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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地小說網 > 錦衣之下小說番外懷孕今夏陸繹 > 第一百二十九章

            第一百二十九章

            “公子,您走后,有人潛入宅子想把那位夫人救走,中了醍醐香,現下已經被制住。”侍女上前稟道。

            “林菱呢?”

            “她安然無恙,還在公子房中安歇。”

            嚴世蕃這才稍稍放心,抬腳就往自己房中行去,順便叫人先把醍醐香搬到廊下。看見沈夫人尚好端端地躺在床上,一雙雪白玉足露在床外,嚴世蕃這才覺得心情稍稍好些了。挨著她坐下來,他自懷中掏出一小瓷瓶放在她鼻端,片刻功夫之后,沈夫人便悠悠轉醒過來。

            “是醍醐香!”她出身醫家,自然明白自己被什么所迷倒,皺眉縮足,盡力讓自己遠離嚴世蕃。

            嚴世蕃惋惜地看著她的雙足縮入衣裙下,強忍住把它們拽出來的*。

            “我只是離開這么一小會兒,都會有人搶你,”他嘆息著,“把你放在這里,還真是叫人不安心啊。”

            沈夫人聞,驟然一驚:“是誰?誰來過?”

            “你覺得會是誰?”嚴世蕃不答反問道。

            沈夫人心里率先想到的是丐叔,而后思量在京城里丐叔肯定會去找今夏幫忙,也許會是今夏。她正想著,無意中看見自己的肩部竟然被血染紅,摸了摸,自己卻并未受傷,那么這血……

            “人在哪里?”她控制著語氣的不穩,問嚴世蕃。

            嚴世蕃和顏悅色道:“你想見?”

            “嗯。”她點頭。

            “好,我帶你去。”

            嚴世蕃居然從諫如流,伸手來扶她起身。沈夫人躲開他的手,自行下床,想穿鞋卻發現壓根沒有鞋襪,便干脆赤足踩到地上。

            地面是由玄色玉石所鋪成,燭火下,泛著冷冷的光芒,赤足踩上去,冰涼而堅硬,讓人從里到外的不適。

            僅看著這雙柔嫩白皙的雙足踩在冰冷堅硬的玄石上,嚴世蕃就覺得仿佛有一柄羽毛在撩動自己的心,又舒服又癢癢,說不出的愜意。

            沈夫人一路跟著嚴世蕃,直至關押丐叔和今夏的房間。

            才看見丐叔,她便奔過去,已是數日未見到他,此時見他除了一身傷,且又瘦又憔悴,心中甚是不忍。今夏被捆在一旁,耷拉著頭,似還在昏迷之中。

            “今夏、今夏……”沈夫人心疼地喚著她。

            今夏似聽見了,艱難地想抬眼皮,努力了幾次都睜不開。

            嚴世蕃原本對于抓到的人壓根一點興趣都沒有,現下看見是今夏,倒有了幾分興致,取出瓷瓶放在她鼻端,讓她嗅了嗅。

            解藥逐漸驅除腦中的昏沉,今夏緩緩睜開眼睛,看見沈夫人,輕聲喚道:“姨,你沒事吧?”

            “沒事。”沈夫人摸摸她,好在她身上沒有傷口。再看丐叔渾身是血,身上少說也有七、八道傷口,都未處理,有的還在泊泊流血,她二話不說,撕下一方衣角就給他包扎起來。

            嚴世蕃站在一旁,雙目微微瞇起,方才今夏不經意的一聲“姨”,引起了他的注意。

            “你娘是林荷?”他留心著今夏的神情。

            今夏一楞,隨即道:“什么林荷,我壓根不認得。”

            聽她這樣反駁,嚴世蕃反而微微一笑,柔聲道:“你既然是捕快,想必也審訊過犯人。今日我就教一教你,若是不知情的人,此時問的話應是‘林荷是誰?’,而不是斷然否定。”

            往日便聽說過嚴世蕃其人絕頂聰明,被稱為鬼才,想要瞞過他,委實不易。今夏心中緊張,面上卻只裝作淡然:“不認得就是不認得,怎么說都一樣。”

            擔心嚴世蕃識出今夏的真實身份,沈夫人插口道:“你不必胡思亂想,她是我認下的干侄女。”

            對于她的話,嚴世蕃似乎充耳不聞,而是一不發,探究地注視今夏的臉,忽然上前一步,用手遮住她雙目以下及額頭,僅露出眉眼,這才笑道:“看,活脫脫就是夏的那雙眼睛,我早該認出來才對。”

            “……胡說八道!”

            今夏打定主意,無論他怎么套話,橫豎自己抵死不承認,看他能奈何。

            嚴世蕃興致上來,思量片刻后,笑看著她:“說起來,我也算你的仇家,不過你可知曉,當年逼著仇鸞寫下那份彈劾信的人并不是我,而是陸炳。”

            說話間,他同時在細察今夏神色,也沒有放過沈夫人的面色,她們的面上并無驚詫之色,這就更印證了他的想法。

            “……看來你們早就知曉了,如此說來……”他輕輕勾起今夏的下巴,不解地看著她的臉,“不是陸繹不要你,而是你因為家仇,所以疏遠于他。”

            在兩浙時,陸繹打發今夏等人先行回京,嚴世蕃是知曉的,再后來回京后也未見兩人再有往來。嚴世蕃自己御女無數,對女人從無長性,更談不上情分,故而他估摸陸繹對今夏應該是膩味了,卻未料到此中居然是這么個緣故。

            今夏冷冷道:“我都不知曉你到底在胡說什么,腦袋被門夾了吧。”

            嚴世蕃笑道:“不要緊,你不肯承認,我去問他就是。”

            此時門外有人來急報:“公子,老爺請您速速回去!”

            “何事?”嚴世蕃不耐地問道。

            “藍道行死了。”

            嚴世蕃隨即轉身,皺眉盯著來人:“怎么會死?我不是囑咐過么,先別用刑了么?”

            “是謹遵公子的囑咐,沒有再對他用刑,可……可能是之前傷得太重,所以他沒撐住。”來人小心稟道。

            “一群廢物!”

            嚴世蕃惱怒道。

            藍道行死了,今夏的心猛得往下一沉,她與藍道行雖只有短短數面之緣,卻還是不免心中難過。

            在此前藍道行對圣上說“今日有奸臣奏事”時,嚴世蕃便疑心此道士絕非山中閑云野鶴。若送白鹿是陸繹給胡宗憲出的主意,這個道士與陸繹必定有千絲萬縷的聯系。他命人嚴刑拷打藍道行,便是為了讓藍道行將陸繹招供出來,如此一來,陸繹便有欺君之罪,便是陸炳也難以救他。

            只是一事超出了他的預料,藍道行居然抗住所有酷刑,硬是一個字也未招供,只一口咬定是神仙旨意,自己并未作弊。

            這樣一個道士,怎得會如此剛硬,嚴世蕃怎么也沒有料到。

            原本時局對嚴家頗有利,但眼下藍道行沒有任何招供便死了,形勢立時逆轉。

            嚴世蕃緩緩轉頭望向今夏。

            **************************************************************************

            夜半時分,岑壽匆匆從詔獄出來,回到陸府,在書房尋到還未入睡的陸繹,稟道:“大公子,藍道行死了。”

            陸繹提筆的手一頓,深吸口氣。

            “怎么死的?”

            “傷得太重,沒撐過去。”岑壽嘆了口氣。

            “尸首呢?”

            陸繹強制自己要冷靜,這原本就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

            “尸首我沒動,等明早刑訊的人過來看清楚才好拖出去,免得到時候說不清楚。”岑壽皺眉道,“大公子,您也知曉那些人麻煩得很。”

            “啪”的一聲,陸繹自己也微微一驚,低頭才意識到手中的筆桿竟在不自覺之間被自己折斷。

            “你回詔獄去,等明日他們驗明尸首,就把人扣住,一個也別放走。”由于憤怒,手的指節處微微泛白,他的聲音卻異常平靜。

            岑壽忐忑道:“這個……大公子,不行吧?”

