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驚像潮水般漫過他的臉,讓他原本就蒼白的臉色更添了幾分僵硬。
“撲通!”
一聲悶響砸在滿是裂痕的木地板上,震得附近的碎玻璃碴都跳了跳。
澤井竟直挺挺地跪了下去,膝蓋撞在地上的瞬間,他甚至沒顧上疼,只是對著溫羽凡重重叩首,額頭磕在木紋里,發出沉悶的響聲。
“溫先生!”他的聲音帶著剛從震驚里掙脫出來的沙啞,還有種難以置信的急切,“黑田師兄說,這柄武士刀……是二十多年前從黑田家被盜走的家傳寶刀,名叫血龍牙!”他頓了頓,抬起頭時,眼里滿是懇求,“師兄求您把刀還給黑田家,我澤井玄一郎,也懇請先生成全!”
“這……”溫羽凡徹底愣住了,眼睛猛地睜大,嘴巴半張著,半天沒合上。
他低頭看了看那柄被鮫魚皮包裹著的武士刀,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兩人,一時間沒回過神來。
他怎么也想不到,這柄跟著自己闖過無數險地的刀,竟然藏著這樣的來歷。
突如其來的消息像塊巨石砸進平靜的湖面,讓他腦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滿臉的愕然。
“憑什么!”李玲瓏的聲音陡然拔高,像被點燃的爆竹。
她柳眉倒豎,原本還算柔和的眉眼此刻全擰成了疙瘩,眼神里像淬了火,直勾勾地盯著黑田和澤井。
她往前跨了半步,下意識地擋在溫羽凡身前:“你們說刀是你們的就是你們的?這刀跟著我師傅出生入死,殺過多少敵人,早就該算我師傅的了!你們說要就要,哪有這種道理!”
黑田像是沒聽見李玲瓏的話,只是猛地抬頭看向溫羽凡,眼神里的急切幾乎要化作實質。
他又對著溫羽凡說了一長串櫻花語,語速快得像要趕在什么之前把所有話都說完,每個字都透著孤注一擲的決絕:“血龍牙對黑田家是根,是命!只要能拿回來,我們愿意付出任何代價,錢、資源,哪怕是我這條命,都請您開口!”
“師兄說!”澤井立刻跟著喊道,聲音里帶著同樣的急切,甚至比黑田更添了幾分卑微,“只要能換回血龍牙,任何代價他們都愿意付!還請溫先生成全!”
“不行!”李玲瓏想也不想就吼了回去,雙手死死抱在胸前,下巴微微揚起,眼神堅定得像塊石頭,“這刀我們不能給!一路上多少殺手盯著我們,全靠這刀保命!把刀給了你們,我們遇到危險怎么辦?想都別想!”
可黑田和澤井像是沒聽見她的話。
黑田依舊保持著躬身的姿態,后背的西裝褶皺里還沾著廝殺時的血點;
澤井則挺直了脖頸,目光灼灼地望著溫羽凡。
兩人跪在滿地狼藉里,身影被月光拉得很長,那副長跪不起的樣子,仿佛要跪成拳館地板上兩道新的裂痕,不達目的絕不罷休。
溫羽凡望著那柄被黑田捧在掌心的武士刀,刀鞘上的鮫魚皮在月光下泛著暗啞的光,像蒙著一層陳年的心事。
不覺間,后背的繃帶被牽扯得發緊,細微的痛感順著脊椎爬上來。
他輕輕嘆了口氣,轉頭看向李玲瓏時,眼底的疲憊里裹著溫和的體諒。
“沒事的。”他的聲音壓得很緩,像怕驚擾了什么,“你看黑田先生那樣子,這刀對他們而,怕是比性命還重。既是人家的傳家寶,咱們強留著,總不像話。”
李玲瓏的嘴唇立刻嘟了起來,下頜線繃得緊緊的,像只護著骨頭的小獸。
她望著那柄跟著溫羽凡闖過苗疆瘴氣、劈開碼頭箭雨的刀,指節無意識地摳著掌心。
“但是,師傅……”尾音里帶著點沒壓住的委屈,她抬眼時,睫毛上還沾著剛才廝殺時濺上的血星,“這刀跟著您出生入死多少次了?上次在洞庭湖碼頭,那些弩箭從暗處射過來,不是它擋在您身前……”
溫羽凡緩緩抬起手,指尖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動作很輕,卻帶著種安撫的力量。
他的目光落在她泛紅的眼眶上,語氣里多了幾分耐心的引導:“玲瓏,你想想,如果這是你家那面傳家寶鏡呢?要是被別人拿了去,哪怕對方待它再好,你心里能踏實嗎?”
