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程萬的腿傷還未痊愈,按理說是不該行走,更不應長途跋涉,但他一接到楊岳的信,就不顧謝百里的勸說,徑直趕往新河城。而在別院內,見到今夏與陸繹相擁的一幕,對他而,更是雪上加霜。事態比他所能想到的,似還要嚴重得多。
“頭兒,您怎得來了?”今夏驚訝道,“您的腿好了?”
楊岳在楊程萬身后朝她緊打手勢,示意她別亂說話。
楊程萬壓根就不搭理她,按規矩朝陸繹拱手施禮,語氣卻甚是生硬:“陸大人,劣徒不知分寸,越逾之處,還請見諒。”
陸繹注視著楊程萬,沉聲問道:“楊捕頭,您為何會來新河城?”
“兩個孩子畢竟年輕,聽說倭寇鬧得兇,我一把老骨頭閑來無事,就過來看看。”楊程萬轉向今夏,“……夏兒,你隨我過來。”
“哦。”
今夏不敢違背,只得跟過去,不放心地回首望了陸繹一眼,后者只是深深地望著她。她朝他笑了笑,才與楊岳扶著楊程萬回到楊岳屋內。
“夏兒,你可知錯?!”楊程萬剛坐下便朝今夏怒道,又喝斥楊岳,“你跪下!”
楊岳撲通就跪下,今夏雖覺得自己沒什么錯,可若跪一跪就能讓頭兒消氣,也劃算得很,便也跟著跪下。
“臨行前,我要你看好夏兒,你到底都做什么去了!”楊程萬朝楊岳怒道。
今夏忍不住插嘴:“頭兒,我不是好端端的么?又沒不是缺胳膊少腿。大楊他把我看得挺好的。”雖說方才情景被頭兒撞見,不免有些許尷尬,但她心中坦蕩蕩的,并不覺得自己有錯。
“你還敢說,方才、方才……姑娘家要知羞恥,陸繹是何等身份,你怎得能與他攪和不清!”楊岳氣得手直抖,“你這樣,讓我對你娘怎么交代……”
正說著,外間有人敲門,兩人都跪在地上不敢動,直到楊岳看見爹爹點了點頭,才忙起身去開門。
門外站著的正是沈夫人。
楊程萬看見沈夫人,不由怔住,一時竟不敢相認。
兩人已經多年未見,更不消說各自經歷變故,兩鬢悄染淡淡風霜,早已不是當年模樣。尤其以楊程萬為甚,他入過詔獄,斷了腿,在六扇門雖算不上委曲求全,但也是不受重用,與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楊立猶如天壤之別。
“姨!”沒有頭兒的吩咐,今夏不敢起來,跪著喚了聲,“這是我家頭兒,我常跟您說的。”
聽見今夏如此清脆的喚了一聲“姨”,楊程萬身子微震,雙唇顫抖了幾下,才說出話來:“她……她喚你姨?!”
沈夫人邁進屋來,抖聲道:“是!她喚我姨。”
“你當真還活著?!”楊程萬道,“當年,我聽說你竟然冒險行刺嚴世蕃,他們都說你已經死了。”
沈夫人含淚搖頭:“沒有,有人把我救了。當年我到京城尋你,可聽說你被關進了詔獄,已無活路,后來你是怎么出來的?”
兩人這一問一答,把今夏和楊岳都給聽呆了。
“姨,您認得頭兒?你們倆是舊識?”今夏好奇問道。
沈夫人轉頭看向今夏,忍不住伸手摸摸她的臉,朝楊程萬道:“我得替姐姐謝謝你,這些年把這孩子照顧得很好,還教了她功夫。”
今夏愈發聽得一頭霧水:“啊?”
楊程萬連連搖頭:“不,她原該更好才對,是我沒本事。”
“頭兒、姨,你們到底在說什么?”
見楊程萬沒有否認,沈夫人便已經可以完全確認這件事,轉向今夏,淚水禁不住滑落:“孩子,我是你的親姨!你喚我一聲姨,還真的喚對了。”
今夏楞了楞,奇道:“我娘家里倒是有兩個姐妹,可我都見過,莫非您是打小就被送走的?”
“傻孩子,我說的不是你的養父母,而是你的生身父母。你的親娘是我的親姐姐,打小被送走的人是你。”沈夫人朝她道。
“……”今夏花了一會兒功夫才把這句話聽進去,“頭兒,這是真的?您也知曉這事?”
這件事情深藏在楊程萬心中多年,時至今日,今夏竟能在茫茫人海中遇見沈夫人,他才點了點頭,承認道:“當年,你娘把你托付給了我。”
今夏還是不甚相信:“可收養我的不是您呀?”
“楊大哥,當年究竟發生了什么事,為何你會被關進詔獄?”沈夫人問道。
楊程萬長嘆口氣,這才將當年事情一一道來。
十年前,楊程萬身為錦衣衛,和錦衣衛經歷沈煉,兩人都頗受陸炳重用。那時節,楊程萬也曾意氣風發、也曾雄心壯志、也曾野心勃勃,想要在發奮進取,雖及不上陸炳,但也想要在朝中占一席之地。
楊程萬與沈并不相同。沈原本是縣令,為官清廉,頗著政績,但從不阿諛逢迎,加上秉性耿直,每每酒后齜齬權貴,而后被貶為錦衣衛。陸炳欣賞沈傲骨錚錚,對他頗為青睞。雖被貶官,但沈不改其為人,每每傷懷國事。楊程萬只覺得他過于迂腐,兩人完全談不來。
直到后來發生了一件事情。
楊程萬不喜夏、不喜夏長青,但他絕不希望夏家出事,因為她現下是夏夫人。重重跡象表明,在嚴嵩操作下,倒夏勢頭頗為兇猛,他尋了由頭往南京辦差,悄悄去見了夏長青夫婦,請他們千萬小心,那也是楊程萬第一次見到今夏。夏長青卻知覆巢之下無完卵,唯一舍不得是自己年僅五歲的女兒,遂與楊程萬定下一計。
上元燈節,他們會帶孩子上街觀燈,然后派人抱走孩子,暫時安置下來,謊稱孩子走丟。若來日出了事,就請楊程萬將孩子偷偷送去給夏夫人的妹妹,托付于她。若無事,便可稱孩子尋回。
此計原本設定得甚是妥當,但沒想到,京中卻出了事情,嚴嵩收到風聲,有人在暗地里給夏通風報信,且又有人說楊程萬見過夏長青。嚴嵩疑心通風報信者是楊程萬,遂將他關入詔獄,嚴刑拷問,楊程萬知曉嚴嵩沒有證據,只咬緊牙關,否認到底。
就在這時,沈站了出來,向陸炳坦誠是他在向夏報信,并且拿出彈劾嚴嵩的十罪疏,不聽陸炳勸阻,毅然上疏歷數嚴黨專擅國事,排斥異己,遍引私人居要地,吞沒軍餉,戰備廢弛,致東南倭患猖獗,北方俺答寇掠京畿。要求嚴正典刑,借以糾正“人心紀綱,敗壞難”。
沈此舉,換來的是廷杖數十,貶至保安州為民。而楊程萬則拖著斷腿,放出詔獄,陸炳對他心懷愧疚,想讓他官復原職,卻被他婉謝絕。此時夏已因仇鸞彈劾而被斬,夏家被抄家,沈家也被抄了家。此前抱走孩子的人因擔心受牽連,將孩子賣給了人牙子,楊程萬只得暗暗探訪,最后才查到這孩子被袁氏夫婦領養。
那日,在大街上見到小小的今夏時,楊程萬心頭大石終于放下,眼中一片濕潤。此后數年,他搬到袁家所住的街上,一直照顧著她,教授武功,直至現下。
聽罷一段長長的、曲折的、就像是發生在別人家的故事,今夏很久都沒有回過神來,楞了好半日,才遲疑問道:“頭兒,您是說那個、那個夏家的孩子,是我?!”
楊程萬看著她,點了點頭。
“……會不會您認錯了?”今夏還是覺得不太可能,“前首輔是我祖父?您看我哪里像首輔家出來的人?”
“你這孩子!”沈夫人拉她的手去摸下巴處的小疤,問道,“還記得這個傷疤怎么來得么?”
今夏摸了摸,搖搖頭:“不記得了,我常與人打架,從小打到大,有傷疤不稀奇。”
“姐姐說你打小就頑皮,這是磕在花盆邊上傷著的。”沈夫人對她道,“再說,你這眉眼,笑起來的模樣,與姐姐都神似得很。”
楊程萬朝今夏道:“你不必懷疑,那年我在夏家見過你,自然認得出你。”
“……真是我。”
這個事情對于今夏來說著實有點驚嚇,她深吸口氣,再長長吐了一口氣,反復數次,轉頭看向楊岳:“大楊,你也知曉?”
