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越來越亮,漫過場地中央的白石灰線,漫過歪歪扭扭的沙袋,漫過每個帶著暖意的笑臉,在地板上織成一張金亮的網。
那些昨夜廝殺留下的裂痕、今早爭吵的痕跡,仿佛都被這光溫柔地舔舐著,慢慢長出了新的希望。
當家長們簇擁著趙宏圖,七嘴八舌的寬慰與鼓勵聲在拳館內此起彼伏時,徐智卻像只剛偷完腥的小貓,踮著腳溜向角落。
校服褲邊蹭過墻角的滑石粉袋,帶起一小撮白灰,在晨光里慢悠悠打著旋。
肋骨的傷勢動作一大就牽扯著疼,他卻咬著牙沒哼一聲,眼睛直勾勾盯著那扇斑駁的木門。
門板上還留著幾道深淺不一的劃痕,像是被鈍器反復撞擊過。
最扎眼的是門把手上那幾點暗紅。
昨夜搏斗時飛濺的血珠凝固在銅制把手上,被晨光浸得發亮,像極了誰不小心滴上去的朱砂,又帶著股說不出的凌厲,仿佛能聽見刀光劍影在木紋里呼嘯。
徐智攥著衣角的手指微微發顫,手心沁出的薄汗把布料洇出一小片深色。
他心里像揣了只蹦跳的兔子,一半是緊張,一半是說不清的期待。
昨天溫羽凡教他游龍步時,手掌按在他肩上的力道還殘留在骨頭上,那股沉勁像藏在皮肉里的暖流,讓他總覺得那人還沒走遠。
尤其是最后那句“去成為英雄吧”,此刻正像顆小石子在心里蕩著圈,一圈圈暈開對那個神秘世界的向往。
他深吸一口氣,抬手叩向門板。
“咚、咚。”
敲門聲撞在空蕩蕩的拳館里,彈回來時帶著點發悶的回響。
遠處家長們的笑語像隔了層棉花,模糊又遙遠,襯得這角落愈發安靜,連灰塵落地都聽得見。
房間里沒動靜。
徐智抿了抿唇,指節又在門板上敲得重了些:“咚、咚、咚。”
這次的聲響更脆,卻依舊撞不開那片死寂。
只有他自己的心跳聲在耳膜里鼓噪,“咚咚”地追著敲門聲跑,跑得他臉頰發燙。
他盯著門把手愣了愣,眼里閃過一絲失望,可那點好奇心像野草似的瘋長——溫羽凡昨天就是在這屋里教他功夫的,說不定還留下了什么。
徐智咽了口唾沫,壯著膽子伸出手。
指尖剛觸到冰涼的銅制把手,又像被燙到似的縮了縮,最終還是咬著牙擰了下去。
“咔噠。”
細微的鎖芯轉動聲在寂靜里格外清晰。
門軸“吱呀”一聲慢悠悠轉開條縫,一股氣味先鉆了出來。
是淡淡的傷藥味,混著點陳舊的木香,還有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像把昨天的廝殺和今天的晨光揉在了一起。
徐智踮著腳往里探,眼睛瞪得圓圓的。
屋里空蕩蕩的。
墻角的木凳還歪著;
桌上的搪瓷缸底還剩點藥渣,邊緣沾著圈褐色的印子;
最顯眼的是那張單人床,床單上印著朵發黑的血跡,像朵蔫了的花,在洗得發白的布料上格外扎眼。
可那個穿運動服的身影,那個說話帶點沙啞、掌心總帶著涼意的男人,卻連影子都沒留下。
徐智的肩膀一下子垮了,眼神像被戳破的氣球,慢慢癟了下去。
“徐智。”
身后突然傳來的聲音嚇得他渾身一激靈。
他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轉過身。
傷口被扯得生疼,他卻顧不上揉,只睜大眼睛看著來人。
