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裂的木凳腿斜插在墻角,凳面還沾著未干的血跡;
墻上掛著的學員拳譜被劃破了好幾個口子,邊角卷得像干枯的樹葉。
空氣中彌漫著鐵銹味的血腥氣,混著艾草被震碎后飄出的淡香,嗆得他喉嚨發緊。
“這好好的拳館……”他喉結滾了滾,聲音里裹著化不開的歉意,“都被搞成什么樣子了。趙大哥,這次是我連累了你,我……”后面的話像被什么堵住,怎么也說不出口。
趙宏圖正低頭給溫羽凡纏繃帶,粗糙的手指捏著純白的繃帶,一圈圈繞過后背,動作仔細得像在擺弄易碎的瓷器。
聽見這話,他頭也沒抬,嘴角反倒勾起抹爽朗的笑:“嗨,有什么啊。”繃帶在他指間翻飛,每一圈的重疊都不差分毫,“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正好,我早看這老破樣不順眼了,這下總算有借口重新裝修,再換批新設備,弄不好還能招攬些新學員呢。”
溫羽凡聽著這故作輕松的話,心里更不是滋味。
不久之前,趙宏圖還在為學員的醫藥費和賠償款發愁,哪來的錢重新裝修?
他用力咬了咬下唇,指節攥得發白:“我這里還有些錢,不多,就幾萬塊……你先拿去修拳館,不夠的話我再想辦法。”
“誒,溫兄弟!”趙宏圖猛地抬起頭,聲音一下子高了八度,眼里帶著點急了的紅,“咱們兄弟之間,提什么錢?你這不是打我臉嗎?”他手上的繃帶還繞在溫羽凡后背,不知是激動還是故意,指尖猛地收了勁。
“嘶……”溫羽凡倒吸一口涼氣,后背的傷口像被火燎過似的疼,冷汗瞬間從額角滲出來,順著鬢角往下滑,滴在木地板上洇出小小的濕痕。
趙宏圖卻沒松勁,眼神定定地盯著他:“兄弟有難,我幫不上別的大忙,出個地方讓你落腳,還算事兒?你要是再提錢,那就是沒把我當兄弟,以后別再踏進這拳館一步!”
“好好好,不說了,不說了。”溫羽凡連忙擺手,后背的疼還沒緩過來,眼眶卻有點發熱。
他知道趙宏圖的脾氣,看似粗獷,實則比誰都重情義。
這幾萬塊對如今的趙宏圖來說,或許能解燃眉之急——光是孩子們的醫藥費就夠他愁的了,可他是絕對不會收的。
溫羽凡深吸一口氣,壓下喉嚨里的哽咽,語氣沉了下來:“但趙大哥,我們的行蹤看起來已經暴露了。”他瞥了眼地上還沒清理的殺手尸體,“這批殺手能找來,就有第二批、第三批。再待在這兒,不光是我,連您和孩子們都得遭殃,我們不能再留了。”
趙宏圖手上的動作猛地一頓,纏著的繃帶歪了半寸,搭在溫羽凡后腰上。
他抬起頭,眼里的爽朗褪去,露出藏不住的不舍,像個要送別遠行親友的孩子:“你……這就要走?”
話音剛落,他又猛地低下頭,盯著自己手里的繃帶,喉結重重滾了滾。
過了好一會兒,才聽見他長嘆一聲,聲音里裹著無奈和自責:“是啊……也是。”他抬手抹了把臉,把鬢角的汗和不知何時泛出的濕意全抹進胡茬里,“兄弟我本事不濟,白天護不住孩子們,晚上也護不住你……說不得,還要你反過來替我擋刀,我這拳館館主,當得真是窩囊。”
“趙大哥!”溫羽凡猛地轉過身,動作太急扯得傷口又是一陣疼,可他顧不上了,“你別這么說!昨天晚上我們走投無路,是你敞開門讓我們進來;白天孩子們能撐到最后,也是你平時教得好。”他攥緊拳頭,指節泛白,“這份恩情,我溫羽凡記一輩子!他日不管你在哪,不管遇到什么事,只要捎句話,我溫羽凡刀山火海都得來!”