楊岳頭搖得像撥浪鼓:“我也是剛剛才知曉。”
“哦。”
突然之間多出一個夏孫女的身份,讓她有點無所適從,一時間也不知自己該如何自處,顰眉思量半晌,問楊程萬道:“是嚴嵩害了夏,也就是我祖父,所以他算是我仇家吧?”
楊程萬點點頭。
“原來我還有仇家。”今夏喃喃自語著,五、六歲之前的事情她已然忘得差不多,對生身父母也無記憶,所以這血海深仇對她而,就像是別人家的事情,她著實很難感同身受。
“夏一案,不管是夏一家,你的外祖父一家也受到牽連。”沈夫人對她道,“當年,咱們林家在泉州府世代行醫,頗有名氣,可惜一夜之間被抄檢,死的死,散的散,唉……你外祖父若在,一定喜歡你得緊。”
“是么?”今夏眼睛發亮,問道,“外祖父是個什么樣的人?還有,我娘呢?她什么模樣?長得俊不俊?……”對于這些未見過面的親人,她著實好奇得很,忍不住追問沈夫人。
從母親、外祖父、外祖母,再到家中的屋內布局,閑時讀的書、玩的游戲,沈夫人事無巨細、一樣一樣地耐心給她講述。楊程萬在旁聽著,想起從前種種,不由無限唏噓。
今夏聽著,腦中慢慢建構出親人們的模樣,他們的談舉止一顰一笑,都在腦中漸漸鮮活起來……
“……每月的初一十五,你外祖父都讓醫館義診施藥,若是遇上厲害的颶風,附近村子有人受傷,他便帶人帶藥趕過去……”沈夫人繼續講述道。
今夏聽得悠然神往,贊道:“沒想到外祖父這般仗義疏財,真是條好漢!”
這夜,今夏與沈夫人同寢而眠,聽她說從前家中的種種,直至夜半才困頓睡去。
第一百三十章
次日早起之后,今夏忽得想到一事,原本定下他們明日就隨白鹿回京,可現下頭兒來了,是不是可以暫緩回京呢?
想著,她急忙去尋陸繹,叩了半晌房門,屋內一點動靜也沒有,更無人來開門。她試著推了推,才發現房門并未栓著,進門一看,陸繹壓根不在屋內。被衾疊得整整齊齊,她把手放上去試了試,床鋪冰冷,顯然陸繹并非早起出門,而是一夜未回。
他去何處了?
今夏心中正自詫異,聽見身后有輕微聲響,轉頭望去,正是陸繹站在門口,神情間難掩疲憊,靜靜地望著她。
“陸大人,你……”今夏上前細察他神情,“你怎么了?昨夜去哪兒了?”
陸繹原以為她已經知曉所有真相,眼下看見她神色如常,還這般關心自己,顯是還不知情,看著她一時不知該說什么。
“你到底怎么了?”見他也不說話,今夏心底有點發慌,問道,“你是不是又不想理我了?”
陸繹搖搖頭,澀然開口問道:“昨夜,你和沈夫人一直在聊什么?”
提起這事,今夏心中歡喜,上前拉了他坐下,笑問道:“我有個天大的秘密,你想不想聽?”
早就知曉她的秘密,陸繹心中痛楚,說不出話來,只是看著她。
“我一直都想找生身父母,你是知曉的,現下我終于知曉生身父母是誰了!”今夏朝他道,“而且我還知曉我有好多好多親人……只是可惜,他們好多人都已經死了,我見不著他們。”
說到此間,她眼圈微微泛紅,但很快復打起精神來,笑道:“你怎么想都想不到,我一直管沈夫人叫‘姨’,可她竟然是我親姨!她的姐姐就是我的娘。”
她果然還是知曉了,陸繹艱澀地吸了口氣,勉強自己笑道:“是么,這么巧。”
“還有更讓人想不到的,我爹是夏長青,我的祖父就是夏。”今夏自己都直搖頭,“我怎么也想不到,我竟然和前首輔有這層關系。還有我外祖父家,是泉州府有名的醫家,常常義診舍藥,難怪沈夫人醫術那么好。”
“嗯……”
“對了,嚴嵩居然是我仇家,當年沈夫人還曾經試過刺殺嚴世蕃,可惜功敗垂成,險些喪命,幸而丐叔及時搭救……”
陸繹突然抓住今夏的手:“你答應我,不管多大的仇,不管仇家是誰,你都不要輕舉妄動。所有的事情,我來替你辦!”
“啊?!”今夏被他一抓,才發覺他的手冰冷之極,微微吃了一驚,“你要替我辦什么事情?”
“你絕對不要學沈夫人那樣!”陸繹深吸口氣,問道,“她有沒有叫你一定要報仇?”
“沒有。”
“那就好,嚴家的勢力不是你所能想象的,你的身份也一定要絕對保密,絕不能再像這樣隨隨便便講給旁人聽。”
“你又不是旁人。”今夏看著他,理所當然道。
陸繹怔了怔,然后道:“對,但這事連你爹娘都不能說,知曉么?”
爹娘畢竟都是市井中人,說出此事,恐怕給他們平添煩惱,今夏想了想,點點頭。
把她的手牢牢合在掌中,陸繹再次鄭重其事地叮囑她:“你記著,不管仇家是誰,你都把這件事情交給我,我一定會給你一個交代。”
總覺得他的話有點怪怪的,今夏估摸著他是擔心自己魯莽行事,遂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放心吧,嚴嵩身居高位,我就算把他恨得咬牙切齒,我也夠不著他呀。”
陸繹這才稍稍松開他,目光卻仍未有半分稍離,似心中還有無限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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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咸香可口的蘿卜干切碎了炒肉末,蝦皮上淋上些許香醋,煮好熱騰騰的米粥,加上煎得焦黃噴香的香酥小魚兒,這些都是楊程萬素日在家中常吃的,楊岳仔仔細細地備好了,請爹爹來用。
認下今夏,沈夫人心中說不出的暢快,想帶今夏回泉州老家去看看,丐叔自然是沒意見,于是她又詢問楊程萬的意思。
楊程萬倒是沒意見,道:“我替她在六扇門告個假就行。”
“對了,”沈夫人與他商量道,“夏兒她畢竟是個姑娘家,雖然機靈些,可留在六扇門整日里打打殺殺也不是長久之計。她現下也不小了,我尋思著是不是也該考慮她的終身大事了。”
楊程萬點頭,波瀾不驚道:“我想過了,她和岳兒從小一塊長大,彼此知根知底,脾性也合得來,你若不嫌棄,擇個日子就替他們把事兒辦了吧。”
此一出,不僅楊岳呆楞住,連正幫忙端碗來的淳于敏也在門口駐住腳步。
“爹,您……您什么有這個主意?怎得也不問我一句?”楊岳急道。
楊程萬面沉如水:“婚姻大事,自然是聽父母之命,你聽我的就行。”
“爹!您明明知曉今夏與陸大人……”
“她和陸大人不成!”楊程萬打斷他,重重道。
“只要陸大人愿意娶她,這是好事呀,有什么不成的?”楊岳就是不明白為何爹爹非得攔著此事。
沈夫人此時也開了口:“楊大哥,夏兒和陸大人的事兒我也知曉。我是這么想的,陸大人畢竟是陸炳的長子,他若娶了夏兒,以他的身份,正好可以……”
“不行,絕對不行!”
楊程萬仍是斷然否決。
此時今夏正好挽著陸繹來到門口,聽見里面的話,忍不住出問道:“究竟為何不行?!”
聞聲,楊程萬轉頭看向今夏,又看見她的手和陸繹挽在一起,皺眉責備道:“夏兒,你過來!”
今夏搖頭,往陸繹身旁挨了挨,道:“究竟為何不行?您總得讓我知道個緣故吧。”
見說不動今夏,楊程萬轉向陸繹,沉聲問道:“陸大人,夏兒是不是把她的身世都告訴你了?”
陸繹沉重地點了點頭。
“那么你應該知曉,你的身份和她的身份,根本不應該在一起!”
不待陸繹回答,今夏急急替他道:“頭兒,他根本不介意我的身份,他只要我好好的,也不要我去想報仇的事情,我也只想和他好好在一起。頭兒,我求您了,您就答應我們吧。反正我是一定要嫁給他的,這話我雖然沒對他說過,可在心里對自己說了好多次。”
握著陸繹的手微微地顫抖著,透露出她心中的不安。陸繹低頭看著她,聽著她的話,胸中氣血一陣陣翻騰,心痛得不知究竟該怎么做才能回報她。
“頭兒……”今夏哀求地望著楊程萬。
“楊大哥,”沈夫人幫著今夏道,“兩個孩子既然彼此有意,你成全他們便是了。當年你和姐姐也是因為我娘攔著才不得不分開,將心比心,你該多為夏兒想想才是。”
楊程萬長嘆口氣,站起身來,對她道:“好,你隨我來,我告訴你究竟為何不行。沈夫人,你也來吧。”
沈夫人不解,起身跟過去。
今夏握緊陸繹的手,朝他道:“你放心,不管頭兒說什么,我都不會改主意,你等我!”
