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潑翻的墨汁,順著山脊線漫下來時,溫羽凡拐進了路邊的大排檔。
塑料棚子下支著幾張油膩的折疊桌,炒鍋里的辣椒“滋啦”炸開,混著孜然和羊肉的香氣撲面而來,勾得胃里一陣翻騰。
他選了張靠馬路的桌子坐下,把黑色頭盔往桌角一擱。
那頭盔上的劃痕在昏黃的燈泡下格外顯眼,像張寫滿故事的臉。
“來兩碗麻辣香鍋,微辣就行。一碗打包,一碗這里吃。”他朝灶臺后系白圍裙的老板喊,聲音里帶-->>著點刻意的沙啞。
鄰桌的三個卡車司機正圍著個搪瓷盆喝酒,劣質白酒的氣味飄過來,混著汗味和煙味。
其中一個絡腮胡拍著桌子笑,聲音大得蓋過了炒勺碰撞聲:“那夜總會的小妞……”話沒說完就被另一個打斷,“別提那沒用的,聽說沒?暗網上掛了一千萬,懸賞個叫溫羽凡的。”
“溫羽凡”三個字像根針,刺破了周遭的嘈雜。
溫羽凡夾著土豆片的筷子頓了頓,麻椒的麻勁剛竄上舌尖,他緩緩抬頭,目光越過蒸騰的熱氣,正好撞上斜對面那個刀疤臉的視線。
那人左眉上方的疤像條猙獰的蜈蚣,此刻正擰著眉打量他,眼神里的狐疑像探照燈似的掃過來。
溫羽凡扯了扯嘴角,露出個模糊的笑,把土豆片送進嘴里,故意嚼得“咔嚓”響。
離開時,老板把打包好的麻辣香鍋塞進紅色塑料袋,結打得很緊,可油汁還是順著袋角往下滲,在他手背上留下片黏膩的黃。
摩托車再次啟動時,那袋子被他系在后貨架上,風一吹就左右搖晃,里面的湯汁跟著晃出細碎的聲響,像誰在低聲嗚咽。
他沿著國道向東開,每個紅綠燈前都停得格外久,直到路口的監控攝像頭把他的側臉拍得清清楚楚——風衣的領口、頭盔的角度。
路過廢品回收站時,他減速擰動車把,紅色塑料袋在空中劃出道弧線,“啪”地落進鐵皮垃圾桶。
袋口散開的瞬間,幾滴油汁濺在堆積的廢報紙上,很快暈開片深色的漬。
溫羽凡沒回頭,油門擰到底,摩托車的轟鳴在夜色里撕開道口子,只留下那袋還在微微發燙的麻辣香鍋,在堆廢品里慢慢冷卻,像個被遺棄的誘餌。
夜像被打翻的墨汁缸,濃稠的黑順著山脊漫下來,把整條盤山公路泡成了深不見底的硯臺。
月光被云層撕成碎銀,勉強在路面上拼出蜿蜒的輪廓。
那路像條被踩傷的蛇,扭曲著往山深處鉆,每轉一個彎,坡度就陡得更厲害,仿佛下一秒就要一頭扎進谷底的黑暗里。
溫羽凡在觀景臺捏下剎車時,剎車片與輪轂摩擦的尖嘯像被掐住喉嚨的野獸在嘶吼,火星子順著輪胎邊緣濺出來,在地面灼出轉瞬即逝的紅點。
巖石縫隙里的夜梟被這動靜驚得撲棱棱飛起,翅膀帶起的風卷著松針落下,砸在頭盔上發出細碎的響。
它盤旋半圈,黃澄澄的眼睛在夜色里亮了亮,像是在打量這個突然闖入的不速之客,隨即拍著翅膀消失在更深的黑暗里。
遠處巴中市的燈火被山霧濾得只剩朦朧的光斑,星星點點綴在墨色的天幕下,像誰把碎鉆撒在了浸了水的黑布上,明明滅滅地跳著。
風從峽谷里鉆出來,帶著松脂的冷香和巖石的潮氣,刮在臉上像細沙在蹭。
溫羽凡摸出手機,屏幕的光在他眼底投出片冷白。
指尖懸在屏幕上方頓了頓,指腹的薄繭蹭過冰涼的玻璃,才點開霞姐的對話框。
編輯框里的光標一下下跳著,快得像他胸腔里擂鼓的心跳。
