“等你被定罪,我親自□□的家,讓人看看,你這個家徒四壁的東廠廠督有多可笑。”鄧瑛笑了一聲,朝楊倫走近一步,“子兮,對不起,我并非故意對你無禮。”“你是聽不得我說楊婉。”他說完低下頭,忍不住也笑了一聲。“我們一家人團聚吃飯,她非要把你帶回來,弄得跟回門似……”他說到“回門”兩個字恨不得給自己一巴掌。鄧瑛看著楊倫窘樣,低頭笑笑,“我有三年沒有在你家中吃過飯了。”楊倫聽完轉身就往跨門走,邊走邊對家仆道:“去搬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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