趙宏圖望著他泛紅的眼眶,張了張嘴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望著滿地狼藉長長嘆了口氣。
“哎……”
那聲嘆息里,有不舍,有無奈,還有些沒說出口的挽留,在空曠的拳館里蕩出老遠,混著窗外的風聲,顯得格外沉。
……
包扎完畢,溫羽凡后背的繃帶層層疊疊鼓起來,像座起伏的白色小山丘。
他試著動了動肩膀,布料摩擦繃帶的微響里,傷口傳來細密的刺痛,像有無數根針在皮肉里輕輕扎著。
他蹙了蹙眉,額角沁出層薄汗,伸手去夠旁邊的運動服——那是趙宏圖昨天剛塞給他的,灰撲撲的布料還帶著點新衣服的漿味。
指尖剛捏住衣領,視線就落在了后背的位置。
一道長長的口子從肩胛斜斜劃到腰側,邊緣的布料被刀鋒絞得發毛,像條蔫了的灰蛇趴在那里。
溫羽凡的動作頓住了,喉結輕輕滾了滾,拿起衣服的手垂在身側,聲音里帶著點說不清的澀:“沒法穿了。”
他抬眼看向趙宏圖,眼底浮著層歉意:“對不起啊趙大哥,你昨天剛給我的衣服……”
“嗨,這算什么。”趙宏圖大手一揮,粗糙的掌心在褲腿上蹭了蹭,咧嘴笑出兩排大白牙,“這衣服三十塊錢一件,我從廠家批了幾十套堆在庫房,壞一件再拿一件就是。”他說著轉身往儲藏室走,腳步聲在地板上敲出“咚咚”的響,“等著,我再給你找件新的,保證一模一樣。”
沒多久,趙宏圖就拎著件嶄新的運動服出來,塑料袋在他手里晃晃悠悠。
“你看,多著呢。”他把衣服往溫羽凡懷里一塞,指腹戳了戳衣服上印著的“宏圖拳館”四個字,“當初想著學員多,批發價便宜就多囤了點。”
溫羽凡接過衣服,指尖觸到冰涼的新布料,心里那點愧疚像被溫水泡過的棉花,又沉又脹。
他低著頭慢慢穿衣服,動作放得極緩,生怕扯到傷口。
剛把拉鏈拉到頂,就見李玲瓏從休息室走了出來。
她肩上挎著那柄鮫魚皮鞘的武士刀,刀身隨著她的腳步輕輕晃,發出細碎的金屬碰撞聲。
“師傅,我都準備好了。”她站在幾步外,額角的碎發被汗水濡濕,貼在臉頰上,眼神卻亮得很。
溫羽凡抬手抄去,想把刀接過來。
胳膊剛抬到一半,后背的傷口突然像被猛地拽了一下,尖銳的痛感順著脊椎竄上來,他忍不住“嘶”了一聲,手僵在半空。
李玲瓏立刻側身避開他的手:“您后背有傷,”她的語氣沒什么起伏,卻透著股不容分說的堅決,“還是我背著。”她微微揚了揚下巴,示意自己早把背帶調整好了,“做徒弟的為師傅背刀,那是應該的。”
溫羽凡看著她緊抿的唇線,那上面還沾著點沒擦凈的血漬——是剛才廝殺時濺上的。
他喉間動了動,最終還是松了手,聲音輕了些:“那就麻煩你了。”
就在這時,角落里傳來聲輕微的咳嗽。
澤井不知何時已經睜開了眼。
他道服前襟的血漬凝成了深褐色,臉色依舊泛著失血的白,但眼神里的混沌散了些,像蒙塵的鐵器被擦出點冷光。
他撐著地板慢慢起身,膝蓋碰到碎玻璃的“咯吱”聲里,身形晃了晃才站穩,顯然調息耗了不少力氣。
其實他的傷比溫羽凡輕些,至少沒挨那記背后的刀。
可山嵐流那套「櫻吹雪呼吸法」終究底蘊太淺,講究的是短促急促的吐納,用來催發爆發力還行,論及調理內腑、順通氣血,遠不及華夏內功的精妙。
而溫羽凡修煉的乾坤功,本就是華夏內家拳里的上乘心法,既能聚氣發力,更擅長以氣養傷,運轉之間如溪流潤田,修復內勁震蕩的效率自然天差地別。
“溫先生!”澤井的聲音還帶著點沙啞,卻像塊石頭砸在安靜的空氣里。
他大步流星地走過來,道服的下擺掃過地板上的血漬,帶起星點暗紅,額角的青筋突突跳著,攥緊的拳頭指節泛白:“這場決斗……竟然……被這些……野路……打斷,實在教人……心有不甘!”