最終他指尖落下,敲出一行字:「已過三溪口,明日正午到蒼溪」。
發送鍵按下去的瞬間,屏幕震了震,像塊投入深潭的石子。
他清楚霞姐此刻正帶著金滿倉往京城趕,為了避開追蹤,手機早該關了。
這條消息從來就不是給他們看的……
發送成功的提示音還沒消散,山谷里就滾來一陣汽車引擎的低吼。
那聲音起初像遠處悶雷,漸漸變得清晰,帶著金屬摩擦的嘶鳴,卻在前方某個彎道突然掐斷,像頭潛伏的巨獸悄無聲息地藏進了黑暗,只留余震在空氣里蕩。
溫羽凡重新扣上頭盔,陳舊的皮革蹭著下頜,混著鐵銹和汗漬的味道鉆進鼻腔。
他故意擰了兩把油門,摩托車引擎立刻爆發出撕裂空氣的咆哮,排氣管噴出的藍煙在身后扯出扭曲的尾巴,震得懸崖邊的碎石簌簌往下掉,砸在谷底的灌木叢里發出稀稀拉拉的響。
車頭像離弦的箭一樣沖下盤山公路時,觀景臺的指示牌在后視鏡里縮成個模糊的黑點,「前方施工」的警示燈還在明明滅滅地閃,紅黃綠三色交替著映在巖壁上,像死神眨動的眼睛。
輪胎碾過一枚尖銳的石子,迸出的火星騰空而起,照亮了路邊的里程碑。
「k137+450」的數字被歲月磨得有些模糊,卻在那瞬間的光亮里看得真切。
溫羽凡反手摸了摸背后長條狀的包裹,米袋包裝下武士刀的輪廓硌著掌心,他嘴角勾起抹冷峭的笑,藏在頭盔里,只有眼角的紋路透出幾分鋒芒。
行至一個急彎,他猛地壓下車身,同時猛擰油門,后輪在柏油路上劃出道漆黑的弧線,橡膠燃燒的焦味混著塵土揚起來。
揚起的碎石噼里啪啦砸在山壁上,驚得幾只夜蟲撲棱棱飛起來,撞在車燈的光柱里,像被點燃的灰燼。
這一夜,摩托車的車燈像柄不斷揮舞的利劍,刺破了十七個隧道的黑暗。
隧道里的回聲把引擎聲放大了數倍,震得耳膜發麻,車身上的鐵銹被顛簸得簌簌往下掉。
四十二處減速帶被碾過時,車身騰起又落下,震得油箱里的汽油晃出白沫,連帶著他的骨頭都像在咯吱作響。
當天邊泛起魚肚白,黎明前的薄霧像紗幔漫過蒼溪縣界牌時,「東」字的筆畫在初升的太陽下被鍍上層金紅,邊緣的銹跡都透著暖意。
溫羽凡摘下頭盔,晨風吹亂他汗濕的頭發,額前的碎發黏在皮膚上,帶著露水的涼。
身后隱約傳來汽車喇叭聲,短促而尖銳,像獵人追蹤獵物時吹響的號角,不遠不近地吊著。
他瞇起眼望向遠處的山巒,青灰色的山脊在晨光里漸漸顯露出輪廓,掌心的汗把車把浸得發滑——誘餌已經撒進了水里,那些聞著血腥味趕來的殺手,該浮出水面了。
……
溫羽凡騎著那輛渾身都在“抗議”的二手摩托車鉆進蒼溪縣城時,正午的日頭正毒得像塊燒紅的銅餅,死死摁在中天。
陽光砸在柏油路上,蒸騰起一層扭曲的熱浪,連空氣都帶著股灼人的焦味,吸進肺里像吞了口滾燙的鐵砂。
摩托車像是散了架,后貨架的鐵皮被震得“哐當哐當”亂響,每顛一下,尾椎骨就跟著發麻,仿佛車肚子里藏了個上了發條的鐵皮鬧鐘,永不停歇地敲打著骨頭。
車把抖得厲害,手心被震得發麻,連帶著視線都跟著跳,引擎的轟鳴里混著鏈條的“咔啦”聲,活像頭喘著粗氣的老黃牛,每一步都在喊累。
十字街轉角,那“老字號修車鋪”的木牌在熱風里晃得厲害,邊緣的漆皮卷成了波浪,露出底下發白的木頭。
牌上的千斤頂圖案銹得快要看不清輪廓,只余下幾道暗紅色的鐵痕。