陸繹卻知道她這一去,兩人之間便是萬丈鴻溝,心中凄涼,重重握了下她的手,輕聲道:“你也記著我說的話。”
今夏點點頭,松開他的手,追上楊程萬。
陸繹立在原地,掌中所殘留她的余溫,一點一點地在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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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程萬走進屋子,待沈夫人和今夏都進來之后,示意今夏將門關好。
“頭兒,您說吧,究竟是何緣故?”今夏問道。
沈夫人也望著楊程萬,等待著他說出真正緣由來。
“你知曉,真正將夏置于死地的是仇鸞的那封折子。”楊程萬望著今夏,“你有沒有想過,是誰讓仇鸞寫的那封折子?”
今夏沒多想就道:“自然是嚴嵩。”
楊程萬點頭道:“嚴嵩算一個,但當時他并沒有出面;親自到牢中提出仇鸞,指示他寫下這份折子的人是陸炳!”
“……”
今夏完全愣住。
沈夫人也是一驚,追問道:“陸炳與夏雖不算交好,但也算彼此敬重,他為何要害夏?”
“因為此前夏曾經收到一封彈劾陸炳的折子,證據確鑿,他原本預備上奏圣上,嚴懲陸炳。但陸炳上門苦苦哀求,最終夏還是放過了他。”
沈夫人聽得愈發不解:“既然夏放過了他,他更應該感激才對,怎得反而要加害夏?”
“陸炳是何等樣人,他心高氣傲,如何受得了這般折辱。此事之后,他對夏恨之入骨,我就在他近旁,豈能不知。”楊程萬緩緩道來。
“所以、所以……陸炳也是我的仇家?!”
今夏腦中空蕩蕩的,似已完全不能思量。
楊程萬望著她,頗心疼道:“對!正因為陸繹是陸炳之子,所以我才會阻攔你和他在一起。一則,以陸炳對夏的恨意,一旦被他發現你是夏的孫女,雖不至于殺你,但也絕對不會讓你進門;二則,陸繹是仇人之子,夏家上百口,還有林家七十余口,都是你的親人,你怎能戀上仇人之子,更不用說嫁給他!”
今夏原本靠著多寶閣站著,聽罷他的話,只覺得身上一陣陣發寒,這寒氣透骨噬心,讓人站也站不住,身不由己地滑坐在地。
沈夫人靜默了良久,突然盯住楊程萬:“此事,你昨日為何不說?”
楊程萬不作聲。
“你是不是因為陸炳對你照顧有加,所以還想瞞住此事,若非這孩子執意要和陸繹在一起,你就將此事瞞過去,是不是?”沈夫人手指著楊程萬,微微發抖,“你照顧讓我今夏這么多年,我感激你,無法為姐姐報仇,我一點都不怪你,可你怎能瞞我!”
楊程萬說不出話來。
想起自己還曾救過陸繹,沈夫人更是將自己恨得無以復加:“真沒想到,我竟然還救了陸炳的兒子,這真是天大的笑話!陸炳害我家破人亡,我竟然還救了他兒子一命。”
今夏抬眼望向沈夫人,呼吸艱澀,滿目痛楚。
過了片刻,沈夫人驟然站起身來,口中喃喃道:“好在還來得及,他還在這里,我配一劑藥就能殺了他,就能殺了他……”說著她就朝外走。
聞,今夏大驚,連起身來不及,從地上連爬帶滾地撲過去,抱住沈夫人的腿。
“放開我!”沈夫人掰她的手。
今夏死死抱著她,埋著頭,手不肯松開一絲一毫。
沈夫人怒道:“你快放開我!你知不知曉什么叫家破人亡的滋味?!那是你爹、你娘,都是原該與你最親近的人,他們全死了!仇人之子近在眼前,連仇都不報,枉為人子!”
每一句話都重重砸在今夏心上,她何嘗不知,何嘗不懂,早已滿面都是淚水,手卻始終不松開。楊程萬在旁看著,攔也不能攔,擋也不能擋,也禁不住垂下淚來。
“昨夜里白白和你說了那么多事,在你心里,爹娘、外祖父外祖母都算不得什么,是不是?你自己報不了仇,但你不能攔著我!你可以不當林家的孩子,可我是!”
沈夫人激憤之下,打了今夏好幾下。
今夏無以對,哭得哽咽難抬,也不知道該怎么樣才能求得沈夫人不要去傷害陸繹。她稍稍松開沈夫人,膝行退開些許,重重地朝沈夫人磕下頭去!
一下接一下,磕得又快又急,青磚被她磕得咚咚直響。
“你……”
沈夫人立在當地,又是氣惱又是心疼,竟說不出話來。
丐叔原就在外頭,聽見里頭動靜不對,推開門一看,驚道:“這是怎么了?這孩子怎么把頭都磕紅了?”
沈夫人低頭看著今夏,眼中也滿是淚水。
知曉最不應該攔住沈夫人的就是自己,也最沒有立場攔她,今夏沒臉開口勸阻,只管咚咚咚地磕頭。
“到底是怎么了?”見大的小的都在哭,丐叔急道。
“當年是陸炳指使仇鸞寫的折子,害了夏家和林家。你說說,難道夏家上百口人,林家七十余口人,還抵不上她一個情郎。”沈夫人身子微微發抖,“早知曉,當初我就不該救他,也算對得起爹娘。”
“陸炳,也是你的仇家?!”
丐叔弄明白了這事,再看向拼命磕頭的今夏,頓時手足無措,也不知該如何解開這個結。
“從今往后,你別再喚我姨,姐姐沒你這樣的孩子!”沈夫人對著今夏顫聲道,“你起來,我受不得你的禮。”
今夏聞,淚如傾,額頭咚咚咚猶自不停,地磚上殷紅點點,是額頭磕破滲出的血。
“別這樣,你讓她怎么辦?別把孩子往死里逼啊。”丐叔著實看不下去,勸道。
原本在內堂,隱隱聽見動靜過來的陸繹一眼看見今夏跪在地上,心中大痛,箭步上前就要扶她:“今夏,快起來!”
看見他,今夏急著推他走:“你走!你快走!……”
沈夫人看見陸繹,目中怒火更甚:“陸繹,你我就算不論前仇,我是不是救過你一命?”
陸繹扶著今夏,手捂著她滲血的額頭,點頭道:“是!我這條命是前輩所救,前輩想拿回,我絕無二話。”
“不行不行……不行……”今夏急道,淚水紛紛而落,哀求地看向沈夫人,“不要……不要……”
陸繹溫安慰今夏:“記不記得我說過,不管多大的仇,不管仇家是誰,我都會替你辦妥。爹爹做的事情,我來替他扛,父債子償,原就天經地義。你容我一些時日,我終會給你一個妥當的交代。”
“交代?什么交代能抵得上夏家和林家的上百口人。”沈夫人質問他。
陸繹深吸口氣:“在下必將盡力而為,便是以命相抵,也絕無二話。”
沈夫人盯著他和今夏,目光痛楚,片刻后道:“我今日不要你償命,不是因為我信你的話,而是這孩子。但她今日替你求情,不忠不孝,已不配當我林家的孩子。今夏,我原還想帶你回泉州老家,現下看來,也沒必要了。”
自覺對不起家門,今夏頭都抬不起來,淚止不住地往下淌。
沈夫人轉身走了,丐叔也跟著出去。
陸繹扶起今夏,今夏淚眼婆娑地望了他一眼,然后輕輕推開他的手,自己慢慢地朝外行去。
外頭日頭正好。
今夏腦中空蕩蕩的,茫茫然仰頭去看,陽光明晃晃地照下來,亮得刺眼。
下一刻,她身子晃了晃,從石階上栽倒下去。
第一百三十一章
“唉,我早就說過,你這樣是把她往死里頭逼。”丐叔看著床上的今夏,唉聲嘆氣,“這孩子招誰惹誰了,也不知曉腦子有沒有摔壞?”
沈夫人一不發,已經將今夏額頭上的傷包扎妥當。
“昨日她才認了你這個姨,歡喜得什么似的,你們倆親親熱熱談了一宿,今兒你就翻了臉,又是不認她,又說她不忠不孝……她就是個孩子呀,外頭看著機靈,其實是個實心眼,哪里受得了這個。你跟她說家仇,說上百口人,她連自己爹娘什么模樣都不記得,她怎么可能和你一樣去恨。”
見沈夫人始終不吭聲,丐叔又接著道:“認真算起來,我也算和陸家沾著親,要不,你先拿我消消恨,要殺要剮,我都隨著你。”
沈夫人終于瞥了他一樣,目中有淚,惱道:“你存心的,是吧?”