他說這話時,眼睛亮得嚇人,像兩簇不肯熄滅的火苗,那是種純粹的、被打斷的憤懣,比剛才廝殺時的狠勁更灼人。
溫羽凡正理著運動服的衣襟,后背的繃帶在寬松的布料下依然鼓出明顯的弧度。
他聞轉過頭,視線越過澤井,落在拳館內的狼藉上:碎玻璃閃著冷光,幾具尸體還歪在墻角,空氣里的血腥味濃得化不開。
他輕輕嘆了口氣,抬手揉了揉后腰,那里的刺痛還在隱隱作祟。
“抱歉了澤井先生。”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卻沒笑開,眼底浮著層無奈,“都是我惹來的麻煩,壞了您的興致。可惜……我沒法再跟你比一場了。”
他低頭看了眼自己纏著繃帶的后背,聲音壓得更低了些,像怕被風卷走:“我得趕緊逃命了。”
澤井聽到溫羽凡那句“我得趕緊逃命了”時,整個人怔了一下。
方才還因內傷泛白的臉猛地漲起一層不正常的紅,原本垂在身側的手驟然攥緊,指節硌得掌心生疼——那是種混雜著不甘與執拗的沖動,像野火突然竄上干草堆。
然而,他并沒有當場爆發,反而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舉動。
下一秒,“咚”的一聲悶響炸開在拳館里。
澤井雙膝重重砸在滿是裂痕的木地板上,震得附近幾片碎玻璃碴都跳了跳。
他沒去管道服褶皺里嵌著的玻璃尖,只是將額頭狠狠磕向地面,發出第二聲悶響,與第一聲形成短促的回響。
他雙手筆直撐在地板上,手臂肌肉繃得像拉滿的弓弦,指尖幾乎要摳進木紋里。
這姿勢嚴謹得近乎刻板,肩背挺得筆直,連腰腹的弧度都分毫不差——是櫻花國最鄭重的稽首禮,尋常只在拜見宗師或立血誓時才會行。
“我……明白……”澤井的聲音從地板上方傳來,帶著明顯的氣血翻涌,每個字都像從齒縫里擠出來,“溫先生……的難處……”他猛地抬起頭,額角磕出的紅痕混著冷汗往下淌,眼底的猩紅比剛才廝殺時更烈,像兩簇燒得正旺的火,“但……懇請……您……留個……約定!”
話音未落,他喉間涌上一股腥甜,暗紅的血沫順著嘴角溢出,滴在身前的地板上,與先前的血跡融成一小團深褐。
可他像是毫無所覺,只是死死盯著溫羽凡,聲音陡然拔高半分,帶著破釜沉舟般的懇切:“明年……四月十日……大阪武道祭!在下……在櫻花國……恭候大駕!”
每個日期每個字都咬得極重,仿佛要把這串字符刻進空氣里。
他道服前襟的血漬早已凝成硬殼,此刻隨著急促的呼吸輕輕起伏,鎖骨處那道蜈蚣狀的舊疤在月光下泛著紅,像在為這份邀約作證。
溫羽凡下意識轉頭望向窗外。
墨色的夜濃得化不開,寫字樓的霓虹透過滿地碎玻璃,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彩光,像被打碎的調色盤。
他能想象到暗處可能潛伏的眼睛——那些追殺者不會善罷甘休,明天的落腳點在哪都還是未知數,更別說一年后的異國之約。
殺手的威脅像塊濕冷的抹布,死死捂住他的胸口。
可對上澤井那雙燃著偏執火焰的眼,到了嘴邊的“恐怕不行”突然就卡了殼。
那眼里的赤誠太燙,燙得他沒法硬起心腸。
“厄……”溫羽凡喉結滾了滾,聲音有些干澀,“好吧,澤井先生。如果……如果我能去的話,一定過去。”
話音剛落,后背的傷口突然傳來一陣尖銳的抽痛,像是被人用細針狠狠扎了一下。
那痛感順著脊椎往上竄,直沖天靈蓋——像是在嘲笑這承諾的虛浮,又像是在提醒他現實的殘酷。
“太好了!”澤井猛地起身,膝蓋因驟然受力發出一聲輕響,他踉蹌了一下才穩住身形,卻顧不上拍掉道服上的灰塵。
他再次深深鞠躬,腰彎得像張弓,道服下擺掃過地板上的血漬,帶起幾星暗紅的碎屑:“在下……掃榻以待!”
溫羽凡看著他這副模樣,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著,說不清是酸還是澀。
他嘆了口氣,不再多。
此地確實不宜久留,空氣中的血腥味還沒散,誰也說不準下一波殺手會不會順著血腥味找來。
“好了,不多說了,我們該走了。”
他轉頭看向趙宏圖,目光里帶著鄭重:“趙大哥,這次的恩情,我溫羽凡記下了。后會有期。”
說完,他繞過還維持著鞠躬姿勢的澤井,一步一步往門口走。
后背的繃帶被動作牽扯,傳來細密的疼,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虛浮又沉重。
趙宏圖望著他的背影,張了張嘴。
想說“路上當心”,又覺得太輕;
想說“有事隨時找我”,又知道自己未必能幫上什么。
最終,所有的話都化作一聲長嘆,混著拳館里的血腥味飄散開:“兄弟,一路保重啊。”
李玲瓏背著那柄鮫魚皮鞘的武士刀快步跟上,刀身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晃動,發出細碎的金屬摩擦聲。
她的側臉在月光下顯得格外堅毅,方才廝殺時濺上的血點還留在下頜,像顆沒擦凈的朱砂痣。
兩人剛走過黑田身邊。
那個一直站在陰影里的男人,西裝前襟的血漬已經半干,金絲眼鏡后的眼神始終沒什么波瀾,仿佛剛才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但此時卻突然開口了。
“等等!”
是櫻花語,簡短兩個字,卻像塊石頭砸進平靜的湖面,瞬間繃緊了拳館里的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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