“補胎打氣,兼修電腦”那行字歪歪扭扭的,像是用鈍刀刻上去的,末尾“兼修電腦”四個字被紅漆狠狠劃了個叉,紅漆順著木紋滲進去,倒比旁邊的字更扎眼,活像塊沒長好的疤。
斑駁的木牌下頭,鐵絲上晾著塊黑黢黢的抹布,滴滴答答往下掉機油。
油珠砸在青石板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印子,慢悠悠地往外爬,引得兩只綠頭蒼蠅在旁邊打旋,時不時落上去舔舐兩下。
“師傅,給這車做個大保健。”溫羽凡一腳踢下支架,車身猛地一震,排氣管在青石板上刮出刺耳的“吱啦”聲,濺起幾點暗紅的漆皮,像掉了塊痂。
車底突然“哐當”響了聲,一個腦袋從車底探了出來。
修車匠的臉油光發亮,鼻尖沾著塊凝固的機油,黑黢黢的,臉頰上還抹著兩道油污,活脫脫一只剛從油缸里撈出來的花臉貓。
他瞇著眼瞅了瞅摩托車,又抬眼打量溫羽凡,喉結動了動,像是要把嘴里的煙味咽下去。
“你這車怕不是從廢品站拖來的?”他抬手抹了把臉,把額前的汗和油污混在一起,在顴骨上畫出道黑痕,語氣里的嫌棄快溢出來了,“修這玩意兒還不如添點錢買輛新的,零件都快比車值錢了。”
溫羽凡從口袋里摸出煙盒,邊角被捏得有點皺。
他磕出兩根煙,指尖夾著遞過去,煙身還帶著點體溫。
“沒事,您盡管修,多少錢無所謂,零件往好里換……麻煩趕趕時間,我傍晚來取。”
他說話時,眼角的余光掃過店鋪角落那個蒙著灰的監控攝像頭,鏡頭正對著門口。
嘴角不經意地勾了勾,露出半抹淡笑,陽光恰好斜斜切過來,落在他刻意揚起的半張臉上,把下頜線的輪廓照得清清晰晰。
修車匠接過煙夾在耳朵上,嘟囔著“真是花錢找罪受”,又鉆回了車底,只留下兩只沾著油污的解放鞋露在外面,隨著扳手的動作輕輕晃悠。
溫羽凡把雙手插進風衣口袋,邁著閑散的步子往街心走。
他走得不快,肩膀隨著步子微微晃,嘴角掛著點漫不經心的笑,活像個來縣城閑逛的游客。
正午的陽光把他的影子拽得老長,貼在滾燙的青石板上,和挑著菜擔的大媽、騎著電動車的學生、蹲在路邊啃西瓜的老漢的影子擠在一起,倒也沒顯出半分突兀。
空氣里飄著股勾人的香,是油炸的酥脆混著辣椒的辛香,順著風纏上來。
溫羽凡循著味拐進條小巷,巷口支著個藍布棚子,底下擺著三張矮桌,一個穿花圍裙的大嫂正站在油鍋前翻春卷,金黃的春卷在油里“滋滋”冒泡,邊緣炸得焦脆,撈出來時油汁順著漏勺往下滴,在煤爐上濺起細小的火星。
棚子另一頭,鐵架上的烤肉串正滴著油,落在炭火上“噼啪”作響,肉香混著孜然味直往鼻子里鉆。
旁邊的鋁盆里盛著豆花,嫩白的豆花上澆著紅油、蒜泥和榨菜,顫巍巍的像塊晃悠的嫩豆腐。
溫羽凡拉開張塑料矮凳坐下,凳面被曬得發燙,他也不在意:“老板,每樣都來一份。”
大嫂應著聲,用竹筷夾起春卷往盤子里放,又麻利地翻了翻烤肉串,撒上一把辣椒粉。
溫羽凡抓起春卷咬了一大口,酥脆的外皮在嘴里“咔嚓”裂開,里頭的韭菜餡混著油香漫開來,燙得他微微咧嘴,卻還是忍不住又咬了一口。
烤得焦香的肉串油汁順著簽子往下淌,他干脆舉著簽子往嘴里送,肥瘦相間的肉在齒間化開,孜然的香味裹著點辣意直沖頭頂。