丐叔手邊也沒帕子,便拿自己衣袖替沈夫人抹了抹淚,“我今兒才換的衣衫,干凈著呢……我知曉你對我肯定下不了手,別說我是陸家出八服的親戚,就算是五服以內,你肯定也舍不得下手。你再想想今夏,這孩子畢竟還小,認準了人就死心塌地的,陸繹若有什么事,估摸她也得去半條命,你就舍得看孩子這樣。”
看著床上一動不動的今夏,沈夫人已經心疼非常。
“其實我知曉,這個理兒,你也懂,可是你就是一下子過不了這個坎,是不是?”丐叔柔聲道。
再也忍不住淚水,沈夫人伏到他肩上,身子由于抽泣而顫抖著。
丐叔一下一下輕輕拍著她的背,輕輕道:“你知曉么,十年前你去刺殺嚴世蕃,差點喪命,我好不容易看著你回轉過第一口氣,那時候我就想,我再也不能讓你這么活著,再大的仇,都比不上好好活著的人。”
“當年宮中禍亂,江山易主,我的師祖逃出宮外,一路乞討一路尋找主公,想得也是要他好好活下來。他們誰也不愿投降,他們不再伺候任何人,不受任何人的管轄,不接受任何人的俸祿,可他們也沒有去報仇,因為他們知曉只有好好活下來,找到主公才有希望。”
“今兒就算今夏不攔著你,我也不會讓你做出傻事來。你想想,陸炳是什么人,麾下錦衣衛遍布整個大明朝,連高麗都有錦衣衛的暗探,你若殺了陸繹,他就算是把大明朝翻個底朝天,也會把你找出來……我想和你安安生生過下半輩子呢。”
淚水浸濕了丐叔的肩頭,沈夫人抬起頭來,望著他道:“……等夏兒一醒,咱們就走?”
“好。”丐叔也不問去哪里,點頭道:“那你記著別再罵她,這孩子心里已經夠苦的了。”
沈夫人點了點頭。
丐叔起身,打開房門出去,看見陸繹仍等在外頭,拍拍他肩膀,也不知該說什么。
今夏悠悠醒來,只覺得頭疼欲裂,緩緩睜開眼睛,就看見沈夫人坐在床邊。
“姨……”她喚得有些遲疑。
沈夫人伸手制止住她本想摸額頭的手,柔聲道:“別摸了,傷不礙事,就是腫了好大的包,得過幾日才能慢慢消腫。”
“姨,您不惱我了?”
今夏順從地放下手,期盼地看著她,那眼神看了叫人愈發心疼。
沈夫人靜默了片刻,才道:“我就和你叔一起走了。將來的事,你自己好好斟酌行事……”
“你們去哪里?”今夏撐起身子,忙問道。
“我也不知曉,先走著,也許走到那一處地方,覺得好,就住下來。”
今夏望著她,眼圈一下子就紅了,道:“那……是不是以后我都不見著你們了?”
“等將來我和你叔安定下來,也許會寫信給你,也許不會。”沈夫人別開臉,深嘆口氣,“其實,見不著或許更好。”
“不要……”今夏懇求地望著她。
論起來,沈夫人便是她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在今夏心中頗為重要。
沈夫人忍不住伸手,摸摸她的臉,嘆了口氣道:“你叔說了,好好活著,比什么都要緊。你要好好活著,姐姐和姐夫好不容易才讓你逃出生天,你應該好好活著。”
今夏重重點頭,牽動額頭上的傷也不管不顧。
該說的都說完了,沈夫人這才起身出門去,看見外間陸繹仍一動不動地站著,漠然望了他一眼,輕聲問道:“你莫不是以為你還能與她在一起?”
陸繹干澀道:“我不敢奢望。”
沈夫人盯住他,終是未再說什么,徑直走了。
屋內除了今夏已再無人,陸繹輕輕推開門,斜陽將他的影子拉得長長的,投在地上。
今夏望著他――夕陽在他衣袍間綴上點點淡金,不知怎么就透著滿身的孤寂,叫她想起一句詩來“夕陽依舊壘,寒磬滿空林。”,屋子雖非山林,彌漫著的空寂和凄清卻是同樣讓人感受到寒意。
陸繹緩步走過來,在床邊半蹲下來,微微抬頭望著她。
短短半日間,兩人卻似經歷了滄海桑田,面容各自憔悴,瞧在眼中,彼此都是心疼。今夏紅著眼圈,只是看著他,胸中千萬語,卻是連一字都說不出來。
深吸口氣后,陸繹率先開口道:“明日,你還是按原先定下的,隨白鹿回京,好不好?”
今夏點頭,隨之,一滴淚水滑下臉頰。
陸繹伸手輕輕抹去她的淚,輕聲道:“你這樣子,一點都不像一身浩然正氣的六扇門捕快……”
想起兩人在揚州辦案時自己說的話,今夏有點想笑,淚卻落得更急。
“還信我么?“陸繹問道。
今夏仍是點頭,未有遲疑。
“好!記著我說的話,別怪自己!所有的事情,我都會給你一個交代,只是我需要一點時日。你只要好好活著,不要去想也不要去做任何報仇的事情,對你而太危險了,明白么?”他深深看著她,似要將她的模樣看進心底。
今夏點頭。
“答應我了?”
今夏點點頭。
望著她,陸繹微微一笑,持起她的手,輕靠上去,低低道:“我的今夏,有金甲神人護佑,逢兇化吉、遇難成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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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院之中,上官曦也在收拾行裝,她的腿傷已經將近痊愈,想和謝霄一起去尋南少林的師兄們。
“你們要走了?”阿銳立在門口。
上官曦聽見他的聲音,收拾行裝的手頓了頓,從包袱中翻出一套玄色衣袍,手輕輕撫過,轉身走向阿銳:“在成衣鋪里頭買的,不知曉你合不合身?”
阿銳一怔:“是按少幫主的身量買的?那可能……”
“不是,就是按你的身量買的。”上官曦把衣袍交到他手上,道,“我記得你在幫里常穿玄衣。”
“堂主……”
阿銳不自覺,按過去的習慣喚了她一聲。
“我知曉,只要嚴家還在,你就無法回幫里……”上官曦頓了頓,問道,“你接下去有何打算?”
“……我打算投軍。”阿銳笑了笑,“和你們一樣,殺倭寇。”
上官曦望著他:“然后呢?”
“然后……”阿銳不知該如何作答。
“倭亂終會平定,嚴家也不會永遠得勢,我在幫里等你。”上官曦平靜地看著他,就像是素日交代幫務一般。
有熱流沖進眼眶,阿銳強忍住,點頭道:“我記著了。”
次日,百名士兵護送白鹿出了新河城,一路向北。今夏、楊岳還有楊程萬也隨行回京。
陸繹立在城墻之上,看著隊列漸行漸遠,直至最后消失。
岑福、岑壽一直候在旁邊。過了好半晌,見陸繹沒動靜,岑壽忍不住問道:“大公子,那咱們什么時候回京?”
陸繹這才回過身來,淡淡道:“你們倆先將淳于姑娘送回去,之后就先行回京吧。我還有事要辦。”
“大公子既然還有事要辦,不如讓岑壽送淳于姑娘,我留下來,有事您也方便差遣。”岑福道。
岑壽忙道:“我留下來,哥你去送淳于姑娘。”
“你們誰也不用留下來。”見岑福還欲說話,陸繹抬手制止,“不必多說,你們回去準備行裝吧。”
岑福岑壽不敢再多,領命而去。
待他二人走后,陸繹獨自一人又在城墻上站了許久,目光停留在城門前的空地上――他尚記得那日相見,兵荒馬亂,她從沉沉夜色中飛奔而來的模樣……
一切,從今往后,都只能深埋在心中。
他深吸口氣,決然轉身,下了城墻,牽過馬匹,往城中大牢而去。
“我要見這兩個人。”他亮出制牌,拿出一張名單,將其中兩個名字勾劃出來。這張名單上的字是徐渭的筆跡,五日前,他請徐渭將羅文龍當臥底時接觸過的倭寇名單列出來,這些倭寇倒有一大半被關在兩浙各地牢中,有的已處死,有的還在。
他要拿到羅文龍通倭的證據,就要先從這些人下手。
獄卒將兩名人犯押出來,兩人皆是常年混跡,關入牢中時就以為必死,想不到關了許久都未處決他們,現下完全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
“把羅文龍與你們往來的詳細經過說出來。”陸繹也不與他們廢話,把一沓子紙往面前一放,往硯臺中滴水研磨。
“大人,一年多前的事情了,誰記得清啊。”一犯人懶洋洋地看著他,“再說了,是不是說了就能把我們放出去?”