趙宏圖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他身后,灰色運動服的袖口還沾著點消毒水味。
“師傅,我……”徐智的臉瞬間漲紅,像被抓了現行的小偷,手指絞著衣角,話都說不囫圇了。
趙宏圖卻笑了,眼角的細紋擠在一起,帶著點無奈又縱容的暖意。
他走過來,粗糙的手掌帶著練拳磨出的老繭,落在徐智發頂時卻格外輕,像怕碰碎了什么:“沒事,我知道你想找他。”
徐智的眼睛倏地亮了,像被點燃的小燈籠,急切地仰起頭:“師傅,他到底是誰啊?他教我的步法好厲害,還有……”
“他叫溫羽凡。”趙宏圖打斷他,目光轉向那扇半開的門,陽光斜斜切進來,在地板上投下道亮帶,把空氣中浮動的塵埃照得清清楚楚。
他的聲音沉了沉,帶著股說不出的敬佩:“是個真正的大俠。”
……
那場風波過后,宏圖拳館的大門掛上了“暫停營業”的牌子,紅色粉筆字在斑駁的門板上透著股沉甸甸的決心。
這一閉館,便是整整半個月。
徐智父親派來的施工隊幾乎是連夜進場的。
電鉆的嗡鳴刺破清晨的寧靜,砂紙打磨舊木地板的沙沙聲混著油漆的刺鼻氣味,在寫字樓的走廊里漫開。
工人們踩著腳手架給墻面刷上新漆,米白色的涂料覆蓋了斑駁的拳印與血痕;
穿藍色工裝的師傅蹲在地上,將一塊塊防滑墊嵌進訓練場的縫隙,取代了原先磨得發亮的滑石粉區域;
墻角那排歪歪扭扭的沙袋被全部換新,帆布表面印著醒目的“宏圖”二字,吊繩繃得筆直。
趙宏圖每天都守在現場,灰撲撲的運動服上沾著油漆點子。
他看著工人將“少林正宗”的匾額摘下修復,看著新訂的實木器械架取代銹跡斑斑的鐵架,看著休息室的舊木凳換成帶靠背的椅子。
這些瑣碎的變化里,藏著他夜里反復琢磨的細節:要讓學員們練得安全,學得踏實。
重開館那天,晨光像融化的金子,順著寫字樓的玻璃幕墻淌下來,剛好澆在新掛的銅質牌匾上。
“宏圖拳館”四個隸書字被陽光鍍得發亮,連筆畫間的紋路都看得分明。
趙宏圖站在門口,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口磨出的毛邊。
最先來的是小朱,右腿還纏著護膝,卻笑得格外起勁。
他身后跟著小雅,馬尾辮甩得老高:“師傅,我帶了新熬的艾草膏,給師兄弟們擦跌打損傷!”
穿藍背心的師兄扛著兩箱礦泉水,阿杰背著嶄新的拳套,連那個總愛偷懶的初中生都揣著筆記本,說要記錄招式要領。
人群里突然爆發出一陣笑鬧。
徐智被他父親半扶半攙著走來,胸口的繃帶還沒拆,卻非要掙脫攙扶,給趙宏圖鞠了個標準的九十度躬:“師傅,我能站樁了!”
徐父站在一旁,西裝袖口挽著,手里捏著幾張宣傳單,見人就遞:“趙師傅教真東西,孩子們在這兒練,放心!”
更遠處,幾個陌生面孔正探頭探腦。
一名白領舉著手機對照地址,念叨著“就是這兒,網上說老板能打十個”;
扎高馬尾的姑娘背著運動包,眼神里帶著期待:“我朋友說這兒的‘工字伏虎拳’教得最正宗”;
甚至有位頭發花白的大爺,拄著拐杖顫巍巍地來,說想跟著練太極養身。
趙宏圖站在人群中央,聽著此起彼伏的招呼聲、拳套碰撞的悶響、新學員請教招式的細碎問話,忽然覺得眼眶發燙。
他抬手抹了把臉,轉身走向訓練場中央,深吸一口氣喊道:“老規矩,先扎馬步——二十分鐘!”