最后舀起一勺豆花,嫩得像抿了口云,混著紅油的香滑溜溜滑進喉嚨,連帶著滿身的燥熱都散了大半。
他吃得酣暢,嘴角沾著點紅油也沒察覺,時不時發出兩聲滿足的喟嘆,引得旁邊桌的大爺直瞅他,眼里帶著點“這小伙子真能吃”的笑意。
逛到正街時,一家裝潢精致的頭盔店晃進了視線。
玻璃櫥窗擦得锃亮,里頭擺著各式各樣的頭盔,黑的、銀的、帶彩紋的,在燈光下泛著光。
溫羽凡推門進去,風鈴“叮鈴”響了一聲。
店員是個年輕姑娘,正低頭玩手機,見有人進來忙站起來:“先生看看頭盔?新款剛到的,輕量材質,通風還好。”
溫羽凡的目光掃過貨架,最后落在一個銀灰色的頭盔上。
頭盔線條流暢,表面是磨砂質感,摸著很趁手,內襯是淺灰色的網布,看著就透氣。
他拿起來掂量了兩下,又試戴了一下,大小正好。
“就這個。”他付了錢,拎著新頭盔出門,走到街角的垃圾桶旁。
那頂舊頭盔塑料殼子黃得發脆,上面布滿裂紋,邊緣磕得坑坑洼洼,湊近了能聞到股嗆人的煙味混著汗餿味。
溫羽凡捏著舊頭盔的系帶,手腕一揚,“哐當”一聲扔進了垃圾桶。
舊頭盔撞在桶壁上彈了彈,滾到一堆廢紙箱旁邊。
路過的環衛工瞥了一眼,見是個破頭盔,也沒在意,推著車慢悠悠走了。
他拎著新頭盔繼續往前走,銀灰色的外殼在陽光下閃著細碎的光。
風從街對面吹過來,掀起他風衣的一角,仿佛真要借著這頂新頭盔,把過往那些沾滿塵土與硝煙的痕跡,都輕輕撣掉似的。
……
按照常理,光天化日之下,殺手是不會輕易動手的。
正午的陽光把柏油路曬得發軟,空氣里浮動著麻辣燙的牛油香與梧桐葉的青澀氣,穿校服的學生抱著冰汽水跑過,塑料瓶在手里晃出細碎的響……
這樣的時刻,連吵架都顯得不合時宜,更別說淬了寒光的刀刃。
然而當溫羽凡左手拎著銀灰色新頭盔,踩著樹蔭在人行道上晃悠時,一股不同尋常的氣流突然撞進鼻腔。
不是烤肉攤的孜然,也不是環衛工灑水車帶起的土腥,而是種混合著廉價洗衣液與汗酸的味道,像塊濕抹布猛地糊過來。
下一瞬,勁風已到眼前。
穿套頭衛衣的青年像顆被彈射的石子,帽檐壓得幾乎遮住眼睛,沖鋒的勢頭帶著股不顧一切的狠勁。
就在兩人距離縮到半臂的剎那,他藏在袖子里的手猛地彈出,一柄折疊匕首在陽光下劃出冷亮的弧線,直刺溫羽凡的小腹——那里是最柔軟的要害,也是尋常人反應最慢的死角。
那瞬間空氣仿佛被捏成了硬塊。
賣冰棍的老太太搖著蒲扇的手頓在半空,電動車鳴笛的“嘀嘀”聲卡在喉嚨里,連街角大屏幕播放的促銷廣告都像是被按下了慢放鍵。
行人的喧鬧突然退成模糊的背景音,只剩下匕首劃破空氣的“咻”聲,尖銳得像根針要刺破耳膜。
溫羽凡的步伐沒絲毫停頓,甚至沒低頭看那柄刀。
風衣下擺隨著步子輕輕掃過地面,帶起幾粒被曬得發燙的沙礫。
衛衣青年的瞳孔在那一秒縮成針尖。
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指節抵著匕首柄,骨頭都在發顫。
他已經能想象刀刃沒入皮肉的滯澀感,想象那一千萬懸賞化作存折上的數字。
他的嘴角不受控制地瘋狂上揚,喉嚨里涌上野獸般的嘶吼,卻在舌尖被硬生生憋成個破風箱似的抽氣聲:“成……成功了!一千萬是我的了!”
