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浸透了墨的棉絮,沉甸甸地壓在曠野上空。
穿堂風卷著沙礫掠過柏油路面,卷起的塵土與未干的血跡混在一起,在月光下擰成一道道暗紅的旋流。
剛結束的廝殺像場被打翻的調色盤,斷刃在草叢里閃著冷光,幾具扭曲的尸體泡在血泊里,讓空氣里始終彌漫著鐵銹與腐草混合的腥甜。
溫羽凡往前挪步時,登山鞋碾過塊碎玻璃,發出細微的“咯吱”聲。
他左肩的傷口還在滲血,浸透的運動服黏在背上,每動一下都牽扯著鉆心的疼。
但他還是挺直了脊背,對著澤井和黑田深深拱手,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多謝兩位朋友出手相助。”沙啞的嗓音里裹著未散的喘息,“若不是你們及時趕到,我師徒二人今晚怕是真要交代在這兒了。”
澤井下意識理了理被血污沾皺的空手道服下擺,白色衣料上的暗紅斑點在月光下格外刺眼。
他與黑田交換了個眼神,后者推了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鏡片反射的光讓表情顯得有些模糊。
兩人同時微微躬身,腰彎成標準的四十五度,這是櫻花國最鄭重的致謝禮,衣料摩擦的輕響在死寂里格外清晰。
時間往回撥到三天前。
黑田捧著血龍牙回到下榻的酒店時,指腹還在微微發顫。
他獨自在浴室里用溫水一遍遍擦拭刀身,直到洗凈血污之后,再用雪白的棉布擦干,最后小心的上油……
鮫魚皮鞘上的銀線在燈光下流轉,鴿血紅寶石映著他眼底的紅,他指尖撫過刀身時的虔誠,如同在觸碰祖輩的魂靈。
直到第二天清晨,才將這柄傳家寶仔細裹進錦緞,托值得信任的特殊渠道連夜送回櫻花國。
澤井在賓館的床上躺了整整兩天。
每次運氣調息,肋骨斷裂處就傳來針扎似的疼,但他咬著牙沒哼一聲,直到第三天清晨能穩穩站樁,才去找黑田。
“師兄,該出發了。”澤井的聲音還有點虛弱。
“好!”黑田答應一聲,緩緩站起身。
旁邊沙發上,劉鐵山正刷著手機,突然冒出的話像顆火星落進油鍋:“查到之前那個躲在宏圖拳館的人的信息了。他叫溫羽凡,在暗網上被岑家通緝懸賞,那小子的懸賞高達一千二百萬華夏幣……剛剛收到消息,暗網殺手正集結人手,打算在霸州伏擊他。”
空氣瞬間凝固。
黑田猛地捏緊拳頭,骨節的脆響嚇了劉鐵山一跳。
他轉身時帶起的風掀動窗簾,晨光里能看到他攥緊的拳頭上,青筋正一點點爬上來。
“機票退了。”黑田的聲音冷得像冰,“備車。”
……
此刻,澤井望著溫羽凡染血的衣襟,喉結動了動,磕磕絆絆的華夏語里帶著顯而易見的緊張:“溫先生……這都是……為了……償還您的……贈刀之恩。”
他抓著衣角的手指泛白:“黑田師兄……在……得知……您被……懸賞之后……心急如焚,立即讓我們……趕了過來。還好……一切……不算太晚。”
溫羽凡愣了愣,額前的碎發被風吹得貼在皮膚上。
他想起那柄被黑田視若性命的血龍牙,想起對方跪地時道服上的血漬,心里像被什么東西燙了一下。
原來當日的善因,竟真的在對方身上得出了善果。
他再次拱手,這次彎腰的幅度更大,肩胛骨的刺痛讓動作有些滯澀:“原來是這樣。黑田先生這份情,溫某記下了。”
黑田聽不懂華夏語,卻從溫羽凡的眼神里讀懂了那份鄭重。
他微微揚了揚嘴角,平日里冷硬的側臉在月光下柔和了些許,又對著溫羽凡躬身行禮,動作依舊精準得像個儀式。
澤井的目光先落在不遠處那堆還冒著絲絲青煙的摩托車殘骸上。
焦黑的鐵皮蜷曲著,像只被拔了毛的困獸,車胎燃燒后的焦糊味還在夜風里彌漫。
他收回視線時,肩頭因剛才的激戰微微發顫,雪白的空手道服下擺沾著的暗紅血點在月光下格外扎眼。
他朝溫羽凡微微欠身,腰腹還帶著幾分戰斗后的僵硬,左手不自覺地攥了攥衣角,像是在鼓足勇氣。
生澀的中文從他齒間擠出來,每個字都帶著猶豫的停頓:“溫先生……你們的目的地……應該是華夏的京城吧?如今……已……近在咫尺。不如……就由我們駕車……‘送你們最后一程’吧。”
話音剛落,他自己似乎也覺得哪里不對,眉頭微蹙,眼神里掠過一絲不確定,仿佛在回味自己說的話。
一旁的李玲瓏正扶著膝蓋大口喘氣,額前被汗水浸透的碎發黏在臉頰上,混著濺上的血珠,又涼又黏。
聽到這話,她猛地直起腰,連喘息都頓了半拍,急忙擺了擺手,聲音里還帶著未散的粗氣:“誒,你這話可不能亂說啊!”她抬手抹了把額頭的汗,指腹蹭過火辣辣的傷口也顧不上疼,“在華夏,‘送最后一程’可不是什么好意思——那是指送人死的時候才說的,帶著點……帶著點殺人的意思呢。”
“納尼!”澤井的眼睛瞬間瞪圓了,他臉上“唰”地浮起一層紅暈,從臉頰一直蔓延到耳根,原本還算鎮定的眼神瞬間亂了,像受驚的鹿一樣四處躲閃。
“實在……實在抱歉!”他慌得差點同手同腳,猛地彎腰鞠躬,后背的肌肉因動作太急牽扯得生疼也顧不上,“在下……在下絕無此意!是……是在下華夏語太差,用詞不當!請務必……務必原諒!”
