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怎么做。”楊婉咳了一聲,應道:“六宮皆不能侍疾,但還有一宮在六宮之外。”鄧瑛聽了這句話,低頭沉默了須臾,忽道“你是說太后。”楊婉點了點頭,“皇后是親自為陛下侍疾,還是借親自侍疾之名,與司禮監合謀,私錮陛下。這是兩件完全不同的事。太后此時不一定想得清楚,但只要令太后生疑,就能幫東廠和內閣,在養心殿撕一條口子出來。”鄧瑛道:“你要去見太后?”楊婉搖了搖頭,“我不去,有人比我的立場好。”“楊婉。”鄧瑛忽然沉下聲,喚了楊婉的名姓。楊婉沒有再往下說,垂下眼眸,握住了自己的一只手臂。天上的暗云壓下來,風里起了土腥味,蟹爪蘭的香氣越發濃郁。鄧瑛身后的內侍上前道:“督主,要下雨了。”鄧瑛回頭道:“你們先避。”說完轉身再次看向楊婉,張了口,卻欲又止。楊婉等了一會兒,沒有聽到鄧瑛的聲音,索性笑了笑,“我知道你想跟我說什么,不過已經晚了。”81zw.
陳美人垂下眼眸,“我何嘗不知,但……”“請您告訴老娘娘,闔殿余皇后娘娘一人憂心勞力,難免疏漏。闔宮滿朝皆不知陛下安否,難免關心則亂啊。”陳美人道:“這樣說,太后娘娘就能恩準我們見陛下嗎?”楊婉不置可否,只啞道:“娘娘試一試。”**陳氏走后,楊婉方慢慢地挪到偏殿內坐下,合玉端來涼水,蹲下身挽起楊婉的褲腿。楊婉摁住她的手道:“行了我沒事,你陪殿下去歇息吧,我自己來。”合玉起身應“是。”誰知易瑯卻不肯走,他立在楊婉面前,雖然沒有出聲,但卻令合玉等人不敢上前。楊婉抬起頭,輕聲道:“怎么了殿下。”易瑯道:“我有話問姨母,合玉姑姑你退下。”“殿下……”合玉有些無措,不自覺地向楊婉。楊婉沖合玉點了點頭,“去吧。”合玉應聲掩門,易瑯一直等到門外的腳步聲遠了,才向楊婉走了幾步。“內廷宮人私涉黨爭,是死罪。”楊婉的喉嚨如同被此進了一根又細又軟的刺,但她沒有外露情緒。“是啊,是死罪,姨母認了。”她說著便要站起來,易瑯卻猛地撲入楊婉懷中,一把抱住她的手臂,楊婉被易瑯沖撞得朝后退了幾步,實在站不穩,跌坐在榻。“你別認……”易瑯的聲音有些抖,“我不想姨母死。”楊婉撐著榻面坐直身子,低頭看著易瑯露在衣領外的半截脖子,輕道:“殿下以前不會這樣說的。”易瑯沒有吭聲。楊婉摸了摸易瑯的后腦,“殿下忘了嗎?周叢山死的那一年,殿下也是在這里發現奴婢寫的筆記,那時殿下讓奴婢……”“不一樣了。”楊婉心上一顫,試探著問道:“有……什么不一樣了?”易瑯抬起頭,雙眼通紅卻沒有流淚,“姨母,我如今明白了,你和廠臣一樣,你們都不想牽扯到立儲的黨爭中來,你們現在這樣做,都是因為我。”“不僅僅因為你。”楊婉摟住易瑯,“立儲的黨爭歷朝歷代都有,有的的確是為了私利,而有的就像殿下說的那樣,是不得已而為之。他們不是想要將一個人尊上至高無上的位置,他們只是在期待一個賢明的君主,想看到一個更好的人世間。殿下還記得,廠臣是怎么跟您講黨爭的嗎?”易瑯點了點頭,“記得,廠臣跟姨母說得很像,他說黨爭不可避免,讓我不必害怕,只需要從他們的政見里,選擇于國于民都有利的見地。”楊婉“嗯”了一聲。“他很說得很對,殿下不必害怕,我和廠臣也是黨爭中的一部分。我們的見地,殿下大膽選就好。”楊婉說完這句話,不禁自驚。若手從前,她一直希望這個未來君王可以留一點仁義給鄧瑛,但如今,她卻覺得鄧瑛并不需要這份憐憫,不光鄧瑛不需要,楊婉自己也不需要。六百年后的精神驕傲,不允許她像封建時代乞求“恩赦”,她這一生的意義,是在鄧瑛的時代里活著,并且帶著他,一不卑不亢地一道好好活下