“是!”齊刷刷的回應震得窗玻璃嗡嗡響。
陽光穿過百葉窗的縫隙,在新鋪的地板上投下明暗交錯的光帶。
老學員們沉腰扎馬,膝蓋頂得地面微微發顫;
新人們跟著模仿,動作生澀卻格外認真。
趙宏圖踱著步子來回查看,指尖敲了敲小朱的膝蓋:“穩住,別晃”,又幫那個初中生調整腳尖角度:“外撇三十度,對”。
風從敞開的門溜進來,卷起墻角艾草香囊的淡香,混著少年們的汗水味,在空氣里釀出股蓬勃的勁。
趙宏圖望著墻上重新掛上的“學員須知”,目光落在最末行新添的字上——“習武先習德,力強者當護弱者”,那是他熬夜寫上去的,筆鋒比任何時候都要堅定。
他知道,這扇門背后的故事還長。
或許將來還會有風雨,還會有挑戰,但只要這些年輕的身影還在揮拳,只要“宏圖拳館”的牌匾還在陽光下發亮,那些關于堅守與傳承的故事,就永遠不會落幕。
自那之后,宏圖拳館的晨光里總裹著少年們扎馬步的呼喝聲。
新換的防滑墊吸走了往日的滑石粉味,卻吸不走拳館里日漸蓬勃的生氣。
小朱的護膝換了第三副,膝蓋在一次次沉樁中愈發穩健;
小雅熬的艾草膏成了館里的“圣品”,瓷罐里的青綠色膏體總在傍晚被分空;
連最調皮的初中生都開始在筆記本上畫招式分解圖,紙頁邊緣蹭著淡淡的汗漬。
但拳館的紅火從不是趙宏圖生活的全部。
每天送走最后一個學員,暮色漫進訓練場時,趙宏圖便會換上那身洗得發白的舊運動服,獨自站在場地中央。
溫羽凡留下的手抄口訣被他塑封起來,邊角卻仍磨出了毛邊——那是無數個深夜,他指尖反復摩挲“變”字時留下的痕跡。
修煉的日子,在寒暑里不斷流逝。
三伏天的夜晚,訓練館的空調壞了,他光著膀子練龍吟拳,每一拳揮出都帶起熱辣的風,汗水順著脊背往下淌,在地板上積出小小的水洼,映著頂燈昏黃的光。
拳頭砸在木人樁上的悶響震得窗玻璃發顫,他卻像沒聽見似的,一遍遍地體會“力從脊椎發”的竅訣,直到樁身滲出細密的木屑。
數九寒冬就更難熬。
凌晨五點的訓練館呵氣成霜,他練游龍步時,鞋底碾過結了薄冰的地板,發出“咯吱”輕響。
騰挪間帶起的氣流卷著寒氣往衣領里鉆,凍得鼻尖發紅,可他腳步不停,影子在月光里拉得忽長忽短,像條真正的龍在雪地里游走。
有次練擒龍爪,指節凍得發僵,竟在木柱上留下五道深深的白痕,直到天亮才發現掌心的凍瘡破了,血珠滲進木紋里,像極了溫羽凡當年擰斷橫木時的痕跡。
他對「云龍七變」的揣摩細到骨子里。
練龍雷掌時,對著鏡子糾正掌緣劃弧的角度,直到掌風掠過臉頰時,能精準地吹起額前那縷灰發;
練尋龍指時,用筷子夾著綠豆練準頭,一夾就是兩小時,指節酸得握不住拳,就泡在艾草水里緩解,水面浮著的熱氣里,全是“疾如鷹隼”的執念。
他漸漸懂了溫羽凡說的“變”——不是招式的花哨,是遇強則柔,遇弱則剛,就像他如今應對學員的問題,總能從七變里找出最合適的解法。
五年時光在拳套的磨損里悄悄溜走。
那天趙宏圖如常練化龍勁,雙臂環抱成圓時,忽然覺得丹田處涌起一股暖流,順著經脈游走,所過之處,凍僵的骨縫、磨傷的關節都泛起酥麻的癢。
他猛地旋身,掌風掃過旁邊的沙袋,帆布竟“噗”地陷下一個淺坑——內勁成了。
他站在原地,看著自己微微發顫的手,突然想起溫羽凡當年說“多幾分底氣”時的眼神,眼眶一下子熱了。
那年秋天的湘鄂贛武術交流會,演武場的看臺上擠滿了人。
當趙宏圖踏著游龍步入場時,人群里還有細碎的議論:“這不是南湖邊那個拳館的嗎?”