“你想和我談條件?”陸繹淡淡問道。
“談條件不敢,可您想從我們嘴里套出些東西,總得給點好處是不是?”犯人眼尖得很,一看便知曉陸繹不是新河城內的官員。
陸繹微挑起眉,冷冷一笑道:“想要好處,行!”說話間,他站起身來,一手拿了一張紙,另一手端起筆洗。
“加官進爵,如何?”
說著,他將紙貼到犯人面上,隨即淋上筆洗中的水,紙張受潮發軟,立刻貼服到犯人臉上,使得他呼吸困難。
手指蘸了水,輕輕滴了一滴至已潮濕的紙面上。只是小小一滴水,對于那犯人而,卻如遭重創,痛苦不堪地手舞足蹬。
陸繹卻不管他,挑眉看向另一位犯人:“你也試試么?”
“我說、我說、我什么都說!”那犯人連聲道。
陸繹這才將輕輕一挑,將濕紙自犯人面上揭開。犯人大口大口喘著氣,余驚未定地望向他,不待他開口,便忙道:“我也說,什么都說,大人想知曉什么,我就說什么。”
“我這里還有諸樣好處,都是來自詔獄,你真的不想要了?”陸繹冷道。
“不要,什么不要……”犯人懇求道,“我說,我現下就說,羅文龍那小子不地道,他的事兒我都記著呢。”
短短數十日,陸繹輾轉兩浙十八所牢獄,一一查訪,收集到許多羅文龍與倭寇之間來往的資料。
第一百三十二章
白鹿進京,龍顏大悅。
胡宗憲憑此成為圣上頗看重的人,看上去兩浙總督的烏紗帽能保全很長一陣子。陸繹也不必擔心被他牽連。
今夏離家兩月有余,離開時還是初春,回來時已是初夏。石榴花、杜鵑花、木蘭花、金銀花等等從城郊一直蔓到城內,到處花團錦簇。她行走在其間,心境卻是愈發蕭條。
“娘,我回來了。”她推開家門,朝院中正推磨盤的袁陳氏道。
袁陳氏轉頭,看見她撂下磨盤就過來,拽著她胳膊先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打量她一遍,問道:“受傷沒有?闖禍了沒有?被扣薪俸了沒有?”
今夏搖頭:“都沒有。”
“頭上怎么了?”
“不小心磕的,沒事。”
袁陳氏這才放下心來,接著沒好氣地斥道:“你還知曉這里有個家?還知曉要回來啊!一野就是兩個多月……”
“公務在身,身不由己。”
今夏掏出剛剛從六扇門領來的月俸,遞到她手上,安撫她的怒氣。袁陳氏接了銀子,稍許平息了心境,立即想起另一事來:“對了,易家的親事,既然你回來了就得趕緊定下來……”
“娘,易家的親事推了吧,我想升捕頭呢,這兩年沒心思也沒空閑給人生孩子。”今夏把早就想好的說辭搬出來,“升了捕頭,每個月就有四兩銀子了。”
“不行,不能再拖下去了。”便是看著銀子的份上,袁陳氏也沒松口,“能遇上易家這樣的人家不容易,我都沒想到易家三公子對你居然挺上心的……”
“娘!”
今夏打斷她,語氣有點重。
袁陳氏一怔:“怎么了?”
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今夏怔了怔,對她道:“反正……我當上捕頭之前,不考慮這事兒,您就別忙活了。”說罷,她就匆匆忙忙進屋去了。
“你這孩子……婚姻大事,我還沒法給你做主了是吧!”袁陳氏一肚子惱火,復回去推磨盤,磨了兩下,朝屋里高聲道,“灶上蒸了碗雞蛋羹,你趕緊去吃了。”
今夏的聲音從屋里傳出來:“那是給弟弟的吧,我不吃。”
“叫你吃你就吃!人都瘦了一大圈了。”袁陳氏嘮叨道,“還‘當捕頭之前,不考慮這事兒’,現下就這么橫,以后當了捕頭還得了,你還嫁得出去么……換洗的衣衫你泡盆里頭就行,等我把這袋豆子磨完了再給你洗……”
今夏在屋內,換下的衣衫放在一旁,掌心中是那塊姻緣石,盯著看了片刻,仍重新揣入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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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浙事畢,陸繹終于趕回京城。
他還未到京城之時就聽說了一件大事,鄒應龍上折彈劾嚴世蕃,該奏疏殺氣騰騰――“工部侍郎嚴世蕃憑籍父權,專利無厭。嵩以臣而竊君之權,世蕃復以子而盜父之柄,嵩父子故籍袁州,乃廣置良田、美宅于南京……臣請斬世蕃首懸之于市,以為人臣兇橫不忠之戒!茍臣一失實,甘伏顯戮。”
這封奏疏完全是玩命的架勢,圣上震怒,下旨緝拿嚴世蕃,并將其逮捕入獄。
聽見這件事情,陸繹心中并無絲毫歡喜,恰恰相反,反而更添擔憂。鄒應龍不會無緣無故突然在這時候上折彈劾嚴世蕃,他的身后一定有人。無論此人是誰,刀子亮出來,卻無法立時置嚴世蕃于死地,并不是一件好事。
陸繹回到家中,從岑福口中得知爹爹正在園中,遂趕往園中拜見。遠遠的,于花草樹木間影影綽綽地看見爹爹家常慣穿著的玄色大氅,他的心便微微一沉,現下已是五月末,爹爹尚穿著大氅,果真是身子大不好了么?
他快步上前,看見陸炳拿著剪刀正給一株茶花修剪枝葉,神態間專心致志,倒像個山野居士,哪里像讓人聞風喪膽的錦衣衛指揮使。
“爹爹,我回來了。”他輕聲道。
陸繹抬眼看他,接著復修剪花枝,口中問道:“怎得回來這么遲?今年這株鯉魚珠倒是爭氣得很,開了十八朵花,可惜啊,你連一朵都沒趕上。”
陸繹微微一愕。這株鯉魚珠是千里迢迢從大理移植過來的,因不適應北邊氣候,自打移植過來后三、四年都未曾開過花,沒料到今年卻開了。
將最后一片殘葉剪下,陸炳把剪刀遞給一旁的家仆,招招手示意家仆退下。
“爹爹,是不是身上不好?有沒有請大夫來瞧?”陸繹斟了杯熱茶,恭敬遞上,“聽說,夜里頭也睡得不好?”
陸炳卻不愿多談:“沒什么事兒。白鹿送得不錯,胡宗憲的烏紗帽算是還能帶上幾年,你給他出的主意吧?”
陸繹笑道:“什么都瞞不過爹爹。”
聞,陸炳深深看了他一眼,似別有意味,然后才低目抿了口茶。
“對了,鄒應龍彈劾嚴世蕃一事,怎得如此突然?他身后主使之人是誰?”陸繹問道。陸炳是錦衣衛頭目,京城里的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的耳目,更何況是這件大事。
“你怎得就不想問上次彈劾你的給事中,他的幕后主使之人是誰?”見陸繹不答,陸炳才道,“你早就知曉是何人,對吧?他既然敢欺負到我頭上,拿你下刀子,也就不能怪我動手。”
陸繹聞一驚,他此前倒未想到指使鄒應龍的人竟然是爹爹。
“爹爹……”他深皺眉頭,“我擔心的是,嚴家樹大根深,一下子根本扳不倒,若讓他撲騰起來,必定會反咬我們一口。”
一陣風過,陸炳禁不住咳了好幾下,頭一陣陣眩暈,身子也跟著晃了晃,陸繹忙上前扶住。
陸炳順手在他手上拍了好幾下。
“你放心,有我在,他們不敢輕舉妄動……我想歇會兒,你先下去吧。”
見爹爹面色不好,陸繹不敢再拿朝堂之上的煩難之事打擾他,只得先行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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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六扇門。
“什么事兒?還非得把人都召回來?”今夏莫名其妙看著滿屋子都在忙活的捕快們,“不用巡街了是吧?”
“少羅嗦,趕緊干活去!那屏風上頭只怕還有灰,你趕緊去擦一擦。”一名捕快往她手里頭塞了塊抹布,催促道,“上頭說了,在酉時之前必須全部弄干凈,還有院子呢,院子還得打掃,趕緊趕緊……”
“這又不過年的,好端端地打掃什么?有這閑工夫,小爺我不如多抓幾個賊。”今夏不滿道。
“上頭說了,待會兒嚴公子要過來,讓咱們趕緊打掃干凈。嚴公子特別愛干凈……”
“等等!”今夏驚道,“哪個嚴公子?”
“還能有哪個嚴公子,嚴世蕃呀!”