去。**暴雨突降。鄧瑛立在養心殿的門廊上,檐下雨水如柱。王忠朝鄧瑛行了個禮,直身道:“督主,陛下看不得“票擬”了,這事兒啊,司禮監的何掌印是知道的,鄧督主,您回吧。”鄧瑛轉過身,朝殿內看去,濃重的藥氣與雨氣相逼,交雜在一起,有些難聞。“東緝事廠有專事專奏之權,不必經司禮監允準。”話音剛落,尚儀局女官姜敏與宋云輕,冒雨從月臺上走來,王忠忙迎上去,“姜尚儀怎么來了。”姜尚儀朝鄧瑛行了一禮,而后直身道:“太后娘娘懿旨,將王忠杖責四十。”“什么……”“帶走,我會親自回奏皇后娘娘。”王忠姜敏這么說,知道再出聲只會被打死,兩股顫顫地被錦衣衛帶了下去。姜敏低頭沖著階上道:“拖到司禮監去行刑,不得在此處攪擾陛下。”說完彈了彈衣衫上的雨水,回身看向鄧瑛。“鄧廠臣,老娘娘下了明旨,復行六部內閣要害票擬的傳遞,但仍以陛下病體為重,陛下若不堪其勞,則令內閣與司禮監會議,不可再有留中不發之事。”“是,奴婢明白。”姜敏望著深揖在前的鄧瑛,待他直身后,方平聲道:“這道懿旨雖不是承乾宮的人求來的,卻是被承乾宮的人引出來的,今日陳氏在太后面前說的話,咋一聽沒什么,細想則很巧,不像是無心之間說出來的。”鄧瑛道:“尚儀有話請對鄧瑛直。”姜敏道:“我一直希望楊婉可以和云輕一樣,在我尚儀局當中避事,但自從寧娘娘患疾遷宮,她以宮女的身份掌承乾一宮,我就沒有辦法像從前那樣護她了。好在她一直都很聰明,知道分寸在什么地方,所以司禮監一直沒有針對她,但是這一次,她將立場挑明了,老娘娘的這道旨意,雖然證明她贏了皇后和司禮監,但是對她來說,和催命符沒什么兩樣,你一定要讓她留心。”鄧瑛躬身再揖。“鄧瑛替楊婉,多謝尚儀。”“還有一句話,雖然很無恥,但我還是要對廠臣說。”鄧瑛直起身,“尚儀請說。”姜敏低聲道:“若是廠臣最終執掌司禮監,希望廠臣看在楊婉的份上,照拂我尚儀局。”“鄧瑛也有一句無恥之。”“若我出事,請尚儀設法保楊婉離宮。”姜敏搖了搖頭,“我姜敏在宮里十幾年,從不涉險行事,廠臣求錯人了。”她說完便要轉身,宋云輕忍不住喚了一聲,“尚儀……”姜敏轉身道:“云輕你過來。”宋云輕邊走邊道:“您不是一直都很喜歡楊婉嗎?怎么就……”姜敏站住腳步,“你也一直都認可我教你的道理。”她說著抬頭朝鄧瑛看去,沉默了須臾方道:“這宮里不惜命的人已經夠多了,不差你這一個。走了,跟我回去。”宋云輕回頭看了一眼鄧瑛,鄧瑛什么也沒說,只彎身朝她揖禮。宋云輕輕輕捏了捏手上那只楊婉送給她的玉鐲,想說什么,卻終究沒能說出口。她松開手,墩身向鄧瑛回禮,轉身追姜敏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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