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念頭剛冒出來,心臟就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下,泛起一陣細密的癢。
可這心動還沒焐熱,就被理智壓了下去。
溫羽凡緩緩搖了搖頭,指尖在膝蓋上掐出淺淺的印子,聲音里帶著不容錯辨的堅定:“不了,多謝老爺子好意。”
拒絕的話剛出口,他就感覺到余宏志投來的目光沉了沉,像在探究這拒絕背后的深意。
他定了定神,垂下眼瞼避開那道視線,心里早已把利弊翻來覆去掂量了無數遍:
現在的保安工作雖然普通,卻像件寬松的舊衣服,穿著自在。
巡邏時能借著輪椅掩護偷偷練功,監控室的屏幕能讓他摸清廠區每個人的動向,真遇到事了,拍屁股走人也沒人攔著。
可余家這樣的江湖家族,就像件量身定做的錦袍,看著光鮮,實則處處是束縛:
簽了賣身契似的合同;
盤根錯節的人際關系;
說不定哪天就得卷進家族爭斗里。
哪還有功夫琢磨復仇?
再者,剛才一路進來,光是端茶的傭人都有武徒二階的身手。
自己這點本事,進來了怕是連站前排的資格都沒有,頂多算個邊緣打手,哪能接觸到核心的武道資源?
更要緊的是,余家樹大招風,門口的石獅子看著威風,暗處不知藏著多少雙盯著的眼睛。
上次那個偽裝成保潔的殺手就是例子,真要是成了余家的人,往后出門都得提防冷箭,這哪符合他想低調發育的計劃?
余宏志看著他緊繃的側臉,眉峰微不可察地挑了下,眼里閃過絲詫異——這年代,還有人能拒絕余家遞出的橄欖枝?
但那詫異轉瞬即逝,很快就被淡然取代。
他輕輕點了點頭,指尖在桌面上敲出緩慢的節奏:“既然你有自己的想法,老頭子我也不強求。”停頓片刻,又補充道,“不過話說在前頭,哪天改主意了,隨時來找我。”
“好,一定。”溫羽凡連忙欠身應道,嘴角扯出禮貌的笑,心里卻清楚,這多半是句客套話。
他的路在工廠的監控室里,在深夜的出租屋里,絕不是在這鋪著大理石的豪宅里。
余宏志見他態度堅決,便不再多。
他撐著扶手站起身,月白色練功服的下擺掃過茶幾,帶起一陣淡淡的草藥香:“那老頭子就不留你了,還有些事要處理。”
這話里的送客意味再明顯不過。
溫羽凡立刻跟著起身,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差點碰翻手邊的茶碟。
他微微躬身,腰彎得恰到好處,聲音里帶著晚輩的恭謹:“老爺子忙,那晚輩就先告辭了。”
余宏志“嗯”了一聲,算是回應,目光已經轉向了博古架上的青瓷瓶,仿佛剛才的交談只是段無關緊要的插曲。
這時,一直侍立在旁的老管家上前半步,銀白的頭發在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
他微微躬身,聲音平穩得像攤靜水:“客人,這邊請。”
溫羽凡跟著老管家往門口走,皮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發出清脆的“嗒嗒”聲,在空曠的客廳里格外清晰。
路過那盞巨大的水晶燈時,他下意識地抬頭望了眼,無數光斑晃得人眼暈,卻照不進這豪宅深處藏著的彎彎繞繞。
溫羽凡跟在老管家身后,緩步走出客廳。
老管家的黑色西褲熨帖得沒有一絲褶皺,步伐不快不慢,每一步都踩在地板接縫處,皮鞋跟敲擊地面的“篤篤”聲,像在為這段沉默的行程打節拍。
沒走多遠,斜前方的花架后傳來布料摩擦的輕響。
余剛正靠在雕花欄桿上,雙手插在黑色夾克口袋里,陽光透過葡萄藤的縫隙落在他纏著紗布的右臂上,紗布邊緣露出的皮膚泛著健康的淡紅。
見他們過來,他直起身,嘴角彎起的弧度比清晨的陽光還亮:“好了,我把你帶來的,還是由我把你送回去吧。”
溫羽凡的指尖在褲縫里悄悄蜷了蜷,掌心還留著銀行卡邊緣的涼意。
他抬眼時,恰好撞見余剛眼里一閃而過的促狹——顯然沒忘在廠房里見過的、自己那“坐輪椅”的愛好。
他扯了扯嘴角,聲音里帶著點自嘲的笑意:“好啊,那就麻煩你了。”
兩人并肩往停車場走,腳下的青石板路被歲月磨得發亮,縫隙里鉆出幾株淺綠的青苔。
余剛踢了踢路邊的小石子,石子滾過石板發出“嗒嗒”聲,打破了沉默:“老頭沒為難你吧?”