            “他們在藍道行身上用過的,我要一樣不少的讓他們自己試試。”

            天還未亮,陸繹隨陸炳進宮,帶著藍道行的死訊和三名中官翻供的證詞。圣上震怒,下令厚葬藍道行,嚴懲兇手。

            次日,收到陸炳指使的御史林潤再次上書彈劾嚴世蕃,并說出嚴世蕃根本未去雷州,而是根本還在家中。

            圣上大怒,完全忘記此前不許讓人重提此事的旨意,嚴令查辦,將嚴世蕃再次捉拿歸案。

            事情進展至此,嚴世蕃再度入獄,圣上對嚴嵩失去信任,且日漸厭惡。然而,嚴世蕃的罪名僅僅只是發配在逃,并不足以至他于死地。一切仍在風雨飄搖之中。

            陸繹,已到了刑部大牢,出示錦衣衛的制牌之后,獄卒就讓他進了大牢。

            此番嚴世蕃再次入獄,已不復第一次的風光,由于圣上震怒,昔日嚴黨也紛紛偃旗息鼓,不敢再像從前那般囂張。

            嚴世蕃按規矩被關押在刑部大牢,倒是有些優待,他一人獨享一間能曬到日光的牢房,不用與旁人擠,而且他這間牢房布置得甚好,桌椅板凳一應俱全,床鋪上鋪得還是絲綢緞子。

            嚴世蕃正斜歪在太師椅上曬日頭,神態甚是悠閑。

            “他們說,你找我。”陸繹冷冷地望著他。

            “對!”嚴世蕃朝他笑道,“我聽說令尊身體不適,我出入不便,也沒能去府上拜望,失禮得很。”

            陸繹淡淡道:“不勞費心。”

            嚴世蕃嘿嘿笑著,目光卻在細究他的神色:“那日,你說夏行秋令,多肅殺之氣,要我多小心,沒想到卻應在令尊身上。”

            “聽嚴公子之意,莫非覺得自己還能出去?”陸繹冷道。

            嚴世蕃慢條斯理地起身,踱步到木欄前,悠然道:“你用藍道行一條命,才把我送進來,看不見我死,你一直不甘心吧?”

            想到藍道行,陸繹心如刀絞。

            “我爹沒看出來,還以為藍道行是徐階的人,卯了勁想讓他招出徐階。可我心里有數,藍道行他是你的人,送白鹿也是你的主意。”

            陸繹壓根不理會他的話,道:“……人害怕的時候,話也會變多,你與旁人也沒什么兩樣。”

            聞,嚴世蕃原想說什么,卻又即刻忍住,從懷中慢吞吞地掏出一個物件,在陸繹眼前晃了晃。

            待陸繹看清那物件,渾身一震,立時道:“這東西你從何處得來的?”

            嚴世蕃手中所拿的,正是他與今夏都有的姻緣石。

            看見他的反應,甚是合嚴世蕃的心意,他笑道:“果然你對她還甚是上心,連她身上的小物件都這般熟悉,還緊張成這樣。”

            “你把她怎么了?”陸繹的聲音透著絲絲寒氣。

            嚴世蕃卻不回答,復回到太師椅上坐下,挑眉問他:“在揚州城,你就已經見過‘愛別離’吧?”

            “你……你殺了她?!”

            想到今夏可能已經慘死,陸繹忽覺得身上一陣陣發冷。

            舉手示意他住口,嚴世蕃和顏悅色道:“乖乖聽我說完,別插話,要不然她就真的死了。”

            陸繹的手在袖中攥緊,他逼著自己要冷靜下來。

            “就是這樣,很好。”嚴世蕃笑道,“你知曉為何我特別鐘意‘愛別離’么?因為它不像你們詔獄里頭那些粗蠻的東西。就像這樣,輕輕一抱……”

            他唇角上勾,看著陸繹,伸手做了一個擁抱的姿勢。

            “長釘避開要害,慢慢刺入身體,血靜靜地流淌下來,一直漫到腳背上……通過調整長釘的長度,人不會馬上死,而是要慢慢地等血流干。血越留越多,人就會越冷,越冷就越想抱著取暖……”嚴世蕃贊嘆道,“愛別離,這名字著實再恰當不過了。”

            “你,到底,把她怎么了?”陸繹咬著牙,幾乎是一字一句在問他。

            嚴世蕃話鋒一轉,挑眉道:“你在離開兩浙前,收集了羅龍文通倭的罪證,是想置我于死地吧?現下我給你個機會,你把收集到的證據全交出來,我就告訴你,她在哪里。”

            陸繹緊盯著他,目光如刀鋒一般。

            “你這么看著我是沒有用的,想想吧,她現下一定冷得直發抖了。”

            陸繹轉身疾步離開。

            身后,傳來嚴世蕃的大笑。

            快馬飛馳回家中,陸繹甚至來不及稟明陸炳,便直接到自己房內想將羅文龍通倭的那些證據取出來。在路上時,他也曾想過用假證據來騙過嚴世蕃,但轉而想到嚴世蕃絕頂聰明,萬一被他識破,今夏必死無疑。

            拉開抽屜,先把內中的書籍盡數拿出,然后輕觸機關,打開藏在抽屜中的密層。

            密層中空空如也!

            陸繹一驚!

            那些口供一直被他妥善地放好,怎么會不翼而飛,昨晚他還將曾取出整理過。

            “來人!來人!”他大聲喚人。

            家仆一路小跑趕來。

            “今日有誰進過我的房間?快說!”陸繹怒問道。

            從未見過大公子發這么大的火,家仆膽戰心驚道:“稟大公子,除了尋常打掃的人外,只有老爺進來過。”

            爹爹!陸繹一愕:“老爺在何處?”

            “老爺在房里。”

            家仆話音剛落,陸繹便匆匆趕去。

            “爹爹,我房中的東西,是不是您拿了?”

            形勢緊迫,顧不得請安,陸繹直接問道。

            “聽說你急匆匆的回來了,臉色也不對,看來還真是這樣。”陸炳坐在書桌前,擱下筆,問道,“嚴世蕃找你作甚?”

            “沒什么。”陸繹心急如焚,“爹爹,您是不是拿了我房里的東西?”

            陸炳看了他片刻,才點了點頭:“我想看看那些口供。”

            陸繹驟然松了口氣,急忙道:“您先把它還給我,我有急用。”

            “什么急用需要這些口供?”陸炳問道。

            “……”陸繹不能告訴他實情,只得道,“總之是十分要緊的事,您先把口供給我。”

            陸炳搖搖頭:“這些口供是扳倒嚴家的有力證據,這才是當下最要緊的事。你不能拿它去做別用。”

            “爹爹!”陸繹急了,“人命關天,再遲恐怕就來不及了,您快把口供給我。”

            陸炳絲毫不為所動:“現下沒有什么事情比要嚴世蕃的命更重要。”

            “爹爹!孩兒求您了!”

            陸繹不知該如何是好,砰的一聲向陸炳跪下來。

            從小到大,還從未見過他這般模樣,陸炳望著他,心中已有些許明白:“你是不是為了那位姑娘?嚴世蕃拿她威脅你?”

            陸繹無法反駁。

            “你什么時候變得這樣兒女情長起來,”陸炳皺眉道,“中意那家女子是一回事,但決不可耽誤正事。”

            陸繹深閉下雙目,焦灼地望著陸炳:“爹爹,有什么話你待我回來再說,現下先把口供給我行不行?”

