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光陽抄著手,斜倚在堆滿粗瓷碗的柜臺邊兒上,臉上似笑非笑,眼皮子都懶得多抬一下。
就那么瞅著門口那仨捏著嶄新蛤蟆鏡、扭頭就想溜的公子哥。
李鐵軍臉上那點慣常的笑容“唰”一下凍住了。
他本來正彎腰拍打木箱子上沾的山核桃碎殼。
聽到這話,動作猛地一頓,直起腰板,那蒲扇大的手還保持著拍灰的姿勢懸在半空,黝黑的臉膛瞬間沉得像鍋底灰。
“嗯?”他嗓門不高,帶著點山風刮過石頭縫的冷硬勁兒,眼神像兩把剔骨刀。
直直剜向那三個捏著墨鏡、腳底抹油就想開溜的公子哥兒,“幾位爺們兒,這蛤蟆鏡……還沒給錢呢吧?”
孫野正站在柜臺邊上,剛才那股子挺胸抬頭表忠心的勁兒還沒散,眼珠子卻已經滴溜溜轉開了。
他精瘦的身子像根繃緊的弓弦,悄沒聲兒地往外挪了兩小步,腳尖正對著那三個混混的退路。
沒堵死,但卡了個刁鉆的位,臉上堆著笑,聲音卻脆生生地響在張小鳳前面:
“爺們兒!咱們陳記雜貨鋪小本買賣,明碼標價,童叟無欺!這墨鏡您三位挑的可都是頂好的蛤蟆鏡,您看是現錢還是……?”
他話說得客氣,眼神卻亮得灼人,那股子街面上混出來的油滑里裹著的不服輸的勁兒又上來了。
像條隨時準備撲出去叼肉的泥鰍,就等著對方再蹦跶一下。
那為首的公子哥被李鐵軍那眼神盯得脊梁骨有點發涼,但仗著平日里橫慣了。
脖子一梗,手里的蛤蟆鏡晃了晃,冷笑一聲:“給錢?老子在東風縣這塊地界上拿東西,啥時候給過錢?李鐵軍是吧?聽說過你,開個破雜貨鋪還把自己當人物了?知道我爸誰嗎?”
他故意拖長了調門,想用名頭壓人。
李鐵軍咧開嘴,露出一口白牙,可那笑意半點沒傳進眼里,反而透著一股子山雨欲來的兇狠。
他往前踏了一步,那步子沉甸甸的。
“哦?你爸誰啊?”他聲音依舊不高,甚至有點平平淡淡。
“說出來聽聽,看夠不夠格讓你在光陽叔的鋪子里白拿東西。
”他特意咬重了“光陽叔”三個字,像把榔頭敲在鐵砧上,發出沉悶的回響。
同時,他蒲扇大的手看似隨意地搭在了旁邊那半人高、裝著散裝大粒鹽的粗糙木箱子上,指關節因為用力微微泛白。
孫野眼角余光始終瞄著陳光陽那邊,見那位“猛人”叼著煙卷兒,背著手靠在里屋門框上。
臉上似笑非笑,半點沒有插手的意思,心里那點忐忑瞬間被一股狠勁兒取代。
這小子頭腦靈光,明白了這是考驗!
光陽哥要看他和李老板的本事!
他立刻接上李鐵軍的話茬,身子往前一傾,臉上笑容不變,話卻像刀子:“爺們兒,東風縣再大,買東西掏錢也是天經地義!甭管您爸是天王老子,今天這墨鏡的錢,該結還得結!
咱們李老板講規矩,可這規矩,也不是誰都能踩兩腳的!”
他話里帶著刺,眼神卻掃過對方腳上嶄新的皮鞋和手腕上锃亮的手表,飛快地掂量著這仨人的斤兩。
那公子哥被兩人一唱一和懟得臉上掛不住,尤其被李鐵軍提到“光陽叔”。
旁邊同伴明顯扯了他袖子一下,臉上閃過一絲慌亂。
可他嘴硬,色厲內荏地吼道:“操!嚇唬誰呢?我他媽……”
話音未落,李鐵軍搭在鹽箱子上的手猛地一發力!