“算了吧,兄弟。”溫羽凡的聲音像片羽毛擦過青年耳畔,帶著點惋惜,尾音被風吹得散了些,“這筆錢不是你能掙的。”
兩人錯身的剎那。
“滋……”
不是皮肉被刺穿的悶響,而是金屬被強行彎折的脆響,像有人用手生生掰斷了鋼筋。
衛衣青年的笑容僵在臉上,狂喜瞬間被凍結。
他下意識低頭,匕首還攥在手里,卻連半星血跡都沒沾。
更讓他頭皮發麻的是,那柄早上剛磨過的匕首尖,此刻正以一個詭異的九十度角彎著,寒光褪去的地方泛著青黑,像根被隨手掰彎的鐵絲,連最鋒利的刃口都卷成了鋸齒狀。
冷汗“唰”地從后頸淌下來,順著脊椎溝鉆進衣領,把衛衣里子浸出片深色。
雙腿突然像灌了鉛,膝蓋發軟得要跪下去,手里的匕首再也攥不住,“當啷”一聲砸在滾燙的地面上。
金屬與柏油碰撞的瞬間,迸出幾粒細碎的火星,像垂死的螢火蟲閃了閃就滅了。
他僵在原地,帽檐滑到鼻尖,露出張滿是青春痘的臉。
路人誰也沒多看他一眼:提著菜籃的大媽正念叨著豬肉漲價,扎羊角辮的小女孩舉著棉花糖跑過,糖絲在陽光下拉出透明的線,連騎電動車的外賣員都只是按了聲喇叭,繞過他繼續往前沖。
溫羽凡的背影已走出三米遠,銀灰色頭盔在臂彎里輕輕晃,風衣下擺掃過一個丟棄的礦泉水瓶,瓶身滾了滾,滾到了馬路上,又被路過的汽車輪胎壓得扁平。
他混在涌動的人潮里,步頻不快不慢,像滴墨融進清水,沒留下半點痕跡。
只有路邊的梧桐樹還在沙沙作響,葉片被風掀得翻轉,露出背面灰白的絨毛,仿佛剛才那三十秒的驚心動魄,不過是夏日午后一場被陽光曬化的荒誕夢。
午后的陽光確實像融化的蜜糖,稠稠地淌過蒼溪縣城的大街小巷。
透過枝葉交錯的梧桐冠,碎金似的光斑在溫羽凡肩頭跳蕩,順著他黑色風衣的褶皺滑下來,在地面拼出流動的圖案。
新頭盔的磨砂質感蹭著掌心,帶著點機器切割后的冷意,倒和這暖烘烘的天氣形成奇妙的平衡。
他在街心公園的長椅上坐下,木質椅面被曬得微微發燙,像塊溫吞的烙鐵貼在后背上。
不遠處的噴泉池里,幾個小孩正用網兜撈蝌蚪,塑料涼鞋踩過水洼,濺起的水珠在陽光下亮成星子。
賣氫氣球的老漢推著三輪車走過,“叮當”的銅鈴聲混著蟬鳴漫過來,把空氣泡得軟軟的。
溫羽凡合上眼,任由風掀起額前的碎發。
風里有青草的淡香,有遠處花店飄來的玫瑰甜,還有老太太扇子里搖出的薄荷味,像只無形的手,輕輕揉著他緊繃的太陽穴。
呼吸漸漸變得綿長,胸腔起伏的節奏和著噴泉滴落的“嗒嗒”聲,在這人聲鼎沸的角落里,圈出一小塊獨屬于他的寧靜。
他甚至能聽見自己心跳撞在肋骨上的聲音,平穩得像公園那座老擺鐘,滴答,滴答,計算著日光西斜的速度。
當夕陽把天邊的云絮染成一捧瑰麗的橘紅時,溫羽凡的睫毛顫了顫,緩緩睜開眼。
睫毛尖還沾著細碎的金芒,那是夕陽透過梧桐葉隙漏下的光斑,隨著他眨眼的動作,像星子般簌簌墜落。
他在長椅上舒展四肢,指節、腕骨、腰椎依次發出“咔嗒”輕響,像臺久未潤滑的機器重新活絡起來。
陽光曬得后背微微發燙,他伸了個懶腰,手臂舉過頭頂時,風衣下擺被風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淺灰的打底衫。
腹中突然傳來一陣空落落的鈍響,像有只小獸在輕輕啃噬——是餓了。
這才驚覺,從午后坐到此刻,太陽已悄悄爬過了西山頂。
他站起身,拍了拍沾著草屑的褲腿,循著空氣里飄來的香氣往街心走。
路邊的攤販正忙著收攤,烤紅薯的焦香混著麻辣燙的牛油味漫過來,勾得人胃里直打鼓。
