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獄卒送來了熱水,放下之后小心翼翼的退下。
順帶著還有一些洗漱所用的器具,以及古人用于潔面和刮須的小刀子,零零碎碎有很多,全都擺在小桌上。
那張小桌很精致,一看就不是獄卒級別能用的家什,顯然是獄卒們從別處緊急借來,用意無非是盡量表現對岳將軍的討好……
然而面對這一切東西,岳將軍卻恍如未見一般,他只是眼神空洞的坐在那里,仿佛一座心死如灰的槁木雕塑。
反倒是年紀已老的武清風主動一些,親自拿起古人用于刮臉的小刀子,笑呵呵道:“來來來,岳鵬舉,老朽好些年不使這些器物了,今夜正好拿你練一練手……”
“這人吶,哪怕心死如灰又如何?”
“即便是臨刑赴死,冠容總是要修整一番的,對不對?”
“否則刀斧加身之下,砍掉一顆臟兮兮的頭,到時候咕嚕嚕的滾在街上,說不得會嚇壞看熱鬧的孩子,是不是?”
“鵬舉啊,像你我之輩最見不得孩童百姓可憐,所以呀,這嚇唬孩子的行徑最好還是盡量避免,可好?”
“來,老朽親自與你修面!”
……
接下來是細微的簇簇聲響,老人在用心的使用著刮刀。
伴隨著一刀一刀的輕輕刮動,岳將軍那張被雜亂胡須遮掩的臉龐漸漸清晰起來,緊跟著,武先生又幫著岳將軍整理茅草一般的亂發。
足足良久之后,一切算是完活,然而武先生卻一聲長嘆,聲音之中飽含著傷感和不忍。
只因老人幫岳將軍刮去胡須之后,目睹所見是岳將軍的臉龐更加槁枯,瘦的幾乎皮包骨頭,絲毫沒有往日大將軍的威風。
何其凄慘!
老人終于動怒,忿忿把刮刀朝著小桌上一砸,憤聲道:“老朽要去皇宮,要去討個公道,我要問問陛下,為何如此苛待功臣……”
然而也就在老人動怒的瞬間,就在老人作勢轉身的這一刻,忽然一只干枯的大手伸過來,以一種堅決的態度牢牢攥住老人的胳膊。
這只大手是岳將軍的手,雖然皮膚干枯但卻依然有些力氣,他抓著武先生胳膊,口中發出蕭索一嘆!
“武先生,莫要如此……”
“岳某之所以落到如此田地,并非是當今陛下苛待于我,雖然陛下把岳某打入天牢,但卻并未讓人對我進行折磨!您所看到的這一切,其實都是岳某自找的。”
“是我自己不愿意再活下去,所以拒絕獄卒提供的飯食……”
“是我自己不在意形貌外在,所以才三四個月不曾修面……”
“武先生,您知道么,岳某想死,岳某真的想死,但這求死之心并非任何人逼迫于我,而是岳某我自己認為自己只有死才可以解脫……”
……
火把光亮照射之下,牢房中略顯不那么昏暗,只見這位大將軍緩緩仰頭,神情仿佛顯露出濃濃的惘然。
只聽他喃喃囈語一般緩緩又開了口……
“武先生,你想聽一聽岳某的故事么?”
“三十九年前,有個娃娃降生人世,老家是咱們云朝河北路的相州府,家境算是一個勉強能吃飽飯的上等農家。”
“河北路一帶,民間習武之風濃重,自古燕趙之地,從不缺乏悍勇。”
“那時候,咱們云朝尚未滅國,然而北方狼族已經年年入侵,每年春秋兩季都要南下打草谷。”
“我們河北路的百姓,每年被殺被擄不計其數,活的如同小鹿一般,年年月月都在惶恐之中……”
“自幼年起,岳某便目睹了老家的凄慘,狼族肆意欺壓,百姓命不由己,隨時隨刻都會死,隨時隨刻都可能會遭到當頭一刀。”
“那時候岳某還小,然而已然懂得什么是憤怒,但卻又在憤怒之中因為想不通而迷茫,不明白為什么狼族可以肆意的欺壓我們。”
“憑什么啊?憑什么狼族可以肆意殺死我們的百姓?”