說話間,他的額頭都快碰到胸口了,聲音里的急切像要把心掏出來證明似的。
溫羽凡看著他這副窘態,先是一怔,隨即爆發出爽朗的大笑。
他抬手抹了把臉上的塵土,指腹蹭過唇角的血痂也不在意,笑聲震得周圍的空氣都仿佛松快了些:“哈哈,小事小事!”他擺了擺手,眼角因笑而泛起細紋,“你們是外國人,對咱們的俗語不熟悉,這有什么可道歉的?我們明白你的好意。”
李玲瓏本還憋著笑,聽溫羽凡這么一說,終于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這笑聲像顆小石子,在緊繃的空氣里漾開圈圈漣漪,她抬手拍了拍澤井的胳膊,語氣輕快了不少:“沒事沒事,華夏語博大精深,一些彎彎繞繞我都還搞不明白呢。”
澤井這才慢慢直起身,手還僵在身側,臉上的紅暈沒褪,卻多了幾分不好意思的憨笑,撓了撓頭,低聲道:“多謝……多謝兩位諒解。在下以后……一定……再將華夏語……學好一些!”
微風拂過,仿佛也帶著一絲劫后余生的愜意。
然而就在這時,溫羽凡臉上的疲憊與松弛像被驟然凍結的水面,瞬間凝成一層冰殼。
后頸的汗毛毫無預兆地豎了起來,根根如鋼針般扎著衣領,他甚至能感覺到那股寒意順著脊椎往下滑,在尾椎骨處擰成一個冰冷的結。
“噌——”
他猛地轉頭,脖頸轉動時發出細微的骨節脆響,像生銹的合頁突然被扳動。
原本因失血而有些渙散的眼神,此刻驟然收縮成兩道銳光,比李玲瓏軟劍的鋒芒更刺人,死死釘向道路盡頭那片濃稠的黑暗。
這片被伏擊者刻意破壞的路段,路燈的殘骸還歪歪扭扭地插在路邊,斷裂的電線垂在半空,偶爾閃過一絲幽藍的火花。
黑暗在這里不是漸變的夜色,而是像被人用墨汁硬生生潑滿的畫布,濃稠得能擰出黑水來,連月光都被吞噬得干干凈凈。
風卷著玉米葉掠過路面,發出“沙沙”的輕響,卻怎么也吹不散那片沉甸甸的黑。
但這墨色屏障在溫羽凡眼中卻如透明的玻璃。
靈視之力順著他的視線鋪展開,黑暗中涌動的能量流像淡青色的游絲,在他視網膜上勾勒出清晰的輪廓。
道路盡頭的陰影里,一道身影正緩步走來。
那步伐慢得驚人,每一步落下都像是在丈量土地,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壓迫感。
腳掌碾過碎石的輕響,在靈視中化作一圈圈擴散的能量漣漪,連空氣都跟著微微震顫。
他身上那件寬大的外套此刻被夜風掀起,獵獵作響,像一面褪了色的黑旗在曠野里翻卷,又像一團跳動的黑色火焰,明明滅滅地舔舐著周圍的黑暗。
更讓人頭皮發麻的是他腰間懸著的那柄九環刀。
刀鞘是暗沉的玄鐵色,九枚銅環隨著步伐輕輕晃動,碰撞聲在寂靜的夜里被無限放大——“哐啷……哐啷……”
那聲音不像金屬相擊,反倒像有人用鈍器在敲打著每個人的耳膜,每一聲都帶著鐵銹的腥氣,敲得人心跳漏半拍。
聲音順著柏油路面傳過來,連地面都跟著微微發顫,路邊的狗尾草被震得貼向地面,仿佛在向這聲音的主人臣服。
“那是什么?”李玲瓏的聲音里帶著不易察覺的顫音,她握著軟劍的手緊了緊,指腹下的蛟龍紋被冷汗浸得發亮,劍鞘與掌心摩擦發出細微的“窸窣”聲。
她瞇起眼試圖穿透黑暗,可視線只能撞進一片粘稠的墨色里,那不斷逼近的金屬撞擊聲,像條毒蛇順著耳道往里鉆,讓她后頸的皮膚陣陣發麻。
黑田推了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鏡片反射著遠處摩托車殘骸的余燼微光,他原本還算平靜的側臉此刻繃得像塊鐵板,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他能感覺到那道身影散發出的氣勁,像座沉默的山,正緩緩壓過來。
澤井則下意識地繃緊了小腿肌肉,木屐底與地面的接觸變得格外用力,雪白的空手道服下,肌肉線條如拉滿的弓弦,隨時準備爆發。
溫羽凡的瞳孔在靈視中不斷收縮。
他看清了那道身影的站姿,肩背挺直如松,哪怕走得緩慢,也透著一股淵渟岳峙的沉穩;
看清了那柄九環刀的弧度,刀鞘上的銅環磨損得發亮,顯然經過千錘百煉;
更看清了那身影周身縈繞的內勁。
赤紅色的氣勁如薄紗般流轉,看似微弱,卻帶著能熔金裂石的灼熱,每一次呼吸都讓周圍的空氣微微扭曲。
內勁九重!