他拐進條窄巷,盡頭有家掛著“老街小炒”木牌的館子,塑料棚下的圓桌旁坐滿了食客,猜拳聲、碰杯聲混著油鍋“滋啦”的爆響,熱鬧得像團燒旺的火。
“老板,來份毛血旺,再來個辣子雞。”溫羽凡拉開張塑料凳坐下,凳面被曬得發燙,他也不在意。
很快,紅亮的毛血旺端上桌,鴨血、黃喉、午餐肉浸在翻滾的紅油里,撒著翠色的蒜苗;
辣子雞堆得像座小山,雞丁裹著焦脆的糖衣,埋在通紅的辣椒里。
他拿起筷子,夾起塊鴨血送進嘴里,麻辣的湯汁瞬間在舌尖炸開,燙得他微微咧嘴,卻停不下來。
汗珠順著下頜線滾進衣領,辣得舌尖發麻時,就灌口冰啤酒,泡沫順著嘴角溢出來,混著汗珠滴在桌布上,洇出小小的濕痕。
直到胃里被填得滿滿當當,連呼吸都帶著股麻辣的鮮香,殘留的倦意才被徹底驅散。
暮色像塊浸了墨的絨布,從天邊慢慢鋪下來。
先是街角那盞老路燈“滋啦”一聲閃了閃,暖黃的光瀑般傾瀉下來,接著沿街的燈柱像被喚醒的星辰,次第亮起。
溫羽凡拍了拍鼓脹的肚子,慢悠悠往修車鋪走。
他的影子被路燈拉得丈余長,與梧桐葉影交疊,像幅不斷流動的墨畫。
風卷著落葉掠過腳邊,影子的邊緣就晃出參差的齒痕,等風停了,又慢慢舒展開來,纏著樹影的枝椏,顯得格外神秘。
修車鋪的鐵門還帶著午后的余熱,手掌貼上去時,能感到曬透的溫度,像塊被遺忘在灶上的烙鐵。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里頭的景象讓溫羽凡挑了挑眉。
那輛二手摩托車像換了副筋骨。
外殼的斑駁舊痕還在,銹跡在暮色里藏成深淺不一的斑,但新換的鏈條泛著幽藍冷光,手指輕輕一碰,轉動時帶著金屬特有的“沙沙”聲;
輪胎紋路里嵌著的木屑還帶著松木的淺黃,顯然是剛從修車鋪后院的木料堆里沾來的;
輪轂縫隙里的泥垢被沖得干干凈凈,露出底下青灰色的鐵骨,連輻條都透著清爽。
溫羽凡抬起腳,踢了踢金屬支架。
“當”的一聲脆響,利落得像敲在空罐上,再沒有先前那種拖沓的“哐啷”雜音。
他滿意地點點頭。
“五千。”修車匠正用油污的抹布反復擦著手,指縫里的機油在晚霞里折射出虹彩,像沾了把碎鉆。
他說著話時,喉結上下滾動,眼神里藏著點試探——畢竟五千塊對這破車來說確實不菲:“化油器拆下來泡了三遍,用煤油涮的;剎車片換的進口貨,你聽聽這動靜……”他拿起扳手敲了敲剎車片,發出“鐺”的悶響。
沒等他說完,溫羽凡已經掏出手機,對著墻上貼著的收款碼掃了掃。
“滴”的到賬提示音剛落,他收回手機,語氣平淡得像在說天氣:“錢過去了,有勞您了。”
“呃,這……”修車匠攥著抹布的手僵在半空,嘴里的話全堵了回去。
他原本還準備了套“一分錢一分貨”的說辭,甚至想好了對方要是砍價該怎么應對,可溫羽凡這爽快勁兒,倒讓他心里發慌。
粗糙的臉上泛起層不自在的紅,指尖無意識地絞著抹布,竟莫名生出點想退些錢的念頭。
然而,溫羽凡已經利落地跨上摩托車。
黑風衣下擺掃過新換的坐墊,發出“窸窣”輕響。
新頭盔扣在頭上,磨砂表面映著路燈的光斑,像蒙了層碎銀。
他擰動油門,引擎的轟鳴比來時沉厚了許多,像頭剛睡醒的猛獸,震得路邊的碎石“簌簌”往下掉。
車尾燈在暮色里劃出道紅痕,轉眼便拐過街角,只留下一陣被風卷走的汽油味,和修車匠愣在原地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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