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散去后,格斗場的血腥味混著塵土在冷風中慢慢沉淀。
周家家主蹲下身,指尖觸到老供奉冰冷的手腕時,指腹不受控地抖了抖。
他從懷里摸出塊干凈的帕子,一點點擦去老劍師臉上的血污……
那些暗紅的漬跡已經半干,像凝固的淚痕,擦到眼角時,帕子邊角勾住了老人微蹙的眉峰,仿佛他只是睡著了,還在為剛才的戰局犯愁。
“張叔,回家了。”家主的聲音壓得很低,喉結滾了滾才把后半句咽回去。
他小心翼翼地將老供奉的遺體放平,解開對方緊握斷劍的手指時,指節因為僵硬而發出細碎的“咔噠”聲。
那截斷劍的刃口還凝著層白霜,是老供奉最后一式「太陰歸寂」的余勁。
家主的指尖剛碰到劍柄,就被冰得縮了縮,像觸到了一塊浸在寒潭里的鐵。
就在他抬手要將斷劍收起時,不知是風卷過還是劍身震顫,斷劍突然發出一聲極輕的嗡鳴。
那聲音細得像蛛絲,卻帶著穿透骨髓的悲戚,聽得人眼眶發酸。
家主頓了頓,終究還是把斷劍塞進了自己的劍囊。
回周家大宅的路格外長。
馬車碾過青石板路,發出“咯噔咯噔”的悶響,像敲在每個人的心上。
家主掀開車簾看了眼天,鉛灰色的云壓得很低,連路邊的梧桐葉都垂著頭,像是預感到了什么。
他沒讓下人通報,只是牽著馬韁慢慢走進大宅,剛過影壁就撞見掃灑的老仆,對方看見他身后的靈柩,手里的掃帚“啪”地掉在地上,嘴唇哆嗦著,半天沒說出一個字。
消息像滴進滾油的水,瞬間在宅子里炸開。
先是祠堂方向傳來幾聲壓抑的哭腔,接著是各房奔走的腳步聲,最后連廚房的柴火聲都停了。
中堂的八仙桌被迅速清空,鋪上了素白的布,老供奉的靈位剛擺上去,就擺在他父親的排位之旁。
老供奉雖然姓張,但他護佑周家幾十年,自然有資格受周家香火。
燭火就被穿堂風撩得劇烈搖晃,將墻上先祖畫像的影子晃得支離破碎。
家主站在畫像前,看著先祖的畫像出神。
畫里的先祖穿著清朝的官袍,眉眼凌厲,墨跡已經發暗,唯獨“光宗耀祖”四個字的題跋還透著點當年的筆鋒。
他忽然想起十二歲那年,也是在這中堂,他踩著供桌的木棱偷拿最上層的桂花糕,剛把糕點塞進嘴里,后領就被人攥住了。
“小兔崽子,祖宗的供品也敢動?”老供奉的聲音帶著笑,捏著他耳朵的手卻沒敢用力,“再饞也得等祭祀完,不然老子罰你抄十遍家規。”
那時候老供奉的頭發還沒全白,說話時總帶著點煙袋鍋子的焦香,捏他耳朵的指腹有層薄繭,是常年握劍磨出來的。
可現在,供桌上的桂花糕換了新的,那個會捏著他耳朵說教的老人,卻變成了一塊毫無生氣的木牌。
“收拾行李吧。”家主轉過身,看見族人們都聚在中堂門口,年輕的紅著眼,年長的垂著頭,連平日里最跳脫的幾個半大孩子都抿著嘴。
他的聲音像泡了水的棉絮,軟塌塌的沒力氣:“三日后,岑家就要來接管老宅了。”
話音剛落,西廂房就傳來書箱倒地的聲響。
幾個負責看管藏書的年輕子弟正搬著古籍往外走,最上面一摞《武經總要》沒拿穩,摔在地上散了頁,泛黃的紙頁在風里打著旋,露出里面老供奉用朱砂批注的字跡。
一個十六歲的周家少年蹲下去撿,手指觸到那些紅痕時,突然“哇”地哭出聲來。
后院的婦人們也動了起來。
她們把疊好的衣物放進樟木箱,樟腦丸的氣味混著哭聲漫開來。
一個抱著襁褓的婦人疊到一半突然停了,盯著手里那件小棉襖發愣。
唯有幾個剛會跑的孩童,不知從哪里摸來足球,在庭院里追著玩。
皮球撞在靈堂前的石獅子上,發出“咚”的悶響,驚得燭火又是一陣搖晃。
一個梳羊角辮的小姑娘跑過家主身邊,被他拽住了胳膊,她仰起臉,眼里還帶著玩鬧的雀躍:“大爺爺,張爺爺什么時候回來?他說要教我們練劍的?”