可當他起手式擺開龍吟拳,一聲低嘯陡然炸開,震得前排觀眾捂住耳朵,議論聲瞬間沒了。
他闖進十八般兵器陣的瞬間,全場都屏住了呼吸。
長槍刺來的剎那,他旋身用化龍勁卸開力道,掌緣順著槍桿滑出,帶得持槍人一個趔趄;
大刀劈落時,他腳下一點,游龍步踏出殘影,竟繞到持刀人身后,龍雷掌輕輕印在對方后心,沒傷人,卻讓對方兵器“當啷”落地。
最驚艷的是他用散麟手時,隨手抄起場邊的竹筷,指節一彈便釘入三丈外的靶心,筷尾還在嗡嗡震顫。
“好個云龍七變!”不知是誰先喊了一聲,喝彩聲瞬間掀翻了屋頂。
有人舉著相機往前擠,閃光燈把他汗濕的臉照得發亮,他卻在掌聲里忽然愣住。
恍惚間,竟覺得場邊那個空著的座位上,溫羽凡正笑著看他,像當年在休息室里推給他紅燒肉時那樣。
“趙云龍”的名號就這么傳開了。
第二天一早,拳館門口就排起了長隊,有背著行李來拜師的少年,有捧著錦旗來道謝的家長,連千里之外的武館都派了人,遞來燙金的拜帖,紅紙上“懇請指點”四個字透著鄭重。
……
然而,讓趙宏圖心里始終空著一塊的是,那日溫羽凡帶著李玲瓏消失在巷口后,就像水滴融進了大海,再也沒了音訊。
三十多年晃過,當年糙實的漢子已兩鬢染霜。
趙宏圖的名字早成了本地武術圈的一塊金字招牌,新拳館在
cbd占了整整三層樓,落地窗外車水馬龍,訓練場上少年們的呼喝聲能掀翻屋頂。
可每個月總有那么幾天,他會避開所有人,獨自回到南湖邊那棟老寫字樓。
電梯在二樓停下,門“叮”地彈開時,樓道里的聲控燈沒亮——他早就讓電工拆了,說怕驚擾了這兒的清靜。
推開那扇熟悉的玻璃門,月光正斜斜地淌進來,在地板上洇出片銀亮的光。
拳館還是老樣子。
墻角的沙袋褪成了淺灰,吊繩上結著層薄塵,卻依舊懸得筆直;
當年被殺手踹破的那扇窗換了新玻璃,但框架上那道細微的裂痕還在,趙宏圖總愛用指腹順著裂痕劃,像在數著光陰的紋路。
他往場邊的舊木凳上一坐,凳腿“吱呀”一聲,和三十年前那晚溫羽凡教他功夫時一模一樣。
這棟樓早被他買了下來。
不是為了翻新,是為了原樣保留:
地板上那塊被溫羽凡的血染紅過的地板,裝修的時候他沒舍得換掉,反而讓人用清漆封了起來;
休息室里那張單人床還在,床單換了新的,卻特意選了和當年一樣的藍白格子;
連墻上掛著的艾草香囊,都是每年端午讓小雅按老方子新做的,氣味一飄過來,就能想起那晚紅燒肉混著汗味的暖。
他從懷里摸出個塑封袋,里面是溫羽凡當年寫的《云龍七變》口訣。
紙頁早就發脆,邊角被摩挲得卷了毛,上面的字跡卻依舊清晰——溫羽凡寫“變”字時總愛頓一下,最后一捺拖得很長,像條游弋的龍尾。
趙宏圖的指尖輕輕覆上去,能摸到紙頁上淺淺的筆痕,恍惚間仿佛還能觸到那人握筆時指腹的溫度,連帶著掌心都泛起一陣潮熱。
有次新收的徒弟好奇地問:“師傅,您總來這舊地方干啥?”
他沒說話,只是望著窗外的月光笑了笑。
這地方哪是舊拳館,分明是他攢了一輩子的念想。
地窖里藏著一壇女兒紅,是溫羽凡走后第二年釀的。
土陶壇子裹著紅布,上面落著層薄灰,趙宏圖每年都會擦一次,卻從沒開過封。
他總覺得,這酒得等溫羽凡回來一起喝才夠味。
就像當年在休息室里,三人圍著快餐盒分紅燒肉那樣,話不用多,筷子碰著餐盒的“啪啪”聲,就比什么都暖。
夜深得很了,巷口的路燈忽明忽暗。
趙宏圖站起身,拍了拍沾在褲腿上的灰塵,轉身往門口走。
玻璃門關上的瞬間,月光在他身后拉了道長長的影子,和記憶里那個穿運動服的清瘦身影,在地板上輕輕疊在了一起。
他知道,江湖路長,有些人一旦別過,可能就是一生。
可那壇酒還在地窖里沉著,舊拳館的門永遠虛掩著,就像他心里那點念想,總在等一個或許永遠不會來的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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