這個認知像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溫羽凡的腦海里。
他甚至能想象出這道內勁爆發時的場景——青石崩裂,鋼鐵熔化,空氣被燒得發出“滋滋”的聲響。
岑玉堂!
這個名字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帶著血腥味。
溫羽凡的眼前瞬間閃過川府地下格斗場的畫面:
九環刀撕裂空氣的紅光,張承業老劍師噴濺的黑血,被刀氣烤焦的石階,還有那足以震碎人耳膜的金鐵交鳴……
那場惡戰里,岑玉堂刀劈青石如切豆腐,內勁余波震得觀眾席扶手開裂的畫面,此刻清晰得仿佛就發生在昨天。
他們這邊雖有四人,可李玲瓏早已脫力,黑田和澤井剛經歷激戰。
而岑玉堂呢?
那是能以刀氣撕裂空氣、以內勁崩裂青石的狠角色,他的戰斗經驗、手段,還有那股不死不休的狠戾,根本不是他們合力就能抗衡的。
“跑!”
溫羽凡的聲音突然炸響,帶著金屬摩擦般的沙啞。
他的身體已經先于大腦做出反應,左肩的傷口被這聲暴喝牽扯得劇痛,冷汗瞬間浸透了運動服,可他的腳步卻像裝了彈簧般往后彈開,同時伸手拽向李玲瓏的胳膊。
那道身影還在逼近,九環刀的“哐啷”聲越來越近,像死神的秒針在倒數。
空氣里的壓迫感已經濃得化不開,像被塞進了密不透風的鐵箱,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溫羽凡知道,以岑玉堂的速度,他們哪怕多遲疑一秒,都可能被那柄九環刀劈成兩半。
此刻,除了逃,別無選擇。
在溫羽凡帶著撕裂感的呼喊聲里,曠野的夜風仿佛都被攪得發慌。
眾人像被無形的鞭子抽打著,渾身肌肉驟然繃緊,動作慌亂卻帶著一種瀕死掙扎的利落。
李玲瓏被溫羽凡拽著胳膊往車邊拖時,膝蓋撞到車門框發出悶響,她疼得齜牙卻沒哼一聲,只是反手死死扒住車門框,借著慣性跌進后座。
溫羽凡的掌心全是冷汗,攥著李玲瓏胳膊的力道幾乎要嵌進她的皮肉里。將人塞進后座的瞬間,他瞥見李玲瓏的右手還像鐵鉗似的卡著腰間軟劍的劍柄。
“坐穩!”他啞著嗓子叮囑,自己跟著矮身擠進去,左肩的傷口被車門邊緣剮了一下,劇痛讓他悶哼出聲,額角瞬間沁出一層冷汗,后背的運動服早已被血和汗浸透,黏在皮膚上像層砂紙。
澤井幾乎是彈進副駕駛座的,膝蓋撞到中控臺下沿發出“咚”的悶響,他卻渾然不覺。
手指死死摳著座椅扶手,指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黑,視線死死釘著前方被黑暗吞噬的路面,喉結上下滾動著,像是在吞咽恐懼。
黑田最后上車,關門的力道大得讓車窗都震顫了一下。
他坐在后座最右側,背脊挺得筆直,盡管剛經歷激戰的胸膛還在劇烈起伏,眼神卻沉靜得像深潭。
“怎……怎么了?”劉鐵山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他僵在駕駛座上,瞳孔因為突如其來的緊張放大,嘴角不受控制地哆嗦著。
溫羽凡猛地從后座探過身,肩膀的劇痛讓他動作一滯,卻還是死死盯著前方濃稠如墨的黑暗。
“快開!走!馬上走!”他的聲音嘶啞得像生銹的鐵片在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喘息,“別問!快!”
“哦哦哦,好!”劉鐵山被那冷汗燙得一個激靈,雙手在方向盤上胡亂抓了一把,掌心的汗讓真皮方向盤打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