家主沒說話,只是摸了摸小姑娘的頭。
他轉身走到東廂房門口,抬手撫上門框——那里有道淺淺的刻痕,是他十八歲那年跟老供奉比劍留下的。
當時他仗著年輕力壯,一劍劈在門框上,本以為能贏,結果被老供奉用劍鞘敲了后腦勺:“力道浮得很,再過十年也別想超過我。”
如今,那道刻痕被歲月磨得快要看不清了,邊緣圓滾滾的,像被無數只手摩挲過。
家主的指尖順著刻痕滑過,能感覺到木頭里藏著的紋路,就像能摸到當年自己握劍的手汗,摸到老供奉敲他后腦勺時,劍鞘上那層溫潤的包漿。
……
溫羽凡推開那扇脫漆的木門時,門軸發出“吱呀”一聲哀鳴,像位垂暮老者的嘆息。
月光從云層的縫隙里漏下來,斜斜地打在空蕩蕩的門環位置。
那對鎮宅的銅獅早已不見蹤影,只留下兩個淺凹的印痕,積著些潮濕的黑泥,像兩道未愈合的傷疤。
走廊的青石板路上,散落著幾片碎瓷。
最大的一塊還留著半朵纏枝蓮紋,釉色在月光下泛著冷白的光,邊緣被人踩過,磨出些圓潤的弧度,卻仍能看出是當年擺在中堂的青花瓷瓶碎片。
溫羽凡的皮鞋碾過一片細瓷,發出“咔嚓”一聲輕響,在這死寂的宅院里格外刺耳。
霞姐的腳步頓在游廊下。
她抬手,指尖輕輕落在柱子上,那里的木頭被歲月泡得發烏,指腹觸到的地方坑坑洼洼——是她十歲那年,踩著小板凳用炭筆描的小兔子。
如今兔耳朵早就被雨水沖成了模糊的弧線,兔身只剩一團淺灰的影子,像被淚水暈開的墨跡。
她的指尖在那團影子上摩挲,木頭的紋理硌得指腹發疼,恍惚間還能想起當時炭筆斷了半截,她氣得把筆扔在地上,是張叔撿起來,笑著幫她補完了兔子的短尾巴。
書房的窗紙破了個洞,夜風裹著雨絲鉆進來,吹得燭火明明滅滅。
老家主背對著門口,佝僂的身影投在墻上,像株被霜打蔫的蘆葦。
他面前的書架空蕩蕩的,層板上還留著深淺不一的書痕,積著薄薄一層灰,指腹擦過的地方能看出原木的淺色。
“重振門楣”四個大字在他身后的墻上泛著冷光。
紅漆剝落了大半,露出底下的木色,“振”字的最后一捺裂了道縫,像道永遠無法愈合的傷口。
風從窗洞鉆進來,吹動老人花白的鬢發,他抬手按了按書架,指尖的繭子刮過木棱,發出細碎的聲響。
聽見腳步聲,老人緩緩轉過身。
他臉上的皺紋像被水泡漲的紙,每一道都浸著疲憊。
看見霞姐的瞬間,他想扯出個笑,可嘴角剛動,就被滿臉的褶子扯得僵硬,眼尾的紋路里盛著月光,亮得像含著淚:“小霞啊……你回來啦。”
他的聲音里帶著濃重的沙啞,像被砂紙磨過的木頭。
霞姐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喉間像堵著團濕棉花,半句“大伯”在舌尖滾了滾,終究只化作一聲哽咽。
老人擺了擺手,轉身望向窗外。
雨點子砸在百年梧桐的葉子上,“噼里啪啦”的響,像無數只手在拍打著葉片。
樹影在窗紙上搖晃,枝椏的輪廓張牙舞爪,像要把這破敗的屋子吞進去。
“多看看吧,”他的目光落在樹干最粗的地方,那里有個歪歪扭扭的“周”字,是他小時候刻的,“過了這三天,連這棵樹……都不再屬于周家了。”
