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少望著那兩道漸遠的背影沒入停車場入口的陰影里,原本撕心裂肺的痛呼突然卡在喉嚨里。
他死死咬著牙,下唇被啃出深深的血痕,左腿斷骨處傳來的劇痛像無數根燒紅的鋼針在骨髓里攪動,可這點疼竟被心底翻涌的怨毒壓下去幾分。
豆大的汗珠順著他慘白的臉頰滾下來,砸在水泥地上洇出深色的圓點,混著斷腿處滲出的血珠,在地面暈成詭異的圖案。
他蜷縮在捷達車旁,沾滿灰塵的真絲襯衫早已被冷汗浸透,貼在身上像層冰冷的尸衣,可那雙因劇痛而渙散的眼睛里,正一點點燃起淬毒的火焰。
“繃帶怪……地中海……”他從牙縫里擠出這兩個名詞,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的鐵片,指節因為用力攥著褲腳而泛白,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的肉里,“敢動我岑家貝,你們等著……”
他顫抖著抬起手,那只戴著百達翡麗腕表的手腕此刻抖得像風中的枯葉。
指尖在沾滿血污的手機屏幕上劃了好幾次,才勉強解鎖。
通訊錄里“母上大人”四個字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冷光,他指尖懸在撥號鍵上頓了頓,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另一只手慌忙抹了把臉,試圖擦掉淚痕和血污,卻把臉蹭得更花。
電話接通的瞬間,所有的狠戾突然崩塌。
“媽……!”一聲哭腔撕裂夜空,比剛才斷腿時的慘叫更凄厲,“媽你快來啊!我被人打了!腿……我的腿斷了啊……”他的聲音抖得不成調,混合著抽噎和倒吸冷氣的聲息,活像只被打斷翅膀的雛鳥,“嗚嗚……好疼啊媽……你快來救我……”
川府城中心的獨棟別墅里,水晶吊燈正將暖黃的光灑在意大利真皮沙發上。
岑玉茹端著只勃艮第紅酒杯,猩紅的酒液在杯壁上掛出細密的弧線。
她剛聽完管家匯報城東地塊的招標進展,指尖漫不經心地摩挲著杯腳的雕花,眼角的細紋被精心修飾的妝容掩去,渾身透著久居上位的雍容。
墻上的古董擺鐘敲過十一點,手機在紅木茶幾上震動起來。
她瞥了眼來電顯示,嘴角浮起一絲淺淡的笑意:“這混小子總算想起給家里打電話了。”
“貝貝,這么晚還不睡?又在哪鬼混……”岑玉茹話沒說完,聽筒里炸開的哭嚎聲讓她渾身一僵。
那聲音里的驚恐和痛苦絕不是裝出來的,像是被人往心窩子里捅了一刀。
岑玉茹手里的紅酒杯“哐當”砸在茶幾上,深紫色的酒液潑濺出來,在米白色的波斯地毯上洇出大片污漬,水晶杯身滾落在地,碎成無數棱角分明的光片。
“你說什么?!”她猛地站起身,平日里梳理得一絲不茍的發髻散了幾縷碎發垂在頰邊,昂貴的真絲睡袍被帶起的風掀起一角,“誰動了你?!在哪?!”