            “不行!”陸炳斷然拒絕。

            “爹爹,再遲一步,她真的會死。嚴世蕃已經把她釘在刑具上,時候拖長了,血流太多,她就死了!”陸繹急得雙目快迸出血來。

            這孩子素來沉穩,未料到今日為一女子竟然這般失態,陸炳皺眉道:“嚴世蕃在京城的幾個落腳點我心中有數,即刻派人搜查便是。但這份口供你絕對不能拿去,我剛剛收到消息,你審問過的人犯皆已離奇死亡,口供僅此一份,十分寶貴,絕不容有失。”

            “我眼下顧不了那么多,先把她救出來要緊,要扳倒嚴世蕃,日后還會有別的法子。”陸繹道。

            陸炳惱怒道:“一派胡!當下就是最好的時機,一旦錯過,嚴黨反撲,恐怕連你我的立身之地都沒有了。再說,你以為你交出口供,嚴世蕃就會放人?以他的為人,你手中沒了他的把柄,只能乖乖任由他擺布。”

            聽到最末一句,陸繹再無話可說,他確實忽略了這點,又或者說他故意不讓自己去這么想,因為至少交出口供,今夏還有一線生機。

            “我安排人去搜查,你拿一份假口供去找嚴世蕃。”陸炳道,“雙管齊下,希望那姑娘福大命大吧。”

            陸繹無法,只得帶上一份假口供,重返刑部大牢。

            “這是口供,但是你得先把她的下落告訴我,我才能給你。”陸繹看著嚴世蕃道。

            嚴世蕃斜歪在太師椅上,瞥了眼他手中的那袋卷宗,開口便道:“假的把?”

            “真的。”

            陸繹面不改色心不跳。

            “丟進來給我看看。”嚴世蕃道。

            “你得先告訴她的下落。”陸繹重復道。

            嚴世蕃仰頭從窗口看了看天光,嘆息般道:“已經不早了,你知曉身體里面扎進六根長釘,血慢慢地往外流,過多久人才會死么?我試過,人不用等血流光就會死,只能撐住二日。我估

            摸著,以她的小身板,應該熬不過今夜去。”

            聽著他慢條斯理的話,陸炳幾乎快被逼瘋,面上卻必須裝得鎮定自若。

            “你告訴我她在哪里,我把口供給你,來得及。”

            嚴世蕃勾唇一笑:“我告訴了你,你又怎么可能把口供給我?”

            “我既然答應了你,自然就會做到。”陸繹道。

            嚴世蕃瞇眼,探究般的看著他,過了半晌,又笑了笑,點頭道:“好,我就信你這一回,她在……沈家。”

            “哪個沈家?”

            “把口供給我。”嚴世蕃笑得一派輕松。

            陸繹遲疑片刻,將手中的卷宗拋給他,復問道:“哪個沈家?”

            “這就得靠你自己猜了,天色不早,你可得好好猜才行。”

            嚴世蕃笑得十分愜意。

            ******************************************************************

            沈家?

            京城那么大,姓沈的人家至少上百戶,他到底把今夏藏在哪一處。

            陸繹回到南鎮撫司,此時陸炳已經命人去前去搜索,但尚未有眉目。

            “沈家?”陸炳皺了皺眉頭,在鋪開來的京城地圖上搜尋著,嚴家在京城中的數十處家業都已標注出來,但并無一處與沈家有關聯。

            此時有出去收集消息的人回來稟道:“昨日有人看見袁今夏與一位老丐在一起,在城外,還有城里關帝廟附近出現過。”

            老丐?莫非是丐叔?!

            那么沈夫人呢?她不是一直與丐叔在一塊么?

            沈夫人、沈夫人……陸繹驟然想到,嚴世蕃口中的沈家莫非是沈的家。

            “爹爹,沈的家在何處?”

            陸炳想了想,指腹從地圖上劃過,最后停留在剪子巷的位置。陸繹一望,剪子巷就在關帝廟的旁邊,重重一拳錘到桌上:“對了,沈家就是沈家!”

            半分也不耽誤,隨即他便沖了出去。

            生怕他孤身一人吃悶虧,陸炳急忙召集人手,速速趕過去。

            沈舊宅,厚重斑駁的門,和掛在上面的銅鎖,都沒能擋住陸繹,兩掌過后,門板砰然倒地。動靜這般大,驚得里頭的侍女紛紛探頭張望。

            滿腹焦灼,陸繹一踏入里面,便亮出錦衣衛制牌,朗聲道:“官府辦案,里頭的人全部出來!”

            沒人敢出來,只有人在探頭探腦。

            陸繹大步進了堂屋,抓過一名躲閃不及的侍女,問道:“嚴世蕃抓來的人呢,在哪里?說!”

            他的氣力甚大,拽得侍女胳膊生疼,侍女指了指下面,顫聲道:“在下面,從屏風后頭的樓梯下去就是。”

            此時陸炳也已經趕到,率領著數十名錦衣衛。原本躲在暗處的黑衣人見勢不妙,暗暗逃走。

            陸繹快步從樓梯下去,看見了房間里頭被捆住手腳的沈夫人,他忙就要上前替她解開繩索。

            “小心,醍醐香,”沈夫人朝他喊道,“快!把堂屋里頭那盆白花端到外頭,找侍女要解藥。”

            看她神色緊張,陸繹雖然未完全弄明白她的意思,仍是按她的話,快步上樓把桌上的那盆白花直接扔出去,然后向被制住的侍女要解藥。

            侍女看到那么多錦衣衛,早就嚇傻,乖乖把解藥掏出來。陸繹帶著小瓷瓶復回到沈夫人身旁。沈夫人讓他先嗅一嗅,這才松了口氣。

            陸繹替她解開繩索,同時問道:“今夏呢?”

            “她被關在上頭了,我帶你去。”

            沈夫人顧不得發麻的腿腳,領著陸繹去此前關押丐叔和今夏的房間。此時看守的人都已經逃走,屋內只剩下傷痕累累的丐叔。

            “今夏呢?她在哪里?”

            還是看不到今夏,這讓陸繹心里一陣陣地發慌。

            丐叔艱難而虛弱道:“今早嚴世蕃把她帶走了。”

            今早就帶走了?!

            陸炳已命錦衣衛徹底搜查每一個房間,沈家舊宅不大,一會兒功夫就已搜查完畢,沒有找到今夏。逼問侍女,除了搖頭就是哭,壓根問不出結果來。

            不愿放棄,陸繹自己又搜了一遍,仍舊沒有找到她。

            她不在這里!

            嚴世蕃耍了自己?

            陸繹的心往下沉,仿佛要沉到一個無底深淵。

            天光已經漸漸暗淡下來,她究竟在會哪里?

            逼不得已,陸繹重新回到刑部大牢,復站到嚴世蕃的牢房外。

            嚴世蕃在便桶里解過手,慢悠悠地邊提褲子邊看著他,笑得得意之極:“如何,找到人了么?”

            “你騙我,她根本不在沈家。”

            “說話要厚道,明明是你騙了我。”嚴世蕃朝桌上那疊紙努努嘴,隨意拿了兩張擦了擦手,然后丟到地上,“這是我要的東西么?根本不是,你在和我耍花樣,相較而,我可比你實誠多了。”

            “她到底在哪里?”

            陸繹怒吼出聲,他已再無耐心,雙手抵在鐵欄上,力量之大,整片連在一起的鐵欄都在震動。

            他越怒,嚴世蕃就越感歡愉。

            “……已經是上燈時分了。”嚴世蕃偏頭去看窗外,心情甚好道,“我知曉你急,再一會兒,等過了亥時,你就不用急了,因為就算找著了也沒用了。”

            “砰!”

            陸繹重重一拳砸在鐵欄上,整片鐵欄嗡嗡作響。

            “你求我吧。”嚴世蕃施施然往太師椅上一坐,“你求我,說不定我心一軟,也許就給她一條生路。”

            陸繹看著他,似在判斷他的話是真是假。

            嚴世蕃笑看著他,翹起的腳一晃一晃的。

            “好,我求你,我求你告訴她究竟在哪里。”陸繹靜靜看著他。

            嚴世蕃慢吞吞地晃著腳:“求人要有求人的樣子,這事兒不用我教你吧。”

            陸繹撩袍,單膝跪下。

            “咳咳。”嚴世蕃故意咳了兩聲,“一條腿可沒什么誠意。”

            陸繹沒語,正預備跪下另一條腿,忽然聽見監牢通道那頭傳來一個聲音。

            “不用跪他!”

            楊程萬一瘸一拐地從那頭行過來,將陸繹拉起來。

            “當年,有人為了救自己爹爹,跪在嚴嵩門前,日夜磕頭,直到血流滿地,嚴嵩父子二人都不為所動。你以為你這一跪,他就能告訴你今夏的下落么?”