“家母是個落地小門戶的寒門女子出身,早年隨著我外翁讀過幾本書學過一些道理,所以,家母經常因為我的憤怒而教導于我……”
“她跟我說,國弱則民哀,之所以狼族可以肆意欺壓我們,之所以我們只能惶恐悲哀的被宰殺,原因只有一個,我們的國朝太弱。”
“國弱,就護不住百姓,國弱,百姓就會被人欺壓,這是家母教導岳某的道理,是讓我自幼就刻進骨子里的記憶。”
“岳某那時候小,不知道國朝為什么弱,于是我經常詢問母親,但是每次得到的答案都不一樣。”
“有時候,母親會跟我講,國弱是因為國家缺少人才,尤其是缺少對抗異族的兵馬人才,因此,才打不過狼族。”
“但是有時候母親講的又不一樣,她偶爾會神情苦澀跟我說這一切都是因為貪腐……”
“由于答案不一,岳某陷入迷惘。”
“直到我二十歲那一年,男兒及冠之禮算是成年,我母親終于告訴我,男兒精忠報國便可強國!”
“恰是那一年,我們相州老家遭遇兵災,北方狼族出動兩千騎兵,肆意砍殺了我們幾萬個百姓……”
“家母雖然是個農家夫人,卻有悲憐天人之善心,帶著岳某不斷收殮百姓尸骨,每收殮一具尸體家母都要哭泣垂淚。”
“在某個夜晚,家母拿起了她的繡花針……”
“她跟岳某說:孩子,娘親今天跟你說一說做男兒的道理,你從小習武,應該以身報國,我中原男兒當有一腔血氣,不能再眼睜睜看著鄉里鄉親被外族砍殺。”
“她跟岳某說:國弱,那就想辦法讓國變強,大好男兒當有報國之志,哪怕馬革裹尸也要不惜自身。”
“那一夜,家母用她的繡花針刺字……”
“四個大字,精忠報國,刺在了岳某的脊背之上,飽含著一個普通農家夫人對兒子的期待。”
……
不知是什么時候,牢房外面隱隱圍滿了人。
昏暗的光線之下,看不出那些人都是什么來歷,似乎有天牢的獄卒,似乎有牢頭和班首,隱隱約約間,似乎還有負責掌管吏部天牢的幾位官員。
這些人沒有發出任何響動,全都圍在牢房之外默默傾聽,依稀之間,臉色似有羞愧。
唯有武先生的感慨聲音緩緩響起……
“岳將軍,汝之母親當以大賢稱之啊!”
伴隨著武先生的感慨,是岳將軍的一聲低嘆,隨即沉默片刻之后,這位大將軍再次開口訴說往事。
“家母刺字,精忠報國,岳某自幼受母親教導,便把此志當成了畢生志向。”
“我懷著一腔熱血,從戎參軍準備報國!”
“然而真等岳某當了兵卒之后,岳某才知道原來報國并不是好報的……”
“岳某由于自幼習武的緣故,很快在軍中嶄露了頭角,再加上我們河北路民間的彪悍民風,讓我可以在老家募集一些志同道合的同袍,他們同樣參軍,跟著我一起作戰。”
“岳某麾下那一隊人馬很能打……”
“我們甚至擁有百人硬撼千人的實力……”
“可是,可是,武先生您知道么,那時候岳某作戰打的并不是外族!”
“我們打的并不是外族啊!”
“明明北方狼族年年入侵,南下打草谷擄掠殺死我們的百姓,可是,可是,朝廷從來不允許我們兵卒去阻攔抵抗……”
“岳某至今還記得,我因功升為隊正的那一次是因為鎮壓叛亂。”
“而由隊正升為偏將的那一次,則是率領兄弟們剿滅了河北匪。”
“但其實,那并不能算是匪徒,分明是岳某老家那些餓的活不下去的老鄉,他們被逼無奈才集合起來去搶奪官倉的糧食啊。”
“那些年,岳某打仗很痛苦,雖然不斷斬獲功勞升至了偏將,可是岳某的軍功都是打的自己人。”
“武先生,您老人家能明白岳某那時候的悲傷么?”
……
武先生聽著岳將軍的訴說,蒼老的臉龐盡是悲苦之色,口中喃喃道:“這讓老朽記起楊一笑曾經寫過的一首詩……”
“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幽云十六州。”
“唉,自一百多年前開始,我云朝從未想過為了百姓去打異族,收回失去的州土,化為百姓的家園。”
“比如岳將軍你,明明是勇武彪悍之將,然而朝廷只允許你對內鎮壓和剿匪,從未想過把你的勇武用在對外族的征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