話音剛落,他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
身子彎得像只蝦米,手背抵著嘴,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手背上的青筋暴起,條條縷縷的,像老墻上爬滿的枯藤,看著就讓人心頭發緊。
“大伯,我們……”霞姐往前湊了半步,想扶他,聲音里的哭腔再也藏不住。
“別說了。”老人抬手打斷她,手背還沾著咳出來的血絲。
他顫巍巍地走到書桌前,拉開最下面的抽屜,摸出個檀木盒子。
盒子邊角磨得發亮,銅鎖上生了層綠銹,打開時發出“咔噠”一聲輕響。
里面躺著塊玉佩,羊脂白的玉質,上面刻著個遒勁的“周”字。
玉牌被摩挲得溫潤,邊緣卻還留著點鋒利的棱角,是當年家主繼位時,老供奉親手為他系上的。
“這是周家最后的體面了。”老人的手指捏著玉牌,指腹的溫度卻暖不透玉的涼,“你們帶著它走吧,去個岑家找不到的地方……”
他說著,忽然想起這玉牌當年的分量……
那時他剛接過它,站在祠堂的供桌前,聽老供奉說“持此牌者,當守周家燈火”。
可如今,周家燈火成了斷壁殘垣,這玉牌也只剩塊冰涼的石頭。
一股難以喻的悲慟猛地攥住了他。
老人的身子劇烈地顫抖起來,像被狂風搖撼的枯枝,手里的檀木盒“啪”地掉在桌上,玉牌滾出來,撞在桌角發出清脆的響。
“家主!”溫羽凡眼疾手快地扶住他,只覺老人的胳膊像段枯木,涼得刺骨,渾身的骨頭都在發顫。
老人靠在溫羽凡的臂彎里,喘著粗氣,望著滾到腳邊的玉牌,忽然笑了。
那笑聲混著咳嗽,像破風箱在響,眼里的光卻一點點暗下去,像燭火被雨打滅前的最后掙扎。
……
夜色漫過老宅的飛檐時,房間里的燈光正一盞盞熄滅。
先是東廂房那盞瓦數偏低的節能燈,光暈在窗紙上晃了晃,像只垂死的飛蛾,隨即徹底沉入黑暗;
接著是西跨院的日光燈,熄滅前發出“滋啦”一聲輕響,驚得檐角銅鈴晃了晃,卻被雨聲吞得沒了蹤跡。
最后只剩走廊那盞低瓦數的節能燈還亮著,燈光透過蒙塵的玻璃罩灑下來,在青石板上投下片模糊的冷光,雨絲穿過光帶時,像無數根透明的線在輕輕晃動。
溫羽凡站在走廊下,后背抵著冰涼的廊柱。
柱身的紅漆剝落了大半,露出底下的木色,他指尖無意識地劃過一道裂縫,那里還嵌著半片干枯的梧桐葉。
雨幕把庭院罩得嚴嚴實實,遠處的影壁在雨里只剩個朦朧的輪廓,檐角滴落的雨水順著瓦當往下淌,在地面的青磚上砸出細碎的水花,一圈圈暈開又被新的水珠覆蓋,像永遠畫不完的圓。
“江湖如棋,落子無悔。”閑云居士說這話時,指尖捻著的棋子還沾著茶漬。
可此刻,名為周家的這枚棋子,分明是被人硬生生從棋盤上剜了下來,連帶著百年的地基都被翻起,碎成泥里的塵埃。
他喉間發緊,說不清是惋惜還是別的什么,只覺得這雨下得格外沉,像是要把整個院子都泡軟、泡爛。