            嚴世蕃斜眼睇楊程萬:“老頭子,你這樣掃我的興,可不好?”

            楊程萬不理會他,只朝陸繹道:“我們走!”

            “楊前輩,今夏她……”

            “我相信,以我的追蹤術,可以找到線索。”楊程萬拉著他,邊行邊道,“你不要在此耽誤工夫,此人從一開始就沒打算告訴過你。”

            后面傳來嚴世蕃的冷笑:“我的話句句屬實,只是你們自己沒本事,找不到人。”

            復回到沈舊宅,楊程萬拖著腿,認真細致地查看每一處痕跡。

            嚴世蕃此人自負之極,他既然說自己的話句句屬實,那么今夏很可能還在這間宅子里,可她究竟被藏在哪里?

            這件宅子被嚴世蕃秘密翻修過,地面上所鋪都是堅硬無比的玉石,很難留下痕跡。饒得是楊程萬,也只能在屋中找到些許線索。

            “她應該是在這里,被釘上……”

            楊程萬指著地上的星星血跡,沒有說下去,陸繹已經知曉了。

            “之后,應該是被人抬出去了,門檻上有新鮮的劃痕,再往前……玉石太硬,沒有留下有用的線索。”

            楊程萬也是緊鎖眉頭。

            暮色深沉,陸繹心底一陣陣地發慌,他必須以極大的自制力來讓自己集中精神,把嚴世蕃說過的所有話在腦中重新過一遍,以便能篩出有用的信息。

            愛別離……

            六根長釘……

            血慢慢地往外流……

            兩日不到的光景人就會死……

            以她的小身板,撐不過今晚……

            過了亥時,找著也沒有用……

            等等!陸繹驟然發現其中有哪里不對勁,丐叔說嚴世蕃是今早把今夏帶走,也就是說,很可能是早上把她釘上愛別離,不會是更早。

            那么,她至少應該撐到明日,嚴世蕃為何說她撐不過亥時?

            陸繹雙手緊緊地握在玉石欄桿上,痛楚之極地皺著眉頭,恨不得自己能立時想出其中的緣故。

            長釘并沒有刺入要害。

            人,是因為失血過多才會死。

            亥時之前。

            ……那么,是因為今夏的血流得更快?

            他是如何讓她的血流得更快?

            他低垂著頭,欄桿下的流水映著月光,波光粼粼……水!是水!他突然就明白過來了。

            傷口浸在水中,血就會流得更快,嚴世蕃一定是把今夏浸在水里頭了!

            他躍入水中,水花四濺,驚得其他人紛紛望過來。

            “繹兒,你作什么?!”

            陸炳被他駭了一跳。

            “她在水里!我想到了,她在水里!”陸繹在水中朝爹爹喊道。

            眾人紛紛提著燈籠,照亮水面,幾名懂水性的錦衣衛也跳下水來幫他尋找。水池不大,但有假山和小橋,陸繹潛入水中仔細搜查每一處角落。

            終于,在橋下陰暗的凹處找到了被釘在木偶上的今夏。

            她僅有頭部露出水面,已保證呼吸無礙,脖頸以下都浸在水中,氣息弱到陸繹都探不出來,只覺得她整個人都是冷冰冰的。

            人偶甚是沉重,陸繹一下子又不敢將長釘拔出,只能先與旁人合力,將今夏連同偶人抬上岸去。

            “今夏……”

            她身上冰冷之極,唇瓣白得一絲血色都沒有,陸繹伸手想探她的脈搏,卻因過于緊張,他自己的手抖得不像話。

            陸炳上前,親自探了今夏的脈,沉聲道:“還活著。”

            聞,陸繹這才稍稍松了口氣。

            沈夫人擠上前來,看今夏這等模樣,心疼萬分,忍著淚將她的傷口查看一遍,道:“她現在氣息太弱,一拔長釘,可能會支撐不住,得先讓她服下老參湯,吊著命,才能開始拔釘子。”

            陸繹連連點頭,忙命人去備參湯。

            接下來整整一夜,煎好參湯,慢慢喂今夏服下,然后將她體內的六根長釘一根一根拔出。每拔出一根,血涌出來,今夏的身體就禁不住地顫抖,對于陸繹來說,都是一場折磨,生怕她就此離自己而去。

            終于,長釘盡數拔出,傷口也都敷好藥,沈夫人已是滿頭大汗。

            陸繹緊握著今夏的手,守在她的床前,寸步不離,目光膠著在她臉上,不曾有片刻稍移。

            門外,陸炳看著自己的兒子,嘆了口氣。

            楊程萬看著他們,心中百味雜陳,只覺得兩個孩子著實命苦。

            這一劫總算是過去了,丐叔還活著,今夏也還活著,沈夫人已經對上蒼感激涕零,便是見到陸炳,心中也再無任何復仇執念,平靜之極。

            昏迷了兩天兩夜之后,今夏才算蓄養了些氣力,睜開眼睛,看見沈夫人在床邊坐著。

            “姨……”她輕聲喚道。

            沈夫人望向她,柔聲道:“你醒了?餓不餓?”

            “姨,你沒事吧?”今夏想起來,“叔呢?”

            “都沒事了,放心吧。”沈夫人摸了摸她的臉,“……盛一碗紅豆湯給你喝,好不好?”

            今夏這才安心,顰眉想起自己最后是被沉入池中,池水冰冷:“姨,是誰救了我。”

            沈夫人將今夏扶坐起來,一面喂她喝紅豆湯,一面將所發生的事情說給她聽。

            “……陸繹守了你兩日,我看著眼里,他對你是真的很好,”沈夫人嘆了口氣,“后來是聽說他爹爹身子不好,又見你脈搏已經平穩,他才走了。”

            今夏看著床邊,想著陸繹守在這里的模樣,心中酸楚,連忙低頭喝紅豆湯掩飾。

            對家里頭今夏向來是報喜不報憂的,加上她當捕快,常常不著家,又因是公事,家里頭不好追問,時候長了也就習慣了。這幾日她一直住在外頭養傷,托楊岳告訴家人自己出差去了。好在長針入體不深,傷口也小,愈合起來較快,她主要是因為失血過多而身體虛弱,吃了幾日紅豆湯和豬肝湯,加上各種補血的藥材,已好了許多。

            行動自如時,她才回家去。袁陳氏見她憔悴的模樣,駭了一跳,追問又問不出什么來,好在孩子全須全尾地回來,也就不計較那么多,只讓她好好在家休養,不許出去野。

            這日,今夏爹娘都出去賣豆腐,家中只剩下袁益和今夏兩人。

            袁益在院中搖頭晃腦地讀論語,正讀“吾與回終日”,便聽有人叩門。

            剛開了門,他便愣住了,門外站著一人,錦衣華服。

            “袁姑娘在么?”

            “在。”袁益狐疑地看著他們,扭頭朝里屋嚷道,“姐,有人找你!”

            今夏行出來,看見來人:“岑大哥?”

            “袁姑娘。”岑福面色凝重,“請隨我走一趟,有人想見你。”

            見他面色不對勁,今夏以為是陸繹出了事,心底一慌:“他出什么事了么?”

            岑福卻不愿多,沉默著請她上馬車。

            今夏心中七上八下,隨岑福一路馳去,見方向是往陸府無疑,她愈發不安起來。陸繹若有要緊事,完全可以自己來見她,絕對不會要她來陸府,今日竟要她往陸府,難道他受了重傷,下不得地?

            后角門早有人候著,岑福把馬韁交給他,帶著今夏匆匆往里頭走。

            這是今夏第一頭進陸府,只覺得頗大,跟著岑福轉過山石,過了九曲橋,才至一處隱在花樹之中的屋舍,屋舍仿舊唐而建,頗具古意。

            岑福在屋外恭敬垂手道:“老爺,袁姑娘帶來了。”

            老爺!

            今夏一驚,要見自己的人不是陸繹,而是陸炳?!