“這……”李玲瓏張了張嘴,話到嘴邊卻卡了殼。
腦海里突然閃過隱蛟島祠堂里的畫面:那面銅鏡被供奉在香案上,鏡面映著祖宗牌位的影子,父親總說“這是李家的根”。若是那鏡子落在外人手里,她怕是拼了命也要奪回來。
可她還是不甘心。
李玲瓏低下頭,輕輕咬了咬下唇,唇瓣被牙齒硌出點發白的印子。
再抬眼時,眼里的委屈淡了些,卻浮出層倔強的光:“那師傅往后沒了它,遇到敵人怎么辦?碼頭那次,要不是這刀快如閃電,您后背早被弩箭穿了窟窿!這刀認您啊,您握它的時候,它都在顫呢……”
溫羽凡聞愣了愣,隨即笑了。
那笑容從嘴角漫到眼底,沖淡了幾分廝殺后的疲憊,帶著種久經風浪的從容。
他抬手指了指不遠處一具殺手的尸體,那人手邊斜斜插著柄長劍,劍鞘上的漆都掉了大半,刃口卻在月光下閃著冷光。
“你看,武器不是滿地都是嗎?”他的指尖在空氣里頓了頓,落在那柄劍上,“我看那柄就不錯。”
李玲瓏順著他指的方向瞥了一眼,鼻子立刻皺了起來,像是聞到了什么刺鼻的味道。
她微微撇著嘴,語氣里的嫌棄藏都藏不住:“這差得太遠了!您看那劍鞘,漆都掉禿了,刃口怕也是卷了的,一看就是粗制濫造的貨色。怎么能跟血龍牙比?那刀可是……”
“可是什么?”溫羽凡打斷她,眼底的笑意更濃了些,忍不住抬手揉了揉她的頭發,動作里帶著點長輩對晚輩的縱容,“再名貴的刀,說到底也只是塊鐵。真正能護住自己的,從來不是手里的家伙。”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滿地碎玻璃折射的冷光,聲音沉了沉,卻透著股不容置疑的堅定:“玲瓏,你要記住。能殺人的都是好武器,重要的不是刀有多快,是握刀的人夠不夠硬。”
月光恰好落在他臉上,把眼底那層沉淀下來的鋒芒照得清清楚楚。
那是從尸山血海里爬出來的篤定,比任何神兵利器都更有說服力。
李玲瓏望著師傅沉靜的側臉,心里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
師傅的話像投入湖面的石子,蕩開圈圈漣漪——道理她都懂,可那柄血龍牙跟著師傅闖過多少生死關,刀鞘上的每道磨損都是勛章。
她指尖無意識絞著裙擺,目光落在黑田手中那抹鮫魚皮的暗紋上,喉間哽著沒說出口的話,最終只化作輕輕咬著下唇的動作,睫毛垂下時投下一小片倔強的陰影。
溫羽凡似是察覺到她的糾結,卻沒再繼續教育。
他脊背挺得筆直,后背的繃帶在寬松的運動服下微微隆起,每動一下都牽扯著傷口,可他轉身時的動作依舊沉穩。
月光斜斜落在他肩頭,將側臉的輪廓描得愈發清晰,他看向澤井和黑田時,目光平靜得像深不見底的湖:“你們起來吧。”
聲音不高,卻像帶著穿透人心的力量,在拳館里漫開的血腥味中劈開一條通路。
“這刀既是黑田先生的傳家寶,強留在我這里反倒不妥。”他頓了頓,視線掠過黑田緊攥刀鞘的手,“請拿回去吧。”
澤井渾身一震,像是沒料到會得到這樣干脆的答復。
他先是愣在原地,眼里的錯愕迅速被狂喜取代,連帶著聲音都發了顫,轉身時道服的下擺掃過地上的碎玻璃,發出細碎的聲響:“師兄!溫先生……溫先生說愿意歸還血龍牙!”