“圣上不是下了旨意,要把他緝拿下獄!怎么回事?”今夏愈發莫名其妙。
“什么緝拿下獄,人倒是帶回來了,那是請回來的。刑部寇尚書親自迎接,一進京就請回府里,好酒好菜伺候著。今兒聽說是嚴公子自己提議,說畢竟圣上有旨意,還是得呆牢里才妥當,這不,上頭趕緊要咱們打掃庭院……”
“……這也叫下獄!”
今夏大怒,還欲說話,被楊岳拽到一旁。
“噓!別亂說話!”他把今夏直拽到耳房,勸道,“我知曉你心里不舒服,你先回家去!”
“我不走!我就想看看這是什么樣的朝廷欽犯!”今夏氣得胸膛起伏不定,把樸刀往桌上一撂,“大理寺不管,刑部不管,都察院不管,滿朝的文武百官都不管!我們還當什么捕快,抓什么賊!”
楊岳著急道:“行了,小爺,我知曉你一肚子怨氣,可現下不是時候。你聽我一句,回家去歇幾日……”
他正說著,忽聽見外間一陣響動,其中以童宇的聲音最響。
“站好、站好、都站好!嚴公子馬上到了,趕緊都站好了!”
今夏聽得,心中惱怒,恨不得立時出去踹他兩腳,被楊岳緊緊拽住。
“小爺,現下走是來不及了,你就呆在這里別動彈!別逼我綁著你啊!”楊岳警告她道,“現下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
今夏忿忿扯過條凳坐下,氣惱歸氣惱,她也知曉自己人微力薄,意氣用事只會壞事。
不知何時,外間陷入一片寂靜之中。
這片寂靜并未維持太久,很快外間傳來紛沓的腳步聲,緊接著就聽見刑部寇尚書陪著笑的聲音。
“嚴公子,您看看,這里也不成個體統,我看,您還是回去住吧。”
今夏起身,和楊岳扒著窗縫往外頭看,嚴世蕃輕搖折扇,在一大堆官員的簇擁下,進了六扇門,站在前院,仰頭看銀杏樹。
正是盛夏時分,銀杏樹枝繁葉茂,樹下清風徐徐,間或著落下幾片葉子。
一片黃葉正好落在嚴世蕃肩上,他取下來,端詳片刻,笑道:“還未到秋日,就有黃葉落下,夏行秋令,有肅殺之氣,六扇門就是六扇門,果然與別處不同。”
總捕頭湊到寇尚書旁邊耳語了幾句。
寇尚書忙朝嚴世蕃陪笑道:“馬上就到飯點了,旁邊有一座滿香樓,飯菜尚可,不如先過去用飯?”
嚴世蕃擺擺手,道:“我看這院子就挺好,擺上桌椅,就在這里用飯吧。”
“這里?”寇尚書面上尷尬,“這里可是六扇門的前院,這個……外頭人來來往往的。”
“這有何妨,設個屏風就是。”嚴世蕃毫不在乎,朝整整齊齊站在一旁的六扇門捕快努努嘴,笑道,“這不就是天然的屏風么。”
用捕快來當屏風,總捕頭的面色不甚好看,早前倒是聽說過嚴世蕃用美女當肉屏風,那是他家中私事,也就罷了。六扇門捕快好歹是為朝廷維護法紀,被用來當肉屏風,實在太過分了。
寇尚書一怔之下,也不管總捕頭的臉色
,陪笑道:“還是嚴公子想的妙,來來來,你們趕緊布置起來。嚴公子,咱們先到里頭喝杯茶,等他們布置妥當了再用飯。”
嚴世蕃含笑頷首,搖著折扇,隨寇尚書往里頭行去。
耳房內,今夏恨得幾乎咬碎了牙,楊岳也是眉頭深皺。
第一百三十三章
很快桌椅擺下,錦布鋪上,酒菜則從滿香樓送來。
嚴世蕃慢吞吞地從當肉屏風的捕快前走過,忽得問道:“我記得,六扇門里頭,似有位女捕快,怎么不見她在這里?”
居然還記得她!今夏惱怒地摳緊窗欞。
童宇正要開口,被總捕頭以眼神制止。
“是有位女捕快,今日一早就往城郊去辦案,夜里還得蹲守,所以還未回來。”總捕頭素知嚴世蕃好色,今夏好歹是他麾下一員干將,他自然還得護著她些。
嚴世蕃瞥了總捕頭一眼,總捕頭面不改色,并不準備退讓。
眾官員陪著嚴世蕃入席。舉杯之際,刑部右侍郎鄢懋卿朝嚴世蕃笑道:“嚴公子,有件事我先向您稟一聲,您這起案子,圣上交由三法司會審,我們斟酌再三,審議結果是――三千兩紋銀,您以為如何?”
嚴世蕃掏了掏耳朵:“多少?”
鄢懋卿觀察他神情,試探道:“要不,二千兩?”
“什么?”嚴世蕃瞇起眼睛。
“多了?那……那就一千兩?您也知曉,圣上責令嚴查,我們也得有交代,是不是?”
嚴世蕃懶懶道:“我覺得上千不好,這樣吧,八百兩紋銀。”
“八百兩?”鄢懋卿為難地看向其他官員,見眾人皆不吭聲,只得勉強笑道,“……那就依公子所,八百兩紋銀。”
耳房內,今夏聽得莫名其妙,低聲問楊岳:“什么八百兩?”
楊岳搖搖頭,示意他也沒聽懂。
外間繼續觥籌交錯,忽然聽見有人通報:“陸僉事求見尚書大人。”
今夏一愣神,陸僉事?是陸繹,他回京了?!
“哪個陸僉事?”寇尚書居然一時反應不過來,立時有人附到他身邊耳語了幾句,“……他回京了?他怎么知曉我們在這里?這個……”堂堂刑部左侍郎,此時居然有點緊張,嚴世蕃怎么說也是朝廷欽犯,若讓陸繹看見在六扇門內宴請他,不知會不會惹出事來?
嚴世蕃輕松笑道:“原來陸僉事回京了,快快有請!”
不好違嚴世蕃的意思,寇尚書只得讓人將陸繹請進來。
又看見陸繹的身影,今夏喉嚨一陣陣發緊,雙目緊緊盯著他,只恨不能再將他看得清楚些……
“原來諸位大人都在,請恕淵冒昧了。”
陸繹微笑著向在座各位官員施禮。
看見他,嚴世蕃似乎心情頗為歡愉,喚人給陸繹添了椅子和碗筷,與他閑聊了好一會兒些兩浙的風土人情,才問道:“你今日來找寇尚書,可是要事?”
“聽說嚴公子回京,爹爹要我來探望,沒想到昨日到了刑部大牢撲了個空,才知曉您被寇大人請至家中。”陸繹風輕云淡道,“原還擔心您起居不便,所以特來探望,想不到連六扇門的捕快都可以當您的肉屏風,看來我是多慮了。”
他這話,說得在座其他官員面上都不太好看。
嚴世蕃拍了拍他肩膀,大笑道:“多慮了、多慮了……對了,你還有所不知吧,方才他們才告訴我,三法司會審,已經給我定了罪名,貪墨八百兩紋銀。”
聞,今夏這才明白之前那番討價還價是為了什么,不由在心中冷笑,嚴世蕃身為工部侍郎,每年貪墨的紋銀何止百萬,最后居然定罪為區區八百兩紋銀,恐怕連街邊小兒都要笑掉大牙了。
陸繹聽了這話,神色間波瀾不驚,目光緩緩掃過在席間的諸位三法司官員,過了片刻才淡淡一笑:“還真是我多慮了。”
此時一片銀杏葉隨風輕飄而下,正落在陸繹面前的席面上,他取下來,端詳片刻,笑道:“還是夏日,怎得這葉子就已經黃了?未到秋日,就有枯葉落下,這可不是吉兆。聽說夏行秋令,多肅殺之氣,嚴公子多保重才是。”
他這席話,話中有話,意有所指,嚴世蕃何等聰明,又豈能聽不出來。
“你我都在樹下,既有肅殺之氣,陸僉事你也該多保重才是。”他含笑道。
陸繹微笑以對,已無需再多,起身告辭而去。
待他出了六扇門,嚴世蕃面上的笑漸漸變為冷笑,寒意滲人。
三日后,三法司會審定案,原工部侍郎嚴世蕃專權弄職,貪墨白銀八百兩,發配雷州。
而圣上已覺得處罰過重,下令若再有人敢上與鄒應龍相同的奏折,立斬!
