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館里的空氣像被灌了鉛,沉得讓人胸口發悶。
陽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斜斜切進來,在地板上投下的光斑都失去了溫度,倒像一塊塊冰冷的鐵,映得人眼發澀。
前六場的敗績像重錘砸在每個人心上,宏圖拳館的學員們垂著頭,肩膀微微聳動,有人偷偷用袖口抹著眼角,卻在觸及同伴目光時猛地挺直脊背——輸了比試,不能再輸了氣勢。
劉鐵山靠在看臺欄桿上,黑皮鞋尖有一下沒一下地磕著地板,發出輕佻的脆響。
他剛跟身邊的黑田低語了句什么,嘴角揚起的弧度里裹著不加掩飾的得意,仿佛已經看見勝利的錦旗掛在了自家道館門口。
山嵐流的學員們也松了緊繃的神經,有人掏出手機刷著消息,有人低聲說笑,看向前方場地的眼神里,帶著點勝券在握的散漫。
可誰都沒料到,接下來的拳館,會被一股驟然燃起的血性燒得滾燙。
那些之前還帶著點少年氣的學員們,像是突然變了個人。
沒人再交頭接耳,沒人再東張西望,一個個站得筆直,汗水順著下頜線往下淌,砸在地板上洇出小小的濕痕,眼神卻亮得驚人,像暗夜里突然亮起的星。
有人悄悄攥緊了拳頭,指節泛白的力度里,藏著把牙齒咬碎了往肚子里咽的倔強;
有人深吸一口氣,胸口起伏的弧度里,是把所有怯懦都壓下去的決絕。
他們像是突然明白了,這場比試早不是簡單的輸贏,而是攥在手里的拳館招牌,是刻在骨子里的那點不甘。
。
第九場比試的鑼聲落地時,拳館里的空氣像被凍住的鉛塊,沉得人喘不過氣。
宏圖拳館的少年被扶到場邊時,膝蓋還在不受控地打顫,纏著繃帶的右手虎口崩裂,滲出血跡的紗布在灰色練功服上洇出深色的痕。
他仰頭灌下半瓶礦泉水,水流順著下頜線淌進領口,卻澆不滅眼底那點未熄的火苗——剛才若不是最后一記側踢差了半寸,這場就能扳平了。
計時器定格在四分十七秒,距離平局只差四十三秒。
山嵐流的少年低著頭往回走,白色道服的褲腿沾著大片灰褐色的塵土,那是被對手拖拽時蹭上的痕跡。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襟,粗糙的布料磨得指腹發紅,喉結每滾動一次,下頜線就繃緊一分,仿佛剛才吞下的不是汗水,而是摻著沙礫的玻璃碴,咽得食道陣陣發疼。
看臺上,扎高馬尾的女學員正用力絞著腕間的護帶,黑色的護腕邊緣被攥得發皺,露出的手腕上勒出幾道紅痕。
方才用鎖喉技將對手按在地上時,對方脖頸上凸起的青筋還在她掌心突突跳動,此刻那觸感卻像生了根的刺,扎得她指尖發麻。
她抬眼望向另一邊的場地,宏圖拳館的學員們正互相攙扶著起身,有人膝蓋磨破了皮,一瘸一拐地往休息區挪,卻沒人肯低下腦袋。
“武者當護家國……”小時候爺爺教她扎馬步時說過的話突然在耳邊響起來。
女學員猛地攥緊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疼得眼眶發燙。
她瞥向看臺另一側,兩個穿西裝和運動服的櫻花國武者正低聲交談,嘴角掛著漫不經心的笑,仿佛這場較量不過是場無關緊要的游戲。
喉間涌上一股澀意,她終于忍不住對身邊的同伴喃喃出聲,聲音輕得像怕被風聽見:“我們……真要幫櫻花國人打壓國術嗎?”
人群后排,最年長的學員正默默地解著腰間的黑帶。
那帶子邊緣已經磨出毛邊,是他練了五年的見證,此刻被他揉成一團塞進運動背包,動作重得像是在丟棄什么燙手的東西。
他的目光掃過拳館墻上「少林正宗」的匾額,陽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在那四個字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突然覺得眼眶發緊。
不遠處,趙宏圖正蹲在地上給受傷的學員纏繃帶,粗糙的手指抖得厲害,繃帶在學員滲血的胳膊上繞錯了三道圈。
而櫻花國武者腳邊的空地上,散落著山嵐流學員喝空的運動飲料瓶,瓶身上的外文標識在晨光里刺得人眼睛生疼。
“這場‘勝利’,”年長的學員對著空氣低聲說,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真比輸還難受。”
他拉上背包拉鏈時用了很大的力氣,金屬齒咬合的脆響里,藏著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
劉鐵山的目光像淬了冰的探照燈,在一眾學員臉上掃來掃去。
他眉頭擰成個疙瘩,右手食指在黑帶邊緣來回摩挲,指腹碾過磨得發亮的布料,發出細碎的聲響。
“你們這是干什么?”他猛地提高了音量,聲音撞在拳館的沙袋上,彈回來時帶著股子不耐煩的尖刻,“一個個耷拉著腦袋,給誰看?記分牌上明明白白——你們贏了!不是輸了!”