            屋舍的拉門原就半開半合,內中傳來陸炳的聲音:“讓她進來,你們都且退下。”

            除了岑福,旁邊又冒出來數名家仆,皆聽從陸炳的命令,魚貫退下。

            陸炳找她來究竟有何事?莫非他已經知曉自己的真正身份?還是有別的緣由?今夏尚楞在原地,不知自己是否該進去。

            “袁姑娘,進來吧。”陸炳語氣中帶著嘆息,“有好些話,我早就想找個人說說了。”

            又遲疑了片刻,今夏才脫了靴子,換上擺在門口處的木屐,往里行去,走了兩步,便看見陸炳正盤腿坐在矮幾前,旁邊一個紅泥小火爐,上面茶水正好煮沸……

            “傷可好些了?來得正好,”陸炳用竹制茶則舀了一勺茶葉入水,“待沸上兩沸,茶就好了。你平日喜歡喝什么茶?”

            今夏盯著面前這個人,以前她也曾見過陸炳,但都遠遠的、隔著人、且陸炳皆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但今日見到他,卻覺得他再尋常不過,只是眉目間的滄桑憂患也比常人來得更重。

            “……我什么茶都喝。”她答道。

            “坐吧。”

            陸炳指了指自己對面。

            無論他今日要談什么,自己終究都占著理,著實不必懼他。想到這層,今夏與他一樣,盤膝而坐。

            茶煮好,陸炳替她斟了一杯,放在桌面上推過來,抬眼看她,輕嘆道:“你的眉毛和你祖父很像。”

            今夏怔住,如此說來,他已經知曉自己的真實身份。是有人告訴他?還是他自己查出來了?

            “你不必緊張……”

            “我不緊張!”今夏當即否認,戒備地盯著他。

            見狀,陸炳也不著惱,反倒微微笑道:“你雖是夏家的后人,但對我來說,壓根算不上什么威脅。”

            既然他把話說開了,今夏也就不再客氣,冷冷道:“當日,你率人到沈家舊宅,救出我姨和我叔,我十分感激。但想來,那時你還不知曉我的真正身份,現下既然你已經知曉,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但我有在先,此事我爹娘并不知情,你不必再費周章去對付他們。還有我姨,也請你看著沈的份上,放過她。”

            “對付一對以做豆腐糊口的市井夫妻?”陸炳慢條斯理地吹了吹茶水上升騰的熱氣,“我還不至于閑成這樣。”

            今夏緊盯著他:“你今日要我來,是想斬草除根?”

            “不過是與你說說話罷了,你不必緊張。”

            “我不緊張!”今夏再次重申,“而且我與你也無話可說。”

            陸炳望了她片刻,突然笑道:“你挑眉的時候與你祖父特別像……我知曉,你恨我,覺得是我害你們一家人。但是,以你祖父的為人,即便沒有我,他也難逃一劫。”

            “你胡說!他為官清廉,為人剛直,卻被你勾結嚴嵩,讓仇鸞污蔑他結交邊將。”今夏怒道。

            陸炳不急不燥道:“為官清廉是事實,為人剛直也是事實,只可惜他做得過了頭。過剛易折,當時朝中有句順口溜‘不睹費宏,不知相大;不見夏,不知相尊’,可知朝中眾臣對你祖父是何觀感。”

            “你害了他便害了他,還給自己找借口,這等嘴臉,只會讓人不齒。”今夏思量著今日橫豎是豁出去,語間也不再客氣。

            “我只是說出事實,并非給自己找借口。”陸炳也不著惱,喝了口茶,才道,“我告訴你,你的祖父可不是個省油的燈。當年他手上有一封彈劾我的折子,為了求他把此事壓下來,我不得不在他面前下跪哭求。”

            下跪?

            哭求?

            今夏呆楞住,她雖然聽楊程萬提過陸炳曾經有求于夏,但卻不知場面竟會難堪至此。陸炳當時已經是錦衣衛指揮使,以他的身份,向夏下跪哭求……

            “這件事在我心里擱了許多年,總算是說出來。”陸炳微微一笑,笑容里竟有著說不出的輕松,“當年我因為此事,將夏恨得咬牙切齒,其實這么些年過來,回頭再看,才能看清――我跪得并不是夏,而是放不下的名利。夏呢,看著是個倔強老兒,卻看不得人哭,經不住人求,心還是太軟了。”

            今夏聽著,怔了好半晌,才道:“他是個好人,可被你們害了。”

            陸炳已不再否認,望著今夏,緩緩點了點頭:“是啊,可惜等我覺得對不起他的時候,已經太遲了。”

            “你……你當真覺得對不起他?”今夏定定望著他。

            陸炳不答,從桌底取出一柄長匕首,擱到今夏面前:“你是夏家的后人,若心中忿恨,不妨刺我一刀,我絕不還手。”

            今夏靜靜盯著長匕首,似在思量著什么。

            過了片刻,她秀眉顰起,朗聲道:“我是六扇門的捕快,律法嚴明,豈能私下用刑。何況,你也算于我有恩。你若當真有悔意,就請啟奏圣上,昭雪我祖父冤情,還他清白。”

            見她壓根不去碰匕首,陸炳目中有贊賞之意,他自袖中掏出一疊卷宗遞過去:“這些就是可以替夏昭雪的資料,你且收好。”

            今夏不可置信地接過那疊卷宗,略略翻看,手不由自主微微顫抖著。

            陸炳又道:“但你要記著,當今圣上為人甚是自負,認定無人能騙得了他,更加不會認錯。他在位一天,你就不可能為夏昭雪。你只有等到將來新帝登基,才能提此事,否則就是在引火燒身。”

            今夏看著他,她已不知曉眼前此人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是仇是敵是友?

            “可惜,我大概是等不到那日了。”陸炳笑嘆了口氣。

            今夏把那疊卷宗疊好揣入懷中,猶豫了下,朝陸炳認真道:“這是你欠的,我就不用謝你了吧?”

            倒是頗欣賞她行事清清楚楚,陸炳答道:“不必。”

            有腳步聲急急地往這邊趕來,聲音嘈雜而急促,隱隱還可以聽見人聲。

            “大公子!大公子!”

            “大公子,您不能進去,老爺有吩咐……”

            ……

            是陸繹?!

            她正揣測著,不過轉瞬功夫,陸繹已經疾步進來,兩人四目相投……今夏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只是望著他。

            “爹爹,您找她來作什么?”陸繹問陸炳,語氣透著焦急。

            陸繹不答,開口便薄責道:“你看看你,連靴子都不換就踏進來,踩得一地泥。袁姑娘還比你懂事些,知曉先換了鞋再進來。”

            陸繹楞了楞,目光瞥向今夏的腳。

            “岑福!”陸炳喚道,“把袁姑娘送回去吧。”

            今夏站起身,行至陸繹面前時,忍不住停下腳步,將他看了又看。

            “你,好些了?”陸繹輕聲問道。

            她盡力朝他笑了笑,道:“已經好多了。”

            兩人四目相望,自是有千萬語,卻是不能說。

            “咳咳。”陸炳咳了兩聲。

            今夏驟然回神,不得不收回目光,與陸繹擦身而過,隨岑福離開。

            陸繹轉身,望著她的背影,直至消失,才復轉過身來。

            “爹爹,您找她來作什么?”他復問陸炳。陸炳已經接連好幾日都臥床休息,難得今日看上去有些精神,怎得突然把今夏尋來,莫不是知曉些什么了?

            陸炳抬眼,慢吞吞道:“我也想問,你總三更半夜跑到人家門口呆著,作什么?”

            “我……”陸繹語塞,“您怎么知曉的?”

            陸炳冷哼一聲,不理會他。

            陸繹禁不住擔心,接著問道:“方才,您沒為難她吧?嚇唬她了?”