從表面上看,似乎嚴家受到重創,實則不然,圣上此舉恰恰堵住扳倒嚴家的路,讓人無力進攻,只能坐待嚴家的反撲。而嚴世蕃壓根也沒去雷州,而是一路游山玩水,反倒回了江西老家,蓋房建樓,衣錦還鄉一般。
而在京城,藍道行除了照顧白鹿,還常被圣上召喚談論道學,頗受賞識,進入西苑為圣上扶乩問仙,被尊為藍神仙。
嚴世蕃之事他在宮中早有耳聞,這日收到陸繹傳入宮中的迷信,得知嚴嵩今日將進宮進呈密札,遂在扶乩時,假托神仙之,對圣上道:“今日有奸臣奏事。”
圣上對神仙之深信不疑,等了半日,見到嚴嵩前來覲見,不由在心底對他存了奸臣之嫌。
陸繹深知,要扳倒嚴嵩,在朝中籠絡再多的人也無用,只有讓圣上對嚴嵩失去信任,才能真正將嚴家連根拔除。所以他此舉就是利用藍道行扶乩之便,加上圣上癡迷仙道,在圣上心中一點一點地種下對嚴家的懷疑。
他的用意,藍道行很清楚,且比他更加清楚自己應該怎么做。
一日,圣上又讓藍道行扶乩,問神仙道:“今天下何以不治?(為什么天下未能大治?)”
藍道行心知機會已到,托神仙之答道:“賢不竟用,不肖不退耳。(賢臣不用,奸臣當道。)”
圣上又問:“誰為賢,不肖?(誰是賢臣,誰是奸臣?)”
藍道行心下遲疑片刻,意識到自己不能做得太過明顯,得把陸家撇清,遂答道:“賢者輔臣階、尚書博;不肖者嚴嵩父子。(賢臣如徐階、楊博,奸臣如嚴嵩父子。)”
圣上看著“神仙”的回答,眉頭微皺,忽而抬頭望向藍道行,目光犀利之極。藍道行雙目澄清,平靜之極,如尋常一般盤膝而坐。他知曉圣上生性多疑,且自負聰明,除了道士之外,幾乎不相信任何人。
半晌之后,圣上又問道:“上帝何不震而殛之?(既然如此,上天為何不降天譴于奸臣?)”
此問話犀利之極,稍有答錯,不僅無法撼動嚴家,且連藍道行自己都可能有殺身之禍。
藍道行絲毫不亂,提筆答道:“上帝殛之,則益用之者咎,故弗殛也,而以屬汝。(上天處罰他,會讓原本該執行的人內疚,所以不降天譴,是為了留給圣上您自裁。)”
看了這幾個字,圣上龍顏大悅。
這件事情很快傳到了嚴嵩的耳朵,同時也傳到了陸繹耳中。
陸繹大急,他沒料到藍道行竟事先未與自己商量,便自作主張做了此事。仔細打聽之后,他才得知,為了保全他,藍道行絲毫未提及陸家,而是說了徐階與楊博,故意轉移嚴黨的視線。
這次,嚴嵩的反擊極為迅速,他幾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就收買了幾位中官,這幾名中官是在扶乩之時服侍的太監,指使他們誣陷藍道行啟封偷視,將他打入獄中,逼問究竟是何人指使。
藍道行被打入詔獄。
與此同時,還有另外一件事情,原本好好在兩浙抗倭的俞大猷被剝奪世襲蒙蔭,入詔獄。
而他入獄的緣故讓陸繹看了就想罵人――有一伙倭寇在兩浙沿海游蕩,胡宗憲兵力有限,騰不出手來收拾他們,以至于他們跑去福建搶了一把。福建巡撫大怒,都察院監察御史李瑚狀告胡宗憲縱敵逃竄,以鄰為壑。胡宗憲知曉李瑚是福建人,他疑心自己人中有內奸,查了一圈,恰好查出俞大猷也是福建人。于是胡宗憲二話沒說,把這個黑鍋推到俞大猷身上,上奏圣上。圣上大怒,當即下令,削去俞大猷官職,抓入詔獄。
同一時候,陸繹的兩名至交好友被抓入詔獄,他急急往詔獄趕去,卻在途中被岑福岑壽兩人攔下。
“大公子,老爺請您回去!”岑福有禮拱手道。
“我現下有急事要辦,回頭就去見爹爹。”陸繹道,“你們讓開!”
岑壽不肯讓開,且手牢牢拽住陸繹馬匹的韁繩:“大公子,老爺說了,一定要我們把你請回去!您就莫為難我們了。”
陸繹冷眼看著他們,驟然出手,食指中指如鉤,直探岑壽雙目,這下去勢甚快,岑壽仰身躲閃,顧不上手上。陸繹中途變招,輕松奪回韁繩。
“大公子!”岑福急道,“老爺連日身上不好,您是知曉的。我們難交差是小事,可老爺的身子經不起著急。您便是有急事,見過老爺之后,再辦就是。皆是,我二人絕不敢再攔您。”
想起爹爹的身子,陸繹凝眉片刻,長嘆了口氣,調轉馬頭,朝家中飛馳而去。
宮中,藍道行也聽說了俞大猷之事,他與陸繹同在岑港抗倭之事,對俞大猷為人也甚是尊敬,聽說此事不免詫異,遂尋機與陸繹密會,方才得知此事是嚴世蕃設下的毒計。雖說陸繹已在想法保出俞大猷,但藍道行卻知曉以嚴世蕃的陰險為人,此計不成必定再生一計,若再不想法盡快扳倒他,恐怕陸繹危矣。
一日,圣上又讓藍道行扶乩,問神仙道:“今天下何以不治?(為什么天下未能大治?)”
藍道行心知機會已到,托神仙之答道:“賢不竟用,不肖不退耳。(賢臣不用,奸臣當道。)”
圣上又問:“誰為賢,不肖?(誰是賢臣,誰是奸臣?)”
藍道行心下遲疑片刻,意識到自己不能做得太過明顯,得把陸家撇清,遂答道:“賢者輔臣階、尚書博;不肖者嚴嵩父子。(賢臣如徐階、楊博,奸臣如嚴嵩父子。)”
圣上看著“神仙”的回答,眉頭微皺,忽而抬頭望向藍道行,目光犀利之極。藍道行雙目澄清,平靜之極,如尋常一般盤膝而坐。他知曉圣上生性多疑,且自負聰明,除了道士之外,幾乎不相信任何人。
半晌之后,圣上又問道:“上帝何不震而殛之?(既然如此,上天為何不降天譴于奸臣?)”
此問話犀利之極,稍有答錯,不僅無法撼動嚴家,且連藍道行自己都可能有殺身之禍。
藍道行絲毫不亂,提筆答道:“上帝殛之,則益用之者咎,故弗殛也,而以屬汝。(上天處罰他,會讓原本該執行的人內疚,所以不降天譴,是為了留給圣上您自裁。)”
看了這幾個字,圣上龍顏大悅。
這件事情很快傳到了嚴嵩的耳朵,同時也傳到了陸繹耳中。
陸繹大急,他沒料到藍道行竟事先未與自己商量,便自作主張做了此事。仔細打聽之后,他才得知,為了保全他,藍道行絲毫未提及陸家,而是說了徐階與楊博,故意轉移嚴黨的視線。
這次,嚴嵩的反擊極為迅速,他幾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就收買了幾位中官,這幾名中官是在扶乩之時服侍的太監,指使他們誣陷藍道行啟封偷視,將他打入獄中,逼問究竟是何人指使。
藍道行被打入詔獄。
陸炳雖然統領北鎮撫司,卻并不代表整個北鎮撫司之中都是他的人,嚴黨勢力之大,詔獄之中也有著不少嚴家走狗。
因嚴嵩此番鐵了心要藍道行承認此舉是受人指使,所以一入詔獄,藍道行就被上了大刑,半日光景不到,人便被折磨地奄奄一息。
期間,陸繹從刑室之外經過兩次,沒有朝里頭望過一眼,但刑室內的鞭打聲、烙鐵在火上炙烤的聲音、人在極限時刻的喘息聲,都像尖針一樣扎入他的耳中。
藍道行什么都沒有說,因此,用在他身上的酷刑也愈發狠辣。
陸繹不動聲色,一切如常,直至回到家中,緊閉房門之后,才全身脫力。夜半,陸炳自廊下慢慢踱過,抬眼瞥了眼稍遠處陸繹所住的屋子,隱隱可見內中燈火。他望了又望,長嘆口氣,慢慢行過去,叩響房門。
“爹爹,這么晚還沒睡?”陸繹開了門,忙將他讓進來。
陸炳坐下:“你還在想救藍道行的事情?”
