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點四十分,夜幕像塊浸了墨的絨布,從天際線沉沉壓下來。
城市的霓虹次第亮起,沿著街道的輪廓綴成流動的星河,而乘風機械廠辦公樓三樓的那扇窗,依舊亮得扎眼,像枚不肯眠的星子。
余曼曼的工位陷在文件堆里,a4紙的白在日光燈下泛著冷光,從桌面一直堆到椅側,幾乎要將她整個人吞進去。
最頂上的文件夾邊緣卷得像波浪,是被反復翻閱的痕跡,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表格和批注。
她垂著眼,長睫在眼下投出片淺影,遮住了眼底的倦意,只留專注的光落在紙面。
指尖劃過紙張時帶起細小的紙屑,鋼筆在指間轉動半圈,筆尖落下,“沙沙”的書寫聲在空曠的辦公室里蕩開,像春蠶啃食桑葉般均勻。
“啊,不行了,我真受不了了!”
突然響起的哀嚎像顆石子砸進靜水,王冬雨把手里的文件夾往桌上一摔,發出“咚”的悶響,震得桌角的咖啡杯都晃了晃。
她雙手插進頭發里使勁抓扯,馬尾辮散成亂糟糟的一團,額前的碎發黏在汗濕的額頭上,臉上的妝被揉得發花,精致的眼線暈成了灰黑色的圈。
“這堆破文件是要吃人嗎?今晚就算通宵也弄不完啊!”她踹了踹椅子腿,金屬與地面碰撞發出刺耳的“吱呀”聲,語氣里的絕望裹著哭腔,仿佛下一秒就要蹲在地上哭出來。
余曼曼握著筆的手頓了半秒,筆尖在紙上洇出個小小的墨點。
她沒抬頭,視線依舊鎖在那份產品質檢報告上,只是聲音輕輕浮起來,像落在水面的羽毛:“沒辦法,明早就要交,做不完也得做。”
尾音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沙啞,是長時間沒說話的緣故,語氣里沒有半分大小姐的驕縱,只有一種近乎固執的平靜。
王冬雨卻像被點燃的炮仗,猛地從椅子上彈起來,動作大得帶起一陣風。
她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胡亂往身上套,拉鏈卡到一半就使勁拽,布料摩擦發出“刺啦”聲。
“我可不管了,”她翻出桌下的帆布包往肩上甩,帶子勒得鎖骨發紅,“今晚跟男朋友約好了看電影,遲到要被罵死的。曼曼,你也別死磕了,打工而已,犯得著這么拼?”
她一邊往門口退,一邊用指尖點著余曼曼的方向,眼里的不解明晃晃的——誰不知道余曼曼家境優渥,上班不過是體驗生活,犯得著跟自己這種要靠全勤獎糊口的人一樣熬?
“知道了,你先走吧。”余曼曼終于抬了抬眼,目光從文件上移開時帶著點滯澀,她扯了扯嘴角想笑,卻只牽起個疲憊的弧度,“我把這部分數據核對完就走。”
說完又迅速低下頭,筆尖在紙上劃出道利落的橫線,將錯誤的數據圈住,力道重得幾乎要戳破紙背。
王冬雨撇撇嘴,沒再說什么,踩著高跟鞋“噔噔噔”沖向門口,經過前臺時還不忘抓了塊別人剩下的餅干塞進嘴里,含糊不清地丟下句“拜拜”,身影很快消失在樓梯口,走廊里的腳步聲越來越遠,最后被電梯關門的“叮咚”聲吞沒。
辦公室重歸寂靜,只剩下空調出風口“嗡嗡”的換氣聲,還有余曼曼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規律得像座老式擺鐘。
日光燈管偶爾發出“滋滋”的輕響,在她身后投下道細長的影子,映在堆積如山的文件上,像條擱淺的魚。
她伸手揉了揉發酸的脖頸,指尖觸到后頸的皮膚,燙得像貼了片暖寶寶。
桌上的保溫杯早就空了,杯壁凝著圈淺褐色的茶漬,是早上泡的龍井,現在只剩下點寡淡的余味。
她沒起身去接水,只是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抓起筆繼續在報表上批注。
窗外的夜色更濃了,樓下廠區的路燈亮得昏黃,把巡邏保安的影子拉得老長。
余曼曼盯著屏幕上跳動的光標,忽然想起早上出門時,管家在門口遞過來的保溫桶,里面是她愛吃的蝦仁餛飩。
當時她擺擺手說“廠里有食堂”,現在胃里空得發慌,才后知后覺地想念那口熱湯。