            “你看她的樣子,像被嚇唬過么?”陸炳轉開話題道:“對了,俞將軍的事情已經有些眉目,很快就會把他轉入刑部大牢,由刑部尚書黃文升親自審理。黃尚書那里我已經打點過,應該會安排他去北邊戴罪立功。先在北邊呆兩年,再尋機會往回調吧。”

            陸繹聞大喜:“如此再好不過,多謝爹爹。”

            “你扶我回房去,我還有件東西要給你。”

            陸炳扶著桌子欲站起來,忽然身子一歪,整個人栽倒下去。陸繹大驚,慌忙扶住爹爹:“爹爹、爹爹……”

            似在片刻之間,陸炳整個人都垮了下去,面色灰白。

            “扶我回房……”陸炳低啞道,整個人要靠兒子的支撐才能勉強站住。

            從未見過爹爹這般模樣,陸繹心中甚是焦灼,看出爹爹已無氣力,他干脆將爹爹抱了起來,一直抱到屋內床上。

            “爹爹,我馬上命人去請大夫來。”陸繹輕柔地將爹爹放下,拿靠枕墊在他后背。

            陸炳努力撐了撐身子,手指向多寶格:“你把那部《杜工部集》拿來。”

            “爹爹,請大夫要緊。”

            “不……你拿過來。”

            不放心地讓他靠好,陸繹將多寶閣上那部《杜工部集》取過來。

            陸炳的手已經使不上力,示意他將書冊打開:“把里面那封信取出來。”

            信?夾在書冊里?

            陸繹心中泛疑,翻了好幾頁,才找到夾在其中那幾張薄薄的信箋,遞給爹爹。

            陸炳卻擺擺手,示意他自己看。

            心下詫異,陸繹展開信箋,有一張風水堪輿圖,詳細說明某塊地如何如何有王氣,得此地者有得天下之勢。另外幾張詳細描述了嚴世蕃如何霸占這塊地,在上頭建造樓房等事。

            “這是?”

            “這是我幾年前就給嚴嵩下的套,”陸炳喘了口氣,艱難道,“藍道行已死,中官翻供,正是圣上對嚴嵩對厭惡的時候……嚴世蕃勾結羅龍文通倭的罪證我已放回你的書房,現下就是扳倒嚴家最好的時候。”

            “爹爹,你……”

            陸繹萬萬沒有料到陸炳對嚴家還留了一手。

            事情都交代畢了,陸炳疲憊地閉上雙目,口齒含糊道:“交代給你,我就可以放下了……你去吧,讓我歇歇……”

            “爹爹、爹爹……”

            眼看陸炳臉色愈發灰敗,陸繹忙替他把脈,脈搏弱而無力,時有時無,竟已是油盡燈枯之照。他大驚,連聲喚人去把大夫喚來,又趕緊命人趕緊去煮參湯……

            參湯未煮好,陸炳便已撒手人寰。

            今夏得知陸炳的死訊,已是第二日。她楞了好半晌,想起昨日他與自己說話時雖看得出病態,但精神尚還好,怎得突然就死了?

            陸繹,他必是很難過吧。

            入夜后,今夏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怎么也睡不著,翻身起來,又把陸炳所給的卷宗拿出來。點燈恐怕娘親要罵費油,她便拿到院中,借著月光細細再看一遍。

            夜風輕輕拂過,小院里很涼快,能聽見外間那株大棗樹沙沙作響,她把這份卷宗看了又看,回想陸炳講的話,心中就如一團亂麻。

            這份卷宗上有些紙已經微微發黃,顯然已經有些年頭,陸炳一直將它留在身邊,難道說他心里一直存有替祖父昭雪的念頭?

            還是他不愿這些資料落在他人手中,所以藏在身邊?若這樣,他為何不干脆毀了這份卷宗,豈不省心?

            陸炳,他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真叫人琢磨不透。

            今夏漫無目的地望著院墻外,棗樹枝葉迎風擺動著,她怔怔看著,忽然想到那日清晨看見的腳印,驟然起身,拉開院門……

            棗樹下,來不及避開的陸繹望著她。

            真的是他!

            他來過幾次?曾在這株樹下坐了多久?

            陸繹緩緩站起身,月光透過樹葉照著他略顯蒼白的面容,憔悴而疲倦。

            “昨晚是我守靈,今晚是二弟守著。”他輕聲道,“可我睡不著,就出來坐坐。”

            今夏只是看著他,覺得他不真實地像一個幻影。

            “……坐這里能讓我覺得好過些,我想不出比你家門口這株棗樹下更好的地方。”他自嘲地笑了笑。

            她仍看著他,生怕一眨眼他就會消失。

            “……我知曉我不該來的,可心里不好受的時候,就想來坐坐。”

            今夏一聲不吭地快步走過去,一下子抱緊他,什么話都不說,只是這樣緊緊地抱著他。

            夜色正濃,群星靜謐。

            嘉靖四十四年,嚴世蕃因通倭、勾結江洋大盜、霸占具有“王氣”的土地,被判立斬。

            嚴嵩被沒收家產,削官返鄉。家中抄出黃金三萬二千余兩,白銀二百余萬兩,另有珠玉寶玩數千件。

            午時未到,午門前人潮擁擠。

            已復原的今夏等大批六扇門的捕快被臨時調派過來維安。

            看著烏央烏央的人群,其中不乏自帶酒壇,就地暢飲者,甚至還有喜不自禁,當街載歌載舞者,楊岳嘖嘖嘆道:“素日沒看出來,嚴世蕃人緣真不錯,斬首能讓人歡喜成這樣。”

            今夏不語,抱著樸刀,冷靜地看著周圍。

            “怎得?你不跟著歡喜歡喜?”楊岳用胳膊肘捅捅她。

            “不急,等他腦袋當真落地了,再歡喜不遲。他這樣的人,只要腦袋不落地,指不定還會出什么幺蛾子。”今夏看著刑臺,“我得看著他腦袋掉下來才能真正安心。”

            楊岳笑道:“看不出你還挺謹慎。”

            午時將至,嚴世蕃與羅龍文被押上,跪在刑臺之前。此時,百姓們群情洶涌,喊打喊殺,呼嘯之聲有排山倒海之勢。

            日頭毒辣辣地曬著,嚴世蕃跪在刑臺上,披頭散發的。

            今夏疑心重,目光探究,緊盯著嚴世蕃,就想看清他究竟是不是真正的嚴世蕃。冷不丁,嚴世蕃驟然抬起頭來,目光森冷,緩緩掃過周遭的人,看見今夏時,居然還認出了她,陰寒一笑。

            炎炎夏日,他這一笑硬是讓今夏腳底生出一股寒意來。

            刀光閃過,人頭落地。

            陸繹立在近處的樓上,冷冷地看著刑臺上的血跡,面無表情。

            嚴世蕃死后,沈夫人與傷愈的丐叔也離開了京城,承諾找到地方落腳之后就會書信告知今夏。

            ***************************************************

            京城繁華的大街上,一男子拼命在往前飛奔,今夏帶刀在其后追趕。經過街角時,今夏將刀連鞘一起擲出,飛砸在男子背部。男人踉蹌一下撲到,還未來得及起身,便被今夏一腳踹倒,干脆利落地反剪了他的胳膊。

            “今夏!今夏!出事了!”

            楊岳從后面喘著氣追上來。

            今夏擰住男子的手,抬眼看著楊岳,喘著氣等著他說下文。

            “官彈劾陸炳,說他是奸黨,圣上下旨,將陸繹革職抄家入獄,還要追討陸炳生前的十幾萬贓款!”

            “……”

            今夏駭住,手上失了準頭,險些將那男子的手擰斷,痛得他大聲呼救。

            “人呢?現下在哪里?”

            “聽說已經被抓進詔獄。”楊岳皺眉道。

            把那男子往楊岳身上一推,今夏轉身就往詔獄方向飛奔,到了詔獄外,卻被擋在外間。

            “我是六扇門的捕快,有公務在身,讓我進去!”今夏掏出制牌亮給守門的校尉。

            校尉連眼睛都不帶眨一下:“沒有公函,六扇門也不得入內!”

            “我真的有公務在身,你先讓我進去,回頭就有人把公函送來。”

            校尉仍是搖頭,將她擋在門外。

            “你……”

            “袁姑娘!”岑福趕過來,將她拉到一旁,低聲道,“沒有用的,除非你有公函,否則這些家伙只認錢不認人,不會讓你進去的。”

            “你是錦衣衛,”今夏一把揪住他,“他們肯定會讓你進去,你帶我進去!”