電話那頭的哭腔還在繼續,夾雜著含糊不清的地名和“繃帶怪”之類的描述。
岑玉茹的臉色一點點沉下去,原本溫婉的眉眼此刻像結了冰的湖面,淬著能凍裂骨頭的寒意。
她抬手抓過搭在沙發上的羊絨披肩,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指節捏得咯咯作響。
“告訴媽具體位置,”她的聲音突然變得異常平靜,平靜得讓人毛骨悚然,“媽現在就過去。你記住打你的人長什么樣,媽讓他知道,動我岑玉茹的兒子,是要拿命來償的。”
掛了電話,她抓起玄關的鱷魚皮手包,踩著十厘米的高跟鞋快步走向車庫。
鞋跟碾過地上的玻璃碎片,發出刺耳的咯吱聲,別墅里的傭人嚇得大氣不敢出,遠遠看著女主人的背影,那背影里翻涌的戾氣幾乎要將整棟房子掀翻。
黑色賓利慕尚的引擎在寂靜的夜里發出低沉的咆哮,車燈刺破黑暗,像頭蓄勢待發的猛獸。
岑玉茹坐在后座,指尖在手機屏幕上快速滑動,調出一個加密通訊錄,撥通了那個備注為“奔雷”的號碼。
“安排兩個高手,”她的聲音冷得像冰,“去城西廢棄工廠停車場附近,給我把兩個男人找出來。一個身上纏滿繃帶,另一個是頭上謝頂了的胖子。記住,要活的,尤其是那個纏繃帶的。”
車窗外的霓虹在她臉上明明滅滅,映出那雙燃燒著怒火的眼睛。
她輕輕撫摸著手機殼上鑲嵌的碎鉆,那是去年岑家貝在她生日時送的,此刻指尖傳來的冰涼觸感,讓她嘴角勾起一抹殘忍的笑。
敢傷她的獨苗?就算躲到天涯海角,她也要把人揪出來,讓他們嘗嘗比斷腿疼一百倍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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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羽凡和金滿倉的腳步在柏油路上敲出急促的響,像兩片被風追著跑的落葉。
停車場里的血腥味還黏在鼻腔里,岑少抱著斷腿哀嚎的聲音仿佛還在耳膜上滾……
溫羽凡腰側的繃帶被冷汗浸得發黏,每走一步都牽扯著皮肉的疼,額角的冷汗順著下頜線滑進衣領,激得他打了個寒顫。
他渾身纏著繃帶的模樣本就扎眼,在這深夜的街上更是像個移動的“異類”,偶爾路過的行人會猛地頓住腳步,指指點點的議論聲順著夜風飄過來,還有晚歸的姑娘被他這副樣子嚇得低呼著跑開。
“媽的。”溫羽凡低罵一聲,急忙從背包里翻出件舊襯衫套上。
襯衫的布料磨得發薄,卻好歹遮住了那些扎眼的繃帶,只露出纏著紗布的手腕和脖頸,雖仍顯怪異,總算沒那么嚇人。
“得找個地方藏起來。”他咬著牙低聲說,聲音被夜風撕成碎片。
抬頭望時,川府城的夜像口倒扣的黑鍋,霓虹燈的光怪陸離在他們眼里全是模糊的色塊,路牌上的川渝方拼音像天書,連風里都飄著陌生的麻香,把他們兩個外鄉人襯得格外扎眼。
金滿倉頻頻回頭看身后空蕩蕩的街角,手不自覺地攥緊了背包帶,指節泛白。
“這城里跟咱甌江城不一樣,巷子繞得跟腸子似的。”他喘著粗氣,謝頂的腦門上滲著油汗,“岑家那小子說的話,你說……能當真不?”
溫羽凡沒接話,只是把襯衫的領子往上拉了拉,遮住半張臉。
他能感覺到后腰的傷口在發燙,像揣了塊燒紅的烙鐵。
岑少在停車場的嘶吼還在耳邊炸響——“岑家在川府城跺跺腳都顫三顫”,那眼神里的怨毒像淬了毒的針,扎得人后頸發麻。
他們路過一家掛著“平價旅館”燈箱的小樓,金滿倉的腳步頓了頓,眼尾的余光掃過玻璃門后亮著的監控探頭,突然打了個哆嗦。
“不能住,”他壓低聲音,喉結滾了滾,“那探頭跟盯著咱似的,萬一岑家的人順藤摸瓜……”
溫羽凡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旅館門廊下的藤椅上,一個穿花襯衫的男人正蹺著二郎腿剔牙,眼神在他們身上溜了一圈,帶著說不清的審視。
他拉了把金滿倉的胳膊,兩人像受驚的兔子似的拐進旁邊的窄巷。
巷子深處堆著發霉的紙箱,野貓被腳步聲驚得“喵嗚”一聲竄上墻頭,綠幽幽的眼睛在暗處亮了亮。
金滿倉的背包帶磨著肩膀,里面的藥瓶叮當作響,他總覺得那聲音能傳出去二里地,手忙腳亂地按住,卻把繃帶的包裝紙揉得沙沙響。
“咕嚕……”
一聲突兀的響動在巷子里炸開,驚得兩人同時停下腳步。
金滿倉的臉“騰”地紅了,從耳根子一直蔓延到脖子根,他訕訕地咧開嘴,露出被煙熏黃的牙,手在肚子上按了按,像要把那聲響按回去:“老板,我……我這肚子不爭氣。”
溫羽凡這才感覺到自己的胃也空得發慌,晚餐那點火鍋的暖意早就被冷汗沖沒了,只剩下酸水在空蕩蕩的胃里翻涌。
他扶著墻根喘了口氣,后腰的疼讓他彎了彎身子,指尖觸到繃帶下黏糊糊的滲血處,眉頭擰成個疙瘩。
“走,找地方墊墊。”他直起身,目光越過層層疊疊的屋頂,突然定在街角。
那里亮著一片橘黃色的光,像茫茫黑夜里浮著的孤島。
快餐店的招牌被雨水打濕,“24小時營業”的字樣在燈箱里透著點模糊的暖,連帶著旁邊“炸雞漢堡”的圖案都顯得親切起來。
金滿倉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眼睛瞬間亮了,像看到救命稻草似的:“快餐店!老板,那兒有快餐店!”