雨簾里忽然冒出個影子,踩著積水慢慢走近。
是周柏軒,布鞋沾了泥,褲腳卷到膝蓋,露出的小腿上還帶著道新傷,血漬被雨水沖得淡了,卻仍能看出猙獰的形狀。
他走到溫羽凡身邊,肩膀幾乎要碰到一起,兩人的影子在廊燈下被拉得很長,像兩道沒了力氣的剪影。
周柏軒的手一直沒離開過腰間的劍鞘。
那鞘是新找的,黑檀木的,邊緣還沒磨出包漿,與他身上洗得發白的中山裝格格不入。
他指尖反復摩挲著鞘口,那里插著的半截青鋒劍硌得掌心生疼。
“當日周家舍棄了你,為的是保全自己。”他望著雨幕,聲音里裹著水汽,軟得像塊泡發的棉絮,“現在呢?還不是落得這步田地……你說,這算不算天大的笑話?”最后幾個字說得很輕,卻帶著股狠勁,像是在罵自己。
溫羽凡的目光落在檐角的銅鈴上。
那鈴被雨水打得叮當響,鈴身的纏枝蓮紋早就磨平了,卻還在固執地搖晃。
“換作是我當家主,也會做同樣的選擇。”他說得平靜,指尖在廊柱上敲了敲,“一族人的性命,總比一個人來得重要。”
周柏軒猛地轉頭,雨水正好打在他眼睛里,他眨了眨眼,忽然低低地笑了。
那笑聲混在雨里,又澀又啞,像生銹的鐵片在摩擦:“你竟然不怪我們。我以為……至少會聽見兩句罵聲。”
“有什么好怪的。”溫羽凡彎腰,撿起一片被風吹落的梧桐葉。葉子被雨泡得發皺,脈絡卻還清晰,“怪當初沒人站出來替我說話?還是恨立了功勞卻沒有得到獎賞?”他把葉子往雨里一丟,葉片打著旋兒漂遠了,“沒意義。”
他頓了頓,看向祠堂的方向。那里隱隱傳來幾聲幼童的啼哭,被雨聲裹著,忽遠忽近,像只受驚的貓在叫:“對了,周家這么多人,之后要去哪里?”
“散了。”周柏軒的聲音低了下去,像被什么東西堵住,“客卿們在岑家下戰書的時候就陸續離開了;丫鬟仆人們領了三個月工錢,今早也各自上了路。剩下的二十幾口……”他頓了頓,喉結滾了滾,“老人們說想去終南山,找個道觀清修;年輕人……年輕人說要去闖闖,至于往哪闖,誰也說不清。”
雨忽然大了些,砸在走廊的玻璃罩上,發出“噼啪”的響。
溫羽凡轉頭看他,燈光剛好落在周柏軒的側臉,那里的胡茬冒出了些,顯得格外憔悴:“你呢?”
周柏軒沉默了很久,久到溫羽凡以為他不會回答。
雨絲順著他的發梢往下滴,落在襯衫領口,洇出片深色的痕。
“還沒想好。”他終于開口,指尖在劍鞘上捏出了白印,“或許……去其他地方找個大家族,當個客卿?”語氣里帶著不確定,像在問自己,“我們習武之人,除了這個,還能做什么呢。”
正說話間,溫羽凡耳畔突然炸響一連串尖銳的“叮——叮——”聲,像有根細針反復扎著耳膜。
那是系統提示音,急促得像是在敲警鐘。
幾乎是本能反應,他雙眼微瞇,靈視瞬間發動。
視野驟然蒙上一層淡藍色的光暈,黑暗中的輪廓變得異常清晰——雨霧里的飛檐、濕漉漉的青瓦、墻根蜷縮的雜草,全都像被水洗過般分明。
而最扎眼的,是周家大宅那圈青瓦飛檐的院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