            岑福為難地道:“實不相瞞,陸家出事后,連我和岑壽也被撤職了。現下,連我也……”

            “那他在里頭怎么辦?”今夏急得不行,“我知曉詔獄里頭的規矩,進去沒錢孝敬就得打,他現下被抄了家,哪里還有銀子來打點。”

            “我也正是為此事著急。好在詔獄內有大半是老爺的舊部,就盼他們能看在老爺的面上,對大公子和二公子網開一面。容出功夫,讓咱們去想法籌錢。”

            今夏問道:“要多少銀子?我馬上回去籌!”

            “我知曉你家不容易,能籌多少是多少吧,我和岑壽也在想法子。”

            “行!”

            今夏一絲猶豫都沒有,拔腿就走,徑直去了六扇門。

            “我要預支一年的月俸。”她朝管賬的廖師爺道。

            廖師爺干瞪著她。

            今夏急道:“你瞪我做什么,趕緊的,我要預支一年的月俸。”

            “不行,沒有這個規矩。”廖師爺不滿道,“六扇門又不是你家開的,哪有這樣跑過來想支銀子就支銀子!”

            今夏掃了他一眼,壓低嗓音道:“你在李家胡同養了一房妾室,這事,你也不想我捅到嫂夫人那里吧?”

            聞,廖師爺大驚失色:“你、你怎么知曉的?”

            “我怎么知曉你就別管了,就說支不支銀子吧,痛快點!”

            廖師爺欲哭無淚,道:“一年的月俸真的不行,沒有這個規矩,若是被上頭知曉,連我的飯碗也要被端掉。我最多只能幫你爭取支半年的月俸,這也是冒了風險的。”

            “半年?”

            “最多最多只能半年,”廖師爺懇求地看著她,“你再逼我也沒用。”

            今夏無法,只得道:“行行行,半年就半年吧。”不管多少都是銀子,能籌多少是多少。

            拿了預支的月俸,今夏又往家中趕去,見到袁陳氏,什么都不說,撲通一下就跪下來,把袁陳氏嚇了一大跳。

            “這孩子,怎么了這是?你別嚇唬我啊!”袁陳氏拉扯她。

            “娘,孩兒今日遇上難關了,您能不能把給我攢的嫁妝錢給我。”今夏不肯起,抱著她的腿,“娘,求你了!”

            袁陳氏被她弄得心慌慌的,追問道:“什么難關啊?你總得告訴我吧。”

            “我現下還不能說。”

            “你這孩子,我連你要銀子做什么都不知曉,我怎么能把銀子給你呢。”

            今夏仰頭看她:“娘,你把嫁妝錢給我,我答應你,不用這錢,我也把自己嫁出去。”

            “說什么胡話呢!”袁陳氏被她弄得暈頭轉向。

            今夏跪著抱緊她:“娘,我求求你了,這事真的很要緊,若是、若是……我就活不成了。”

            “什么活不成了,你胡說什么呢?”袁陳氏伸手摸在今夏臉上,濕濕的,驚道,“你怎么了?怎么哭了?”今夏從小到大,就甚少哭過,今日這般模樣,著實將她嚇著了。

            “娘,你把嫁妝錢先給我,以后我保證把自己嫁出去,還把錢再掙回來還你,好不好?”今夏懇求道。

            “……娘要你還什么錢,你個傻丫頭,攢這些銀子還不是為了你么。”袁陳氏把她扶起來,“別哭了啊,我給你拿銀子去。”

            “謝謝娘!”今夏拿袖子胡亂抹眼淚,“銀子我自己拿吧。”

            “不用,你不知曉在哪里。”

            “不就在灶間釣魚簍子下面的瓷缸里頭么,您沒換地方吧?”

            袁陳氏楞了楞,回過神來沒好氣道:“你個死丫頭,什么時候發現的!”

            *****************************************************************

            抱著支來的月俸和嫁妝銀子,今夏趕緊找到了岑福和岑壽。

            “一共是六十四兩銀子,夠不夠?”她把一包銀子擺到桌上。

            岑壽拿出自己的包袱:“我這邊湊了一百三十兩。”

            岑福道:“我已經找人打聽過,他們還沒有為難大公子,應該是還念著舊情。我尋思著再用銀子上下打點一番,大公子在里頭日子也不至于太難過。”

            “那……能見著他么?”今夏忐忑道,“不見著他人,我心里終歸放心不下。”

            岑福點頭:“這事我來想法子,你且回去等著。”

            接下來接連過了七八日,她都沒有等到岑福的消息,不放心去問,岑福總是說沒法子。

            “自從嚴家那件事之后,里外變動特別大,原先當值的人現下也不熟。”岑福皺著眉頭嘆氣。

            岑壽在旁只皺眉,不吭聲。

            今夏無法,整日呆在六扇門內坐立不安,直至這日黃昏,見楊岳匆匆忙忙進來。

            “陸大人的外祖母家也被抄了,方才我看見一大批女眷被押進京來,淳于姑娘也在里頭。”

            “啊!那他的外祖母呢?”

            今夏一驚。

            “聽說她本就年事已高,遇上這樣的事兒,人便有些禁不住,在路上感染風寒,還未到京城便死了。”楊岳道,“我想把淳于姑娘贖出來。”

            “這些女眷要送往何處,教坊司么?”

            今夏緊張問道,人一送進教坊司,再想往外頭贖,可就不容易了。

            “不知曉,但聽說想買丫頭的,可以先去挑。”

            “那你還不趕緊!”

            楊岳躊躇道:“我擔心我爹爹不同意,他不愿意,我便拿不到銀子,如何贖人?所以才來找你商量,怎么樣才能讓我爹同意。”

            “先把人贖出來要緊,你去老廖那里支銀子。”今夏附到楊岳耳邊,如此如此這幫說了一通,“……你只管這樣說,不愁他不給你支銀子。到時候人已贖出來,頭兒再要反對,也沒轍了。”

            “真的?”

            “真的!你趕緊,萬一人被別人挑走了怎么辦。”今夏催促他。

            楊岳被她說得一急,撒開長腿就去找老廖支銀子去了。

            沒想到陸家出事,竟然連陸繹的外祖母家也被牽連進來,現下陸家的狀況,與當年的夏家何其相似,覆巢之下無完卵。今夏心中百味雜陳,剛想去看看這些女眷都被押在何處,才出六扇門,就看見岑壽匆匆忙忙過來。

            “快來,我哥找你!”岑壽招呼她。

            今夏奔過去,跟上他:“他在里頭怎么樣?好不好?怎得等了這么久,這些日子我都快急死了。”

            看她的模樣,岑壽欲又止。

            “怎么了?”他的神情沒有逃過今夏的眼睛。

            岑壽為難地別開臉,被今夏又給拽回來。“他到底怎么了?你快說呀!”今夏急道。

            “……其實是大公子吩咐的,他不想見你,叫我們別帶你進去。”岑壽一口氣道。

            今夏一愕:“他不想見我?!”

            岑壽也很是煩惱:“我也不知曉究竟為了什么,他再三交代了,我和我哥也不敢違他的意思。”

            “那……現下是他肯見我了?”

            “不是。”岑壽急得直嘆氣,“大公子在里頭不太好,可能這些日子變故太多,老爺剛剛才離世,又出了這么大事情,他整個人都不太對勁。前幾日還肯吃些東西,這幾日連水都喝得很少,我和我哥都擔心……”

            只是聽著,今夏就已經心急如焚。

            岑壽領著她到北鎮撫司后頭的小門,門口守衛顯然已經打點過,見他們到了便趕緊招手讓他們進去,岑福在里頭等著他們,引著今夏曲曲折折往里頭走。

            這還是今夏頭一遭進入北鎮撫司的監牢內部,比起她更熟悉的刑部大牢,詔獄內潮濕陰冷,而且彌漫著一股終年不散的腐爛氣息。到處都能聽見哀嚎和□□,飽含著巨大的痛苦,錐子一樣扎入耳中,聽得人毛骨悚然。

            監牢比起刑部的監牢,更小,更加低矮。略高些的人被關在里面,想要站直腰都不太容易。

            今夏跟在岑福身后,曲曲折折地走,經過一間又一間監牢,看見內中一個個或憔悴不堪或麻木呆滯或已不成人形的囚犯,心里一陣陣發緊。她不敢去想,陸繹現下會是怎生一個模樣。

            潮濕發霉的通道上,岑福毫無預兆地停住了腳步,轉向左側的那間監牢。

            “大公子。”他輕聲喚道。

            監牢中的那人一身灰袍,長長的黑發披散下來,看不清面容,靠坐在墻上一動不動。

            是他么?