學員們被他吼得肩膀一縮,有人下意識攥緊了拳,指節泛白的力度里藏著說不清的別扭;
有人垂著眼簾,視線落在自己磨出毛邊的道服褲腳,喉結無聲地滾動著。
方才贏下比試的銳氣,早被場中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沉郁磨沒了。
“一場切磋而已,”劉鐵山往前踱了兩步,黑皮鞋踩在地板上發出“噔噔”的響,每一步都像敲在學員們的心上,“什么時候扯到國仇家恨了?趙宏圖那套是道德綁架,想拿大帽子壓人——你們也信?”
他嗤笑一聲,抬手拍了拍身邊一個學員的肩膀,力道重得讓對方踉蹌了一下:“武道哪有國界?你們練的是山嵐流,贏的是他宏圖拳館,跟背叛國家扯得上關系?”
可學員們的頭垂得更低了。
后排那個最年長的學員悄悄把背包帶又勒緊了些,金屬扣硌得鎖骨生疼,卻沒吭聲。
劉鐵山看在眼里,眼底的不滿更濃了。
他忽然放緩了語氣,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話鋒一轉:“行吧,你們要是實在轉不過彎……”
他的目光在人群里逡巡,最后落在蔡冠杰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下一場該你上了,冠杰。”
蔡冠杰猛地抬頭,眼里還帶著點沒散的怔忡。
“我同意你故意輸掉,”劉鐵山說得輕描淡寫,仿佛在說今天天氣不錯,“給他們留點顏面,也算是……照顧照顧同胞。”
“照顧”兩個字被他咬得格外輕,卻像根針,狠狠扎進蔡冠杰的耳朵里。
他的臉“唰”地白了,緊接著又泛起不正常的紅,喉嚨里像堵著團滾燙的棉絮,咽不下,吐不出。
他原本是打算收著點力道,輸得體面些,既能緩和氣氛,也不傷和氣。
可經劉鐵山這么一說,味道全變了。
故意輸掉?
還要被“同意”?
這哪是照顧?分明是把宏圖拳館的臉按在地上摩擦,是在說“看,你們的面子,得我們賞”。
蔡冠杰的手指死死摳著道服的腰帶,布料被絞出深深的褶皺,指腹蹭過粗糙的纖維,磨得生疼。
他張了張嘴,想反駁,可喉嚨像被什么東西掐住了,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進退兩難。
去贏?對不起心里那點沒說出口的別扭;
去輸?又成了劉鐵山手里遞出的羞辱工具。
他覺得自己像被架在火上烤,火苗舔著腳底,燙得人渾身發顫,卻動彈不得。
“怎么?不愿意?”劉鐵山挑眉,語氣里的壓迫感又上來了。
蔡冠杰深吸一口氣,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他能感覺到周圍學員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有同情,有無奈,還有點說不清的期盼。
最終,他什么也沒說,只是僵硬地轉過身,往場中走去。
道服的下擺不知何時被冷汗浸得發沉,貼在腿上,像綁了塊濕抹布。
每走一步,地板的涼意都順著鞋底往上鉆,可他渾身卻燙得厲害,連耳根都在隱隱作痛。
眼角的余光瞥見劉鐵山抱臂站在原地,嘴角那抹冷笑刺得人眼睛生疼。
耳邊反復回響著那句“給他們留點顏面”,像根生銹的針,一下下扎在心上。
他走到場中央站定,機械地活動著手腕,指節發出的“咔咔”聲里,全是說不出的憋屈。
這場比試還沒開始,他已經覺得自己輸得徹頭徹尾了。
拳館另一頭,趙宏圖的指節把裁判旗攥得發白。
旗面的布料被冷汗浸得發皺,貼在掌心涼颼颼的。
他抬眼掃過場邊的學員,心像被浸了水的棉絮,沉得快要墜到地上。
左手邊,小朱的膝蓋還在隱隱作痛,不時往場中瞥一眼,眼里的紅血絲混著不甘;
后排的小雅用繃帶纏著胳膊,指尖無意識地絞著衣角,嘴唇咬得發白;
最邊上的阿杰剛被師兄弟扶到長凳上,后背的血痕透過練功服滲出來,像朵蔫了的紅玫瑰。
趙宏圖的視線在他們臉上打了個轉,又落回場地中央。
第十場了,這是最后一場。
贏了,拳館的招牌還能勉強立著;
輸了,那些“少林正宗”的匾額,那些他跑遍三條街拉來的學員,那些他熬夜改的課程表……
十多年的心血,就真要成了別人嘴里的笑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