但她只是筆尖頓了頓,又繼續在鍵盤上敲擊起來。
指甲修剪得干凈整齊,指尖因為長時間用力而泛白,卻依舊敲得飛快,像是在與時間賽跑。
這份工作于她,從來不是可有可無的消遣。
那些印著“乘風機械廠”抬頭的文件,那些需要她簽字確認的生產計劃,甚至是此刻讓她頭疼的質檢報告,都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分量——那是她脫離“余家大小姐”的身份,作為一個普通職員,憑自己的能力掙來的認可。
墻上的掛鐘慢悠悠地走著,時針指向八點時,余曼曼終于放下筆,長長地舒了口氣。
她把核對完的報告摞整齊,壓在最上面,又從文件堆里抽出下一份待處理的訂單明細,指尖在封面上輕輕敲了敲,像給自己打氣。
窗外的霓虹在玻璃上淌成彩色的河,映在她眼里,亮得像藏了片星空。
七點五十五分,辦公樓的走廊早已浸在濃稠的暮色里。聲控燈不知何時壞了幾盞,明暗交錯的光線下,地磚上的劃痕被拉得老長,像一道道沉默的裂痕。
突然,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
不是高跟鞋的清脆,也不是皮鞋的厚重,而是布鞋碾過地面的“沙沙”聲,每一步都踩得極穩,帶著種不疾不徐的篤定,像秒針在鐘面上移動。
緊接著,“咕嚕……咕嚕……”的輕響跟了上來,是保潔推車的橡膠輪碾過地磚接縫,在寂靜里漾開一圈圈漣漪。
那聲音不算大,卻像根細針,刺破了辦公樓的沉寂。
三樓辦公室里,余曼曼對這一切渾然不覺。
臺燈的光暈在桌面上投下一塊暖黃,將她圈在其中。
堆積如山的文件幾乎沒過手肘,最上面一疊的邊角已經被她無意識地摳出了毛邊。
她握著鋼筆的手指微微用力,筆尖在紙上劃過的“沙沙”聲,和走廊里的推車聲奇妙地呼應著。
額前的碎發垂下來,遮住了半只眼睛,她卻沒空抬手撥開,只是蹙著眉核對報表上的數字,連睫毛都凝著專注的影子。
“哎呦,姑娘,這樓里人都差不多走光了,你怎么還在啊。”
聲音像溫水潑進熱油里,突然炸開在門口。
帶著點中年女性特有的沙啞,尾音裹著點不易察覺的試探,在空曠的辦公室里打了個旋。
余曼曼的筆尖猛地一頓,墨汁在紙上洇出個小小的黑點。
她緩緩抬起頭,脖頸因為長時間低著而泛起細微的酸脹。
門口站著的保潔阿姨正微微弓著背,推著輛半舊的藍色保潔車。
車斗里摞著泛黃的抹布、半桶清潔劑,還有個綠色的塑料垃圾桶,邊緣沾著點沒擦凈的污漬。
阿姨穿著灰藍色的工裝,領口別著顆磨掉漆的工牌,身材微胖的緣故,工裝的袖口被撐得有些緊,露出手腕上一圈松垮的紅繩。
她臉上堆著笑,眼角的細紋擠成幾道褶,只是那笑意沒完全抵達眼底,像蒙著層薄紗。
余曼曼的目光在她身上頓了半秒。
廠里的保潔員她大多眼熟,這個阿姨卻是頭回見。
但今天新員工入職的人潮還在眼前晃,她沒多想,只當是后勤新招的人手。
“啊,不好意思啊阿姨。”她扯出個淺淡的笑,指尖無意識地敲了敲桌面的文件,“我還有些收尾工作,您進來打掃就行,不用管我。”
話音剛落,她已經低下頭,視線重新落回報表上。
鋼筆再次動起來,筆尖劃過紙張的聲音又占了上風,將那點陌生感輕輕蓋了過去。
保潔阿姨沒應聲,只是點了點頭。
推車的“咕嚕”聲突然輕了許多,像是刻意放慢了速度。
橡膠輪碾過辦公室的復合地板,幾乎沒發出聲響,只有清潔劑的檸檬味隨著她的腳步漫過來,混著余曼曼桌上速溶咖啡的焦香,在空氣里纏成一團。
她沒有先去擦窗臺,也沒動墻角的垃圾桶,而是推著車,徑直朝著余曼曼的工位走來。
影子被臺燈拉得老長,像條無聲的蛇,緩緩爬向伏案工作的身影。
余曼曼對此毫無察覺。
她正為一個錯行的數字皺眉,左手按著紙張邊緣,右手的鋼筆懸在半空,連呼吸都放輕了些。
窗外的夜色更濃了,將她的身影嵌在光暈里,像幅安靜的畫,完全沒留意到那道越來越近的影子,以及影子主人眼里悄然變化的光。
保潔阿姨的膠鞋踩在水磨石地面上,幾乎沒發出半點聲響,像只捕食的夜貓悄無聲息地滑到余曼曼身后。
日光燈管在天花板上發出輕微的嗡鳴,將她佝僂的影子投在文件堆上,隨著俯身的動作緩緩拉長,像片突然壓下來的烏云。
“你叫余曼曼吧?”
