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歲將其歸咎于緣分。
寧燕卻道:“你見到他了?”
宴歲意識到母親這話問得不太對勁:“阿娘的意思是……您一早就見過這個孩子?”
寧燕:“沒見過。”
宴歲仍覺得哪里不對勁。
寧燕也沒多解釋:“他現今如何?”
宴歲虛了聲音,心中那團毛線球似乎被人扯亂了,越理越糾纏不清:“他……那孩子正趕上生長期,有些過于清瘦,好似幾年沒吃飽飯。談吐謙遜有禮,可見家教還不錯。”
寧燕道:“那便好。”
宴歲追問:“阿娘與他長輩是故交?”
應該只有這個可能了。
寧燕搖頭否認:“不是。”
多余的話卻不肯再說。
她隨口找了借口去書房寫奏折。
幾次提筆也不知從何開始,良久還是將筆擱置,幽幽嘆息。她沒想到妙華與興寧這么快就接觸了,仿佛興寧當年托夢還是前不久。改元之前,興寧的魂魄曾經飄入她的夢中。
夫妻二人回到山中木宅。
圖南,我可有嚇到你?
見青年廊下觀雨,寧燕只覺眼眶盈淚。
只是彼時的她早過了不惑之年,獨身一人走過十幾載血雨腥風,早練就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定力:沒有,你怎么突然入夢了?
寧燕走到宴安身側坐下,二人靠得很近。
我要去轉世了,最后來見見你。
寧燕一怔,道:嗯。
等了一會兒沒有下文。
寧燕主動問:你入夢就是說這些?
宴安:想說的話有很多,可那些話在夢中與你說只是惹你牽腸掛肚,夢醒了無痕。縱使負荊請罪也該親自過來才是。若我有機緣早早恢復記憶,我便與你一五一十詳說。
你轉世去何門何戶?
天機不可泄露。
其實宴安也不知道地點。
不過直覺告訴他應該不會太差。
若你恢復不了記憶呢?
不論能否恢復記憶,圖南,向前看。
宴安此前被拘在封神榜,只能通過陸續上榜的新人知道外界消息,零零散散拼湊出一些信息,關于寧燕的內容不多,可每個字都能讓他反復咀嚼。每有新發現,他都會產生一種果真如此的感覺——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后乃今將圖南——當年絕望于自身只能是燕雀的人,終于如愿蛻變成逍遙九天的鯤鵬。
他說不清自己是心疼居多還是驕傲居多。
宴安與寧燕分別太久,記憶留在當年,讀不懂妻子表情下的波瀾,可他會隨心意行動:不管有無這一世記憶,只要宴興寧還是宴興寧,那么——卿如皎月,我似流螢。
翅薄猶貪銀漢色,光微肯向玉輪飛。
月色自會吸引向光的他。
夢醒之后,寧燕還以為是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起初沒有將他說的轉世一事當真。
直到主上暗中透了底。
她才知道,那個夢境都是真的。
沈棠對自己人一向寬縱:要劇透嗎?
只要寧燕開口,她會透露宴安轉世之處。
寧燕搖頭婉拒了:知道又能如何?未來能恢復記憶又如何?他現在不也還是個懵懂孩童,白紙一張?若他已經成年懂得是非,如何相親相愛都無妨的,可他現在還不是。
擅自給白紙染上自己希望的顏色。
現在去接觸是一種欺凌。
興寧如今有自己的新人生了,如何抉擇,怎么走,全憑他自己心意,而不是受前世掣肘,我不想他不自由。向前看,前面有他便是他了,若前面無他,也不用強求于此。
寧燕求的不是單純某個人。
她求一個志同道合的知心者。
而這人恰好叫“宴興寧”。
這一夜睡得極不安穩,第二天又照常去上朝。她提出來的解決方案已經是眼下最優解了,可如何完善,如何一絲不茍執行下去,尚有不少難關要攻克。寧燕不久便忙得忘我。
延凰七年,正月,走親戚。
起居郎180沒什么親戚可走,但平日也有相處得來的同僚,各家多有往來,過年也要帶著兒子到處赴宴接觸世面。經過這小半年的投喂,興寧仍是少年體型,可兩頰也多了圓潤肉色,不再干瘦得凹陷,愈發有士人風采。起初還好好的,可興寧很快就發現了異常。
有幾人的反應似乎是認識自己。
或者說,自己長得像對方的故人。
起居郎180忍不住苦了臉,后悔這么早就帶著兒子出來見同僚了:“莫要多想啊。”
長得像又不是他的錯。
隔天,刑部尚書送了請帖過來。
康相喊興寧過去說說話,眼神反反復復掃過他的五官細節,偶爾喃喃:“太像了!”
宴安本人都生不出這么相似的孩子出來。
正月都在各家拜訪中度過,其中有父親的同僚,也有興寧自己的師友。他特地準備一份年禮,上門給司業拜年。這一學期下來,宴司業對自己照拂頗多,于情于理也要拜會。
可惜,宴司業不在家。
府上主人只剩宴司業的母親安國公。
這是興寧第一次見到寧燕。
早已知天命的安國公看著也才二十五六,與宴司業站一起更似同胞姐妹而非母女。正如父親所,安國公看似清冷寡卻不是難相處的人。皎潔如月華,眼底皆是銀河星動。
讓興寧訝異的是她看自己的眼神。
毫無異色,毫無波瀾,這一點讓興寧不禁懷疑旁人說他酷似宴公少年只是他的臆想。
“你在想什么?”
“學生在想一事——這幾日頻繁有人說學生相貌酷似宴公,可您似乎不覺得意外?”
“認人不能只看皮囊。”
“是學生冒昧。”
寧燕是興寧接觸過最穩重強大的文士,學識淵博連國子祭酒也比不得,任何疑惑經由她口都能三兩語解開。興寧不由癡迷,一種本該陌生的悸動在靈魂深處悄悄傳了出來。
一閃而逝,卻又清晰。
他挪開視線,生怕自己無禮舉動讓對方感覺冒犯:“對文士之道,學生尚有一處不解,夫子都說求道——究竟求什么?是虛是實?”
“求本心。”
“安公本心為何?”
“自是盡己所能為天下安,只要這天下有一人因我寧圖南而安,我道便不算荒蕪。”
待歸家,起居郎180見獨子滿腹愁緒。
“我兒可是心有困惑?”
興寧:“兒子欲求神似而非形似。”
起居郎180:“00???”
_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