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眨眼的工夫,整棟二十多層的大樓開始搖晃。
不是輕微的震顫,而是像狂風中的紙船,東倒西歪,樓體與地基連接處發出沉悶的斷裂聲。
窗戶玻璃成片成片地炸開,碎片像冰雹般往下落。
“砰!”
又是一聲巨響,比剛才更沉悶,卻更具毀滅性。
二號樓像被抽走了所有骨頭,猛地向一側垮塌下去。
磚石、鋼筋、混凝土塊混著灰塵,像一場黑色的暴雨傾瀉而下,瞬間吞沒了樓下的綠化帶。
揚起的煙塵遮天蔽日,連天上的星星都被嗆得隱沒了身影。
……
二十天的時間,像一條浸在冰水里的棉線,又冷又沉,在溫羽凡的意識里拉得漫長。
甌江市醫院
icu的玻璃窗外,天色從魚肚白翻到墨黑,又從墨黑褪回魚肚白,重復了二十次,可他始終陷在一片混沌里。
耳邊是儀器規律的“滴滴”聲,像秒針在心臟上敲;
鼻子里灌滿了消毒水的味道,清冽得刺人;
全身被各種管子纏著,透明的輸液管里,藥液一滴滴往下墜,紅的、黃的、透明的,像在給他的生命續接零碎的線。
他的臉白得像宣紙,連唇線都褪成了淺粉,只有眼皮偶爾會極輕微地顫動。
那顫動很輕,像蝴蝶停在花瓣上扇了下翅膀,卻讓守在監控屏前的護士每次都忍不住湊近看——那是生命在掙扎的信號,微弱,卻執拗。
胡晨澤醫生的白大褂袖口沾了點碘伏的黃漬,他盯著屏幕上跳動的曲線,指尖在病歷本上頓了頓。
二十天里,這條曲線好幾次都快拉成直線,每一次都像在他心上碾過輛卡車。
直到此刻,那曲線終于變得平穩,像被熨過的綢帶,規律地起伏著。
他長長地呼了口氣,胸口的緊繃感散了大半,抬手揉了揉眉心,對旁邊的護士說:“穩定了,轉普通病房吧。”聲音里帶著熬夜后的沙啞,尾音卻悄悄翹了下,藏著點如釋重負的暖意。
普通病房的墻是淡藍色的,比
icu多了點人氣。
陽光透過百葉窗,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道豎紋,像琴鍵。
可溫羽凡還是沒醒,又躺了三天。
第三天下午,陽光正好斜斜地照在他手背上,那點暖意像根細針,輕輕扎破了他意識里的濃霧。
他的眼皮動了動,先是掀開條縫,漏出點渾濁的光,隨即又閉上,像是被光線刺到。
再睜開時,那雙曾經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葡萄的眼睛,此刻蒙著層白翳,慢吞吞地掃過天花板,掃過墻上的日歷,掃過床邊掛著的輸液袋。
“醒了!羽凡醒了!”
一聲喊像顆石子投進平靜的水,打破了病房的靜。
楊誠實原本正趴在床邊打盹,聽到動靜猛地彈起來,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響。
他幾步沖到床邊,粗糲的手掌在褲子上蹭了蹭,想碰又不敢碰,只能彎著腰,鼻尖幾乎要碰到溫羽凡的臉。
“羽凡?感覺咋樣?頭疼不?嗓子干不干?要不要喝水?”他的聲音發顫,一連串的問題像蹦豆子,眼里的紅血絲混著亮閃閃的光,是熬了不知多少夜的模樣。
溫羽凡看著他,嘴唇動了動。
他想說話,可喉嚨像被砂紙磨過,又干又疼,費了全身的勁,也只擠出個微弱的“啊……”。那聲音輕得像嘆息,氣若游絲,連他自己都聽不清。
他的眼神里爬滿了疑惑,像個迷路的孩子。
為什么自己會在這里?
身上的管子是啥?
表哥眼里的紅血絲是咋回事?
無數個問題在他混沌的腦子里打轉,可他連皺下眉都覺得累,只能定定地看著楊誠實,眼里的焦急像團小火苗,忽明忽暗。
溫羽凡的嘴唇抿成一道蒼白的線,眉頭擰得像團打了結的麻繩。
他能感覺到喉嚨里像卡著團干燥的棉絮,每一次滾動喉結,都帶著砂紙摩擦般的疼。
那些盤旋在腦海里的疑問:小智的笑聲怎么沒了?新語在哪里?樓塌的巨響是不是噩夢?……像一群亂撞的蜂,卻怎么也沖不破喉嚨這層薄薄的膜。
就在這時,一道聲音像劈開混沌的光束,直直扎進他的意識里。
“羽凡!羽凡!”
那聲音裹著哭腔,帶著顫抖,卻又藏著股抑制不住的亮,像暴雨里突然透出的星子。
溫羽凡的眼珠猛地轉向聲源,視線里撞進一個熟悉的身影:頭發亂糟糟地貼在鬢角,袖口沾著點不知是啥的污漬,正跌跌撞撞地往床邊跑,鞋跟在地板上磕出“噔噔”的響,像敲在他的心尖上。
是媽。
他的嘴唇哆嗦了兩下,聲帶像是生了銹的合頁,費力地撬動著。
“媽……”一個字,輕得像羽毛落地,卻耗盡了他攢了許久的力氣。
尾音發顫,帶著點嬰兒般的依賴,還有劫后余生的委屈,像個迷路許久的孩子終于找到了歸途。
母親的腳步猛地頓住,像是被這一聲喊釘在了原地。
她的眼睛里“唰”地蒙上一層水光,起初是薄薄的一層,很快就連成了片,順著眼角的皺紋往下淌。
“兒啊……”她張了張嘴,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像是剛從冰水里撈出來,“你可算醒了……”
下一秒,她快步沖到床邊,粗糙的手掌一把攥住溫羽凡插著針管的手。
那雙手常年做家務,指腹帶著薄繭,掌心卻燙得驚人,她把他的手緊緊按在自己臉頰上,淚水打濕了他的手背,帶著咸澀的溫度。
“媽這幾天就守在這兒,眼睛都不敢閉,就怕一睜眼……”她哽咽著說不下去,只是反復摩挲著他的手背,指尖劃過他手背上突出的骨節,像是在確認這不是幻覺。
“你都不知道,監護儀滴滴叫的時候,媽的心都快跳出來了……”她抬手抹了把臉,卻越抹淚越多,順著下巴滴在被子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現在好了,醒了就好,醒了就有指望了……”
她試著扯出個笑,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卻怎么也掩不住那通紅的眼眶。
“別胡思亂想,好好養著……”聲音還是發顫,像被風刮得搖晃的燭火,可那雙盯著他的眼睛里,卻亮得驚人,盛著失而復得的慶幸,像捧著易碎的珍寶。
溫羽凡望著母親鬢角新添的白發,望著她眼下青黑的瘀痕,喉嚨里的哽咽堵得更緊了。
他想抬手摸摸母親的臉,可胳膊沉得像灌了鉛,只能任由她攥著自己的手,感受那掌心的溫度,聽著她絮絮叨叨的話,心里那片迷茫的霧,好像被這熟悉的聲音烘得暖了些,散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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