黑田原本低垂的頭猛地抬起,金絲眼鏡后的眼睛瞬間紅了。
他望著溫羽凡的目光里像是落滿了星辰,混雜著難以置信的激動與滾燙的感激。
“咚、咚、咚”
黑田的額頭接連磕在布滿裂痕的木地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每一下都帶著近乎虔誠的力道。
他嘴里的櫻花語急促而哽咽,像是積壓了二十多年的情緒終于找到了出口,淚水順著臉頰滑落,砸在刀鞘的鮫魚皮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痕。
他雙手捧著刀的姿勢始終沒變,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仿佛那不是冰冷的金屬,而是黑田家歷代先人的魂靈。
刀鞘上的銀線在月光下閃著微光,與他顫抖的指尖相映,竟生出幾分宿命般的鄭重。
趙宏圖在一旁看得直點頭,粗糙的手掌在大腿上搓了搓。
他連忙過去,撿起那柄殺手遺留的長劍。
同時將劍鞘也一并取了過來。
“溫兄弟,拿著。”收劍入鞘后,他快步上前,把劍遞給溫羽凡,“這玩意兒雖比不上那柄寶刀,劈柴砍人也夠用了。”
溫羽凡接劍的瞬間,手腕微微下沉。
這劍比想象中沉些,劍身在鞘中輕顫,帶著點久經沙場的鈍感。
他指尖摩挲著粗糙的劍鞘,抬頭對趙宏圖笑了笑,那笑意從眼角漫開,沖淡了幾分廝殺后的疲憊:“趙大哥費心了。”
“你這氣度,”趙宏圖咂咂嘴,豎了豎大拇指,“我趙宏圖服了。”
溫羽凡握著劍柄輕輕掂了掂,目光落在劍鞘的裂痕上,聲音里帶著點回憶的溫軟:“小時候家里窮,我爸總說‘不是自己的東西,拿了夜里睡不安穩’。”他低頭看著劍身映出的自己模糊的影子,“這話聽了二十多年,早就刻進骨頭里了。”
李玲瓏站在原地沒動,帆布鞋碾過腳邊的玻璃碴,發出細微的“咯吱”聲。
她看著師傅握著那柄不起眼的長劍,神色淡然得像只是換了支筆。
再看看黑田捧著血龍牙時,那副仿佛生命失而復得的模樣……
她輕輕咬了咬下唇,唇上還留著方才抿緊的印子,心里頭那個關于“俠義”的模糊影子,好像突然被月光照得透亮——
原來“俠義”從來不是握著最鋒利的刀,而是明知那刀能護身,卻依然愿意還給真正需要它的人。
她心里那點小小的結突然松開了,眼角彎成兩道清亮的月牙,唇邊漾開的笑意里還沾著未褪的釋然。
她快步上前,裙擺掃過地板上的碎玻璃碴,發出細碎的“咯吱”聲。
“師傅,這劍還是我來背吧!”她伸手去接溫羽凡手里的長劍,指尖剛觸到粗糙的木鞘,就順勢將背帶往肩上一勒,動作利落得像早已練過千百遍。
溫羽凡由著她把劍取走,眼角的紋路柔和下來,后背的繃帶在運動服下微微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細微的滯澀,卻掩不住眼底的欣慰。
“好。”他輕輕應著,聲音里像摻了點夜風的暖,他知道——這丫頭總算懂了,俠義從不在兵器的鋒銳,而在握刀人的本心。
溫羽凡又轉身看向趙宏圖,后者正望著他發怔,粗糙的手掌在褲縫上蹭了又蹭,像是有滿肚子的話堵在喉頭。