那沉甸甸、裝著百來斤鹽粒的厚實木箱子,竟被他單手“哐當”一聲硬生生扳得離地半寸,又重重砸回地面!
整個鋪子都跟著震了一下,柜臺上幾個小白瓷瓶晃了晃。鹽粒從沒蓋嚴實的箱口簌簌落下,在地上鋪開一小片灰白。
“少他媽廢話!”李鐵軍一聲暴喝,像平地起了個炸雷,震得房梁上的灰都往下掉了一層。
他臉上的最后一點耐性徹底消失,眼神兇得像要吃人。
“給錢!七塊一毛三一副,三副二十一塊三毛九!少他媽一個銅子兒,今天你們仨就給我把這箱鹽扛出去賣了抵賬!老子說到做到!”
李鐵軍是他是真的火了。
在光陽叔眼皮底下,在自己剛接手的鋪子里,居然有人敢這么明目張膽地耍橫?
這股邪火混著要在陳光陽面前證明自己的勁兒,燒得他腦門青筋都跳了一下。
孫野反應更快!
幾乎在李鐵軍吼出來的同時,他已經一個箭步躥到了鋪子門邊,不是堵門。
而是“嘩啦”一下把兩扇對開的木頭門板完全拉開,扯開嗓子就朝外面人來人往的街上喊:“街坊四鄰都瞅瞅啊!買東西不給錢還想跑!咱陳記雜貨鋪開張頭一天就遇上這路‘好’主顧啦!”
他聲音又尖又亮,帶著股街面混子特有的煽動性,瞬間就把外面閑逛的、買東西的目光全吸引了過來。
這一招,直接斷了對方想悄沒聲溜走的念想,也把事擺在了明面上。
不是鋪子不講理,是有人耍無賴!
那為首的公子哥臉“唰”地白了。李鐵軍那身蠻力和兇悍不是裝的,孫野這招“廣而告之”更陰險。
周圍射來的指指點點、帶著鄙夷的目光像針一樣扎在身上。
他感覺李鐵軍那蒲扇大的巴掌隨時可能扇過來,再看里屋門口那個一直沒說話、只是冷眼旁觀的陳光陽,心頭莫名地發怵。
東風縣最近的風聲,他家里不是沒提點過。
“給…給錢!”他徹底慫了,聲音都劈了叉,哆嗦著手從褲兜里掏出一卷鈔票,也顧不上數,胡亂抓了一把就往張小鳳面前的柜臺上一拍。
“夠…夠了吧!快走快走!”說完,像避瘟神一樣,推開看熱鬧的人群。
帶著兩個同樣面如土色的跟班,灰溜溜地擠了出去,連那嶄新的蛤蟆鏡都忘了好好戴上,捏在手里像捏著兩塊燙手的炭。
張小鳳趕緊把散亂的毛票攏起來,飛快地數了數,沖李鐵軍點點頭:“鐵軍,還多了四毛二呢!”
李鐵軍點了點頭:“嫂子,那就收著。”
說著他走到門口,對著外面還沒散去的街坊拱了拱手,聲音洪亮:“對不住啊各位鄉鄰,開門頭一天就擾了清凈!
幾個不長眼的癟犢子,已經打發走了!咱陳記雜貨鋪,貨真價實,童叟無欺,以后還得仰仗大家伙幫襯!”他話說得敞亮,瞬間就把剛才那點不快沖散了。
孫野已經麻溜地把門板重新關好一半,只留個做生意的口子,臉上又掛起了那股子機靈勁兒,湊到李鐵軍身邊低聲道:“李哥,剛才那三個,領頭的我瞅著眼熟,好像是縣糧庫劉主任家的侄子,慣是個混不吝的。”
他記路認人最在行,東風縣地面上有點臉面的小混混、公子哥兒,他腦子里都裝著檔案呢。
李鐵軍濃眉一挑,粗聲道:“糧庫主任算個屁!天王老子來了在光陽叔這鋪子里也得守規矩!”
他這話既是說給孫野聽,更是說給里屋那位聽。
他扭頭看向陳光陽,臉上堆起笑,剛才那股黑煞神的氣勢蕩然無存,只剩下面對長輩的恭敬:“光陽叔,您看我這么處理……還成不?沒給您丟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