他的聲音里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哽咽,這一路的驚嚇和饑餓攢在一起,此刻就盼著一口熱乎的能熨帖熨帖五臟六腑。
溫羽凡點點頭,兩人互相攙著往那片光亮挪。
金滿倉的腿有點打晃,大概是剛才在停車場嚇狠了,每一步都踩得小心翼翼;
溫羽凡則盡量把重心放在右腿,免得牽扯傷口,兩人的影子在路燈下拉得又瘦又長,像兩只在暗夜里互相取暖的獸。
風卷著雨絲吹過來,帶著點涼意,可一想到快餐店的暖風和可能存在的熱食,金滿倉的腳步就輕快了些,連帶著溫羽凡緊繃的肩膀,也悄悄松了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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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門被推開時發出“吱呀”一聲輕響,帶著夜露的寒氣撞在臉上,隨即被店內涌來的暖氣裹住。
那股暖意混著淡淡的油炸味,像塊剛出爐的發糕,把兩人身上的風霜熨帖得軟了些。
店內的頂燈像是快沒電了,光暈邊緣發虛,像蒙著層灰紗,墻角的滅蠅燈偶爾閃過藍綠微光,映得空蕩的桌椅影子在地上輕輕晃。
凌晨三點的快餐店,連空氣都透著股昏昏欲睡的懶意,除了他們再無客人,冷藏柜的壓縮機發出低沉的嗡鳴,倒成了這里唯一的活氣。
柜臺后的店員像是剛從夢里撈出來,胡茬上還沾著點面包屑,頭發糾結成幾縷粘在額角,工作服領口的油漬能看出上周番茄醬的痕跡。
他半倚在柜臺上,胳膊肘支著的地方洇出塊深色汗漬,打哈欠時露出半截黃牙,眼角的眼屎沒擦干凈,活像株被遺忘在角落的蔫黃瓜。
聽見動靜,他只掀起一邊眼皮掃過來,目光在溫羽凡纏著繃帶的手腕上頓了半秒,又懶洋洋地滑開,嘴角連動都沒動一下,仿佛進來的不是客人,是兩片隨風吹進來的落葉。
溫羽凡扶著后腰慢慢走到柜臺前,繃帶下的傷口被暖氣烘得有些發癢。
金滿倉早按捺不住,往前湊了半步,喉結上下滾了滾,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柜臺邊緣的裂縫:“小哥,你們這兒還有漢堡嗎?”
店員的眼皮耷拉著,聲音像從喉嚨深處碾出來的沙粒:“有……吧?”尾音拖得老長,眼睛瞟向身后的食品柜,那眼神渙散得像沒調焦的鏡頭。
金滿倉心里咯噔一下,手指在柜臺上敲出急促的點:“那還有炸雞嗎?剛出鍋的最好,帶點焦皮的那種。”
“這個……”店員終于直起半截身子,轉頭看食品柜時脖子轉得像生銹的合頁,“可能沒有吧……”他撓了撓后腦勺,指縫里的面包糠簌簌往下掉,“下午賣完了。”
“哎喲!”金滿倉的肩膀垮得像被抽了骨頭,聲音里的氣兒泄了大半,“那薯條、蛋撻、冰激凌呢?哪怕來個過期的面包也行啊!”他說著往食品柜里瞅,三層玻璃柜空空蕩蕩,只有底層還留著個漢堡紙的邊角。
店員把腦袋搖得像撥浪鼓,胡茬掃過下巴,發出細碎的摩擦聲。
“啊,天哪!”金滿倉往后退了半步,差點撞到溫羽凡,聲音里的絕望能擰出苦水,“這大半夜的,你這兒到底還有啥能填肚子的?草根樹皮都成啊!”
店員這才慢悠悠地摸了摸下巴,胡茬扎得手指發麻,忽然抬眼,眼里總算有了點活氣:“兩位吃面不?”
“啥?”金滿倉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嗓門陡然拔高,“快餐店賣面?你這兒是快餐店還是蘭州拉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