“趙大哥,那我便先行告辭了,多多保重。”溫羽凡抬手抱拳,動作因后背的傷微微滯澀,卻依舊帶著江湖人的鄭重。
趙宏圖猛地回神,張了張嘴想喊“路上當心”,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只抬手拍了拍溫羽凡的胳膊,掌心的溫度燙得像團火:“去吧。”
他喉結滾了滾,終究沒再說什么,只是望著溫羽凡轉身的背影,眼底的不舍像潮水般漫上來。
可溫羽凡沒走出兩步,黑田那低沉的櫻花語突然在身后炸開,像塊石頭砸進平靜的空氣里。
“請再等等!”
溫羽凡的腳步頓在滿地狼藉里,皮鞋碾過一片卷曲的鐵皮,發出刺耳的刮擦聲。
眉頭在月光下擰成一道深痕,側臉的線條冷硬了幾分,顯然被這反復的耽擱惹出了些不耐。
他緩緩轉過身,后背的傷口被牽扯得發緊,疼得他額角滲出層薄汗,語氣里便帶了點壓不住的涼意:“黑田先生還有什么指教?”
黑田往前挪了半步,金絲眼鏡后的目光像淬了冰的針,死死釘在溫羽凡臉上,語速極快地吐出一連串櫻花語,每個音節都透著不容錯辨的執著。
澤井連忙往前湊了湊,喉結急促地滾動著,翻譯的聲音里帶著顯而易見的緊張:“溫先生……黑田師兄……想問,您是……如何……獲得血龍牙的?黑田家……能尋回……傳家寶……自然是……天大的幸事,但當年……盜走寶刀……的竊賊,我們……絕……不能……放過!”
溫羽凡聞微微一怔,腦海里瞬間閃過岑玉茹倒在血泊里的模樣,那抹唇角的猩紅與血龍牙的刀身幾乎重疊。
他緩了緩神,嘴角忽然勾起一抹淺淡的笑,那笑意里裹著幾分漫不經心,眼底卻藏著不易察覺的冷光:“哦,原來是這件事。告訴你也沒什么。”
他頓了頓,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掌心的老繭,語氣平靜得像在說別人的故事:“這把刀,是我殺了云貴岑家的一個人得到的。至于是不是他們偷了你們的刀,我就不清楚了。”
話音落時,他能感覺到自己胸腔里那點對岑家的郁氣,正隨著這番話慢慢散開——能給那個一手遮天的家族添點麻煩,倒也不算壞事。
澤井把話翻譯給黑田時,聲音都在發顫。
黑田的瞳孔驟然收縮,金絲眼鏡后的目光瞬間凝重如鐵,他與澤井對視一眼,兩人眼底同時閃過震驚與復雜。
岑家那位新晉宗師的名號,就算在櫻花國武道圈子里也如雷貫耳,誰都知道那是塊碰不得的硬骨頭。
短暫的沉默里,拳館里的碎玻璃反射著月光,亮得有些刺眼。
片刻后,黑田和澤井同時彎腰,九十度的鞠躬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沉,道服的褶皺與西裝的下擺同時掃過地板,帶起細碎的塵埃。
“多謝。”兩人齊聲說道,聲音里裹著難以喻的鄭重,像是在感謝這個可能揭開二十多年舊案的線索,也像是在敬畏這份牽扯著江湖恩怨的坦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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