她的聲音裹著點清潔劑的薄荷味飄過來,尾音微微上揚,像在拉家常。
可這過分輕柔的語調撞在空蕩的辦公室里,卻顯得格外刺耳——就像用羽毛搔刮玻璃,讓人頭皮發麻。
余曼曼握著鋼筆的手頓了頓,筆尖在文件上洇出個墨點。
她正對著報表上密密麻麻的數字犯愁,只含糊地“嗯”了一聲,指尖無意識地敲著桌面,心里還在盤算著剩下的工作要熬到幾點。
“啊,那就好,沒找錯人。”
阿姨的笑聲從頭頂落下來,像冰塊砸進溫水里,“咔嗒”一聲裂開細縫。
余曼曼后頸的汗毛倏地豎了起來,那笑意里藏著的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讓她莫名想起冬夜結冰的河面——看著平靜,底下全是凍透的冷。
她終于停下筆,緩緩抬起頭。
臺燈的光暈落在阿姨布滿皺紋的臉上,那雙眼睛在陰影里亮得異常,透著股說不出的銳利。
“阿姨,你找我有事?”余曼曼的手指攥緊了鋼筆,金屬筆桿硌得掌心生疼。
話音未落,阿姨的手已經動了。
那只戴著橡膠手套的手從袖管里猛地竄出來,直取余曼曼的肩膀。
速度快得讓人眼花,空氣里甚至帶起一陣風,吹得桌上的文件邊角簌簌發抖。
“!”余曼曼的瞳孔驟然收縮,身體比大腦先做出反應。
她猛地向后仰倒,辦公椅的滾輪在地面劃出刺耳的“吱呀”聲,后背重重撞在鐵皮柜上,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氣。
阿姨的指尖擦著她的鎖骨掠過去,帶起的風刮得皮膚發麻。
只聽“刺啦”一聲脆響,米白色針織衫的領口被硬生生扯開道口子,露出里面淺粉色的內搭,寒意瞬間灌進去,激得余曼曼渾身打了個寒顫。
“你!你干什么?”她的聲音劈了個尖,像被踩住尾巴的貓,憤怒和恐懼在喉嚨里攪成一團。
爺爺說的“對頭”、那些模糊的警告突然在腦子里炸開,她這才看清阿姨眼底根本沒有半分和善,只有冰冷的算計。
手忙腳亂中,余曼曼的指尖摸到了桌角的手機。
冰涼的玻璃殼硌著掌心,她的心跳得像要撞破肋骨——只要按下快捷鍵,余剛他們就能收到信號。
可就在指尖即將觸到屏幕的瞬間,一只更有力的手先一步按住了她的手腕。
阿姨的掌心粗糙得像砂紙,力道大得能捏碎骨頭,將她的手死死按在桌面上。
另一只手已經抓起手機,拇指和食指捏住機身,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咔嚓!”
塑料碎裂的脆響在寂靜的辦公室里格外刺耳。
余曼曼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手機在對方掌心蜷成廢片,屏幕的玻璃碴像細小的冰晶飛濺開來,落在文件上洇出深色的痕。
“小姑娘,我勸你不要做多余的事情。”阿姨松開手,碎手機被隨手丟在地上,發出“哐當”的悶響。她的嘴角噙著抹冷笑,皺紋里的寒意幾乎要溢出來,“不然,我可無法保證自己不會傷到你。”
余曼曼盯著地上的手機殘骸,手指還保持著抓握的姿勢,卻僵得像塊石頭。
恐懼像冰冷的潮水漫過胸口,讓她連呼吸都帶著顫音。
辦公室的日光燈管突然閃爍了兩下,明暗不定的光落在阿姨那張沒有表情的臉上,像恐怖片里的特寫。
……
八點零五分,濃墨般的夜幕早已將乘風機械廠裹得嚴嚴實實。
廠區門口那盞老式路燈像個昏昏欲睡的老頭,耷拉著腦袋,把橘黃色的光懶洋洋地潑在地上,勉強照亮一小片結著薄霜的水泥地,更遠的地方都浸在化不開的黑里。
溫羽凡坐在輪椅上,深藍色的保安制服后襟還沾著點白天巡邏蹭到的灰塵。
他微微仰著頭,目光越過銹跡斑斑的鐵柵欄,望向通往市區的柏油路。
往常這個點,表哥楊誠實那輛吱呀作響的面包車早該像頭老黃牛似的杵在路邊了,今天卻連個車燈的影子都沒見著。
冷風吹過光禿禿的樹梢,發出“嗚嗚”的聲響,卷起地上的枯葉打著旋兒掠過輪椅輪軸,留下細碎的摩擦聲。
溫羽凡把脖子往衣領里縮了縮,指尖在冰涼的金屬扶手上無意識地敲著——篤、篤篤、篤,節奏忽快忽慢,像是在給這寂靜的夜打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