溫羽凡腳步頓了頓,想起余宏志捏著翡翠扳指的手,和那雙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搖了搖頭:“沒有,老爺子挺隨和的。”
“隨和?”余剛嗤笑一聲,抬手摸了摸下巴,“等你見著他用拐杖敲碎鋼板的時候,就知道那隨和里藏著多少斤兩了。”
溫羽凡沒接話,只是攥緊了口袋里的銀行卡。
塑料卡片隔著布料硌著掌心,像塊發燙的烙鐵——一百萬,夠他付清聶大夫的藥費,夠表哥換輛新貨車,夠他在復仇的路上多備些底氣。
可這沉甸甸的數字背后,藏著的是余家的人情,是遲早要還的債。
停車場的瀝青路面泛著油光,瑪莎拉蒂的引擎蓋反射著刺眼的光。
余剛拉開邁巴赫的后門時,金屬門把手上的鍍鉻裝飾映出溫羽凡有些發怔的臉。
他彎腰上車的瞬間,忽然想起剛進乘風機械廠時,自己連二十個肉包都得讓表哥買——不過短短幾個月,生活竟已天翻地覆。
溫羽凡的腳步聲消失在客廳的雕花木門后沒多久,客廳里水晶吊燈的光忽然被一道纖細的身影切出片流動的陰影。
余宏志指尖摩挲著那只養了多年的紫砂杯,杯沿沁出的茶香混著檀木家具的沉味,在暖黃的燈光里漫成一團溫吞的霧。
他眼皮微闔,仿佛還在回味方才與溫羽凡對話時,對方眼底那抹藏得極深的倔強。
“爸。”
一聲清冽的女聲像冰塊投入溫水,打破了客廳的寧靜。
余秀靈踩著七厘米的細高跟,職業套裝的裙擺掃過光潔的大理石地面,帶起一陣極輕的簌簌聲。
她剛從集團總部趕回來,襯衫領口的絲巾系得一絲不茍,耳墜上的碎鉆在水晶燈下閃著精明的光——這是她談判桌上慣有的裝扮,此刻卻因眉宇間的柔和,添了幾分女兒家的靈動。
她在余宏志身旁的單人沙發坐下,指尖無意識地叩了叩扶手,目光落在父親手中那杯漸涼的茶上:“就這么讓他走了?”
余宏志緩緩抬眼,老花鏡后的目光在女兒臉上頓了頓。
這小女兒自接管家族企業后,骨子里的商人敏銳總讓他想起年輕時的自己,卻又多了份不按常理出牌的跳脫。
“不然呢……”他將茶杯往茶幾上一擱,杯底與桌面碰撞發出輕響,“年近四十,才武徒二階。”
語氣平淡得像在說今天的天氣,可每個字都帶著掂量過的分量。
余秀靈卻微微前傾身子,絲綢襯衫的領口因此繃緊,露出精致的鎖骨:“可他是在咱們眼皮子底下,悄無聲息摸到這步的。”她想起余剛帶回的消息,那個在工廠當保安的男人,輪椅轱轆碾過的轍痕里,竟藏著能硬接武徒三階的拳頭,“說不定藏著什么機緣。”
她見過太多天賦平平卻憑奇遇一飛沖天的例子,商界的變數教會她,永遠別低估任何一個“意外”。
“機緣?”余宏志低笑一聲,眼角的皺紋堆成細密的網,“武道一途,年紀是繞不開的坎。他這歲數,筋骨早就定了型,就算有機緣,又能沖多高?”他抬手敲了敲桌面,指節上的翡翠扳指泛著溫潤的光,“能在二十歲前突破武者境界,那才叫機緣。而他這個年紀才武徒二階,只怕此生都無望踏足那一步。”
余秀靈沉默了片刻,指尖纏繞著絲巾的流蘇。
父親的話沒錯,武道修行如逆水行舟,年紀確實是最嚴苛的枷鎖。
可她總覺得,那個坐輪椅的男人眼底藏著的火焰,不像是只能燒到武徒境就熄滅的樣子。
“可他拒絕得太干脆了。”她忽然開口,語氣里帶了點探究,“尋常人面對余家的招攬,哪有不心動的?”
“這才是最要不得的。”余宏志端起茶杯,茶沫在水面浮了浮,“心不在這里,強留下來也是隱患。”他見過太多因“強求”生出的禍端,家族這棵大樹,經不起內部蛀蟲折騰。
余秀靈望著父親鬢角的白發,忽然笑了。
她這位家主父親,看似隨和,實則比誰都清楚自己要什么。
溫羽凡的拒絕,在他眼里或許不是傲骨,而是不合時宜的固執。
“爸說得是。”她站起身,高跟鞋在地面敲出清脆的節奏,“我那邊還有個跨國會議,先過去了。”
走到客廳門口時,她回頭望了眼父親。
老人正對著那杯冷茶出神,側臉在光影里刻出深深的溝壑,像藏著數不清的權衡與決斷。
門被輕輕帶上,隔絕了外面的腳步聲。
余宏志重新端起茶杯,茶味已淡得近乎白水。
他望著窗外修剪整齊的冬青,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
武徒二階也好,藏著機緣也罷,既然不愿踏入這池渾水,便隨他去吧。
余家的路,從不是靠外人鋪就的。
茶香裊裊升起,漸漸漫過他松弛的眼皮,將方才的對話連同那個坐輪椅的身影,一并蓋進了午后的寧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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