            今夏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他,慢慢蹲□子,輕聲喚道:“是你么?”

            聽見她的聲音,灰袍人的身子微微一震,緩緩轉過臉來,不可置信地看著她。監牢頗小,今夏從木欄中探手進去,輕輕撥開他臉上的頭發,露出他清雋蒼白的面容……

            “這里不好,我叫他們不要帶你來的。”陸繹朝她微微一笑。

            岑福知情識趣地拉著岑壽走到稍遠處,以作避嫌。

            看見陸繹現下這般模樣,再想起他昔日何等風姿卓絕,今夏心中酸楚,卻知曉自己絕對不能在他面前傷感。

            “這里不好,想來東西也不好吃,可總會過去的,所以你還是得吃點。”今夏的手慢慢滑下來,握住他的手,朝他笑道,“我小時候在堂子里頭,那里也不好,可那會兒我也沒虧待過自己,吃得可多了,一群孩子就數我最胖,我娘一眼就看上我了。”

            陸繹低首看她的手,大概因為他的手冰冷之極的緣故,她的手顯得特別暖和。那股暖意通過手心直傳到他的心里。

            看見她好端端的,真好,他想。

            “因為你有金甲神人護佑,”他微微一笑,低喃道,“逢兇化吉、遇難成祥……”

            今夏望著他,想到還在新河城時,他就像現下這般握著自己的手,對她說――“……別怪自己!所有的事情,我都會給你一個交代,只是我需要一點時日。你只要好好活著,不要去想也不要去做任何報仇的事情……”

            驟然間,她似乎明白了什么,一下子攥緊他的手。

            “你說過,所有的事情,會給我一個交代的。”她問道,眼睛緊盯著他,目光不放過他任何一絲神情變化,“嚴家已經被扳倒,你現下莫不是在拿自己的命想給我交代?”

            陸繹微微垂下雙目,一聲不吭。

            今夏再也忍不住,又是氣惱又是傷心:“你怎么能這么傻!你以為你這樣做,是在給我交代么?”

            “……這個仇太大,我也不知曉該怎么還你,現下這樣,正好。”他低聲道。

            “你……”今夏被他這一氣,腦子倒清醒了許多,“你要給我交代是吧?你知曉么,因為你在這詔獄里,為了能進來見你,我不光預支了半年的月俸、還問我娘把我的嫁妝錢全要出來。你聽清楚了,現下我連嫁妝都沒有,想再攢銀子,又得花好幾年光景,到那時候我肯定成了沒人要的老姑娘。你若要給我交代,就好端端從牢里出來,把我娶了,這才叫交代!”今夏拽著他,面對面,一氣把話說完。

            莫說陸繹愣住,因她聲音清脆,連同稍遠處的岑福和岑壽也是一愕。

            “你……你莫忘了我們兩家之間……”陸繹語氣不穩,不可置信地看著她。

            “我祖父死了,你爹死了,嚴世蕃也死了,嚴嵩被發配邊塞,那些當年發生在他們之間的事情,都已經過去了。你若把自己也搭進去,那……我想我也活不成了。”今夏頓了頓,“方才的話,我是認真的,我向我娘要嫁妝錢的時候,就朝她說了,不用嫁妝,我也能嫁出去,她才肯把銀子給我。”

            陸繹看著她一臉認真的模樣,忍不住笑了笑,不知為何,淚水不知不覺就滴落下來。

            今夏握緊他的手:“現下,該輪到你了。你答應我,再難也要好好活著,別的事情都不用去想,只想著一件――我在等你!”

            陸繹定定看著她。

            “答應我了?”

            陸繹伸出手穿過木欄,摸摸她的臉,微笑著點了點頭。

            “以后別來了,省著點銀子,等著我就好。”他囑咐道。

            今夏笑開。

            ************************************************************

            尾聲

            此后,今夏、還有岑福等人一直在致力于為陸繹昭雪。

            三年后,陸繹再次上折,首輔張居正也為其雪冤,認為陸炳救駕有功,非謀反叛逆奸黨。此時當朝天子已非嘉靖,而是萬歷。萬歷下旨,赦免陸繹,免去追贓,并令陸繹官復原職。

            正是臘月里,江南飄著細細小小的雪花。

            上官曦帶著兜帽,手持貨單,在渡頭一樣一樣地清點此番自京城送來的貨品。一陣寒風卷起,掀開她的兜帽,她伸手去扶,不留神貨單從手中松脫,被風卷走,飄向河面。

            她還未去追,便見一抹人影飛身躍出,翩若青燕,足尖輕點過船篷,接住那張貨單,在空中旋身而回,最后落到上官曦面前。

            “堂主。”

            仍舊如舊日里那般,阿銳喚了她一聲,將貨單遞到她手中。他面上的舊痂已經盡數脫落,但仔細看還是可看見條條傷痕。

            上官曦看著他,唇邊泛開一絲笑意:“喚錯了,現下我可是幫主。”

            阿銳一愣:“這么說,你和少幫主,不,和謝家公子……恭喜啊……”

            上官曦打斷他:“我沒成親,那兩壇子酒還在湖底沉著呢。謝霄去了西北,這偌大個幫無人料理,我幫著老爺子暫時料理著罷了。”

            “……”得知她還未成親,阿銳訕訕的,不知該說什么好。

            上官曦看看他,又望向水面,輕聲道:“等天暖了,你幫我把湖底的兩壇子酒撈上來吧。”

            阿銳看著她,嗯了一聲。

            京城中,雪下得正緊。

            淳于敏系上圍裙剛進灶間,便被楊岳攔住。

            “天太冷,我來包羊肉餃子就好,你莫沾手了,到里屋烤烤火吧。”

            淳于敏笑道:“我來幫你燒火,今日大哥哥從詔獄出來,我也該盡點心才對。他們什么時候能到?餃子可來得及?”

            “來得及。我聽今夏說,還要去圣上賜還的老宅看一眼。”

            陸繹走出詔獄,雪粒子打在他臉上,冰冰涼涼的,卻是久違的清新沁人。

            前頭不遠處,今夏牽著馬匹,笑意盈盈,正等著他,肩上積了些許雪,顯然已經等了好一陣了。

            他走過去,輕輕替她撣落肩上的雪花,兩人之間,能有此重逢之日便已滿足,再無須過多語。

            兩人翻身上馬。

            “那所老宅被封許久,里面定然是……”今夏不愿他看見破敗的老宅而傷情,“要不等過幾日,打掃好了再去?”

            “我想先去看看。”陸繹輕聲道。

            今夏便不再勸,隨他一起馳向陸家老宅。

            直至老宅前,一枚碩大的銅鎖掛在上面,鑰匙在陸繹出詔獄時才還給他。陸繹打開鎖,推開門,久未上油的門軸吱吱呀呀地響……

            原本以為會是滿目蒼夷,但卻因為大雪的緣故,將所有的破敗都隱在雪下,展目望去,白皚皚的一片。

            陸繹舉步朝前,一直行到大堂,今夏栓好馬匹,快步跟上他。

            大堂已不復當年模樣,桌椅殘破,畫漆斑駁,屏風上的綢緞早已褪色。

            今夏突然拉住陸繹:“等等,后面好像有人。”

            她指得是屏風后面影影綽綽的黑影。

            除了他二人外,陸繹并未聽見其他呼吸聲,但看那黑影確是可疑,遂一把將屏風拉開。

            那瞬,兩人齊齊定住身形。

            屏風后,竟是一個做工精細的人偶。

            面容用細瓷制成,笑容僵硬而詭異,雙目漆黑。

            它,正定定看著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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