陸繹不做聲。
“你心里應該清楚,這件事情最好的做法,就是讓他死在詔獄,這樣嚴嵩才會徹底失去圣上的信任。”陸炳淡淡道,“只是你狠不下這個心。”
陸繹低低道:“我已經收集到很多證據,可以證實嚴世蕃與羅龍文通倭,也有機會扳倒嚴家。他不一定非得死。”
陸炳冷笑:“你想一想鄒應龍彈劾之事,最后只鬧了貪墨八百兩紋銀!只要圣上對嚴家還有情分,再大的罪名也無濟于事。最要緊的就是,讓圣上對嚴嵩徹底失望。”
陸繹仰面朝天,長長吐了口氣:“……嚴嵩收買的那幾名中官,我已經命岑福去逼他們翻供,但他們礙于嚴黨勢力,只怕沒那么容易。”
“現下不急,先把人看緊了,等藍道行死了之后,再讓他們翻供。到了那時候圣上后悔也無用,必定對嚴嵩更加惱怒。”陸炳道。
“爹爹,我思量著,只要中官肯翻供,他就可以不死。”
“他死或不死,圣上對嚴嵩的惱意也不一樣。”陸炳道,“事情既然已經到了這步,你切莫一時心軟,錯失良機!”
陸繹看著他,默不作聲。
次日清早,陸繹再去詔獄,看見藍道行已經被折磨得體無完膚不成人形。他借故支開看守的人,喂藍道行吃下止痛的藥丸。
“我會設法救你出去,你一定要撐住了。”他在藍道行耳邊低低道。
藍道行搖頭,他已經連開口說話都很艱難:“……讓我死……在這里,只有這樣,嚴嵩……才會徹底失去……圣上的信任。”
沒料到他早就存了這個心思,陸繹說不出話來,只能定定看著他。
藍道行微微一笑,艱難道:“咱們……一開始就……說好的,棄車保帥,我……求仁得仁……”
外間隱隱有人聲,陸繹匆匆出了刑室。
刑室內,新一輪的嚴刑拷打又再開始,陸繹就在隔壁佯作查看詔獄的筆錄。以他的耳力,他能聽見每一聲從藍道行口中逸出的□□,直至他暈厥過去,被水潑醒,然后再拷打,最后徹底暈厥過去,被拖回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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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夏在六扇門中,也聽說了藍道行的事情。對于藍道行和陸繹之前的關系,她并不知情,只聽說了他對圣上說的那些話,不管是不是假托神仙之,心中都暗暗贊賞。后來再聽說他被關進詔獄,想來多半是要吃苦頭,不由扼腕嘆息,卻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入夜已深,袁益還在院中搖頭晃腦地念誦:“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
“別念了,趕緊睡覺去,明兒還得早起呢。”
今夏把石磨清洗干凈,拿著水瓢趕袁益。
袁益不肯:“里頭熱得睡不著,姐,你下次發了薪俸,咱們就買張竹床,可以放在院子里睡覺,又涼快又舒服,好不好?”
袁陳氏從屋里出來,手里頭還搭著兩件衣衫,朝袁益噓道:“小聲點,你爹剛睡下。”
“娘,衣衫我來洗吧。”
今夏伸手就要把衣衫接過去,被袁陳氏避讓開:“不用,你幫我打水就行。”說著,又趕袁益去睡覺。
袁益嘟嘟嚷嚷不情不愿地進了屋。
雖然娘不要她洗衣衫,今夏還是在旁忙活,把明早要磨的豆子洗凈了泡上。
院中已無其他人,袁陳氏邊搓著衣衫,邊作不在意狀問道:“夏兒,你這些日子是怎得了?自打從南邊回來就不對勁,整日神不守舍的。”
今夏的手在水里撥弄著豆子,頭也不抬:“……沒有……哪有,我挺好的。”
“一個多月也沒見你抓過一個賊,還說自己挺好的。”袁陳氏盯著她,“易家,挺好的一門親事,你就是不愿意……”
“娘,您當初是怎么嫁給爹爹的?”今夏知情識趣地岔開話題。
袁陳氏盯著衣衫上一塊污漬使勁搓:“父母之命媒妁之呀,還能怎么嫁。”
“您出嫁之前,認得我爹么?”
“認得。”想起年輕時候的事兒,袁陳氏不由自主笑了笑,“實話告訴你,那時節,上我家提親的有好幾家呢,你爹爹是最老實的。”
“您就看中他老實?”今夏奇道。
“不是我看中,是我娘,你外祖母看中了他。你外祖母說以我的性子,得找個老實的才能過得長久。”袁陳氏笑道,“我也覺得他老實,若是和旁人成了親,指不定怎么被欺負呢。”
今夏忍不住笑道:“他和您在一塊兒也沒少受欺負呀。”
“你個死丫頭,我什么時候欺負過你爹爹。”袁陳氏笑罵著,衣衫洗好,吩咐道,“把院門栓了,趕緊睡覺去吧。”
外間風過,吹得門前的棗樹沙沙作響,今夏拉開院門,朝外頭望了望,沉沉夜色中,棗樹下似有個人影。她瞧得并不分明,待月亮出了浮云,再定睛望去,那人影卻又不見了,想是樹影被她瞧花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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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她才巡過街,預備回去換班時,忽被一人大力拽住。
“叔!”今夏看見丐叔,嚇了一跳。
眼前的丐叔,與分別之時大相徑庭,衣衫襤褸,胡子拉碴,看著足足瘦了一大圈,隱約還可看見他胸口處纏著布條。往京城乞丐堆一擺,估摸著他也是最落魄的一個。
顧不得寒暄,丐叔劈頭第一句話就是:“她被抓走了!”
“誰?!”今夏本能地問,問出口的同時就已經知曉了。除了沈夫人,能讓丐叔焦慮成這樣的,還能有誰,“是我姨?”
丐叔點頭:“那些人的功夫不弱,而且我沒學過追蹤術,只知曉他們一路往京城來,但就是找不到人。”
“等等,是誰抓了我姨?錦衣衛?”今夏追問道。
丐叔搖頭:“我不知曉,他們都穿著黑衣,裹得嚴嚴實實,看不出是什么人。”
“是在何處……”今夏見丐叔眼圈發青,嘴唇開裂,想來這些天他定是急著尋人,沒怎么歇過,便拉他到旁邊茶館坐下,“叔,你先喝口茶,慢慢說。”
“我哪有心思喝茶……”
沈夫人一丟,丐叔整個人都慌了神,心也是火急火燎的。
“叔,你坐下。”今夏拿出捕快應有的沉穩,“我是捕快,而且擅長追蹤術,我來幫你找人。可你得先冷靜下來,把整個事情說一遍,越詳細越好。想找到我姨,就看你究竟記得多少了。”
丐叔被今夏摁坐到長凳上,定了定神,心知她說得有理,遂將整件事情詳詳細細地說了一遍給她聽――原來,自新河城一別,他與沈夫人為了避倭亂,一路往西行去。才行了兩日,夜宿客棧要了兩間上房,偏生兩間房隔得頗遠。他當時也是疏忽了,未料到會有危險,第二日醒來,沈夫人房中便空無一人。他在后頭發現了馬車的車轍,一路追下去,半途卻被六名黑衣人攔截,那些人武功頗高且以多對少,他受傷敗退。此后他又試了幾次,險些喪命,只能一路暗暗跟著,直至快到京城時馬車才失了蹤跡。
“叔,你的傷要緊么?”
今夏深知,以丐叔的功夫,若非對方是高手且以六對一,決計傷不了他。
丐叔擺手,示意她別管這個:“現下,找到她要緊!”
今夏沉吟片刻,每日從外頭往京城里來的馬車何止數百輛,要找到一輛馬車談何容易。
“叔,咱們先去城外看看。”
兩人一直行到城外四、五里地遠的支道上,才找到稍稍清晰的馬車車轍。
“我記得就是這個。”丐叔指著車轍道。
今夏蹲□,用手丈量車轍:“輪寬將近四寸,兩輪之間近五尺,這是一輛大馬車,尋常百姓不會用這么大的馬車。”
“京城里頭的這么大的馬車多不多?”丐叔問道。
“不算多。”今夏口中答著,一面沿著車轍往前一點一點地查看,不放過任何一點細微的蛛絲馬跡。
不算多的話,也許可以一家一家地找,丐叔想著。由于左胸受傷的緣故,左手常常不自覺地顫抖,他狠狠用右手攥住左手。
此時,車轍旁的一點油跡引起今夏的注意,她小心的撮起沾了油跡的塵土,湊到鼻端輕嗅,頓時面露喜色……
“叔,你來聞聞,這是什么?”她喜道。
丐叔行過去嗅了嗅,搖搖頭,不解道:“是什么?”
“是我姨常用的頭油,你怎得連這都聞不出來。”今夏直搖頭。沈夫人精通藥理,頭油也是自己配的,香味異于尋常市面所賣的頭油,一聞便知。
聞,丐叔又使勁嗅了嗅,無奈他一個大男人,平常便糙得很,對于女人家這些妝品又怎會留心,自然是嗅不出來。
“她的頭油怎會在這里?”丐叔不解。
今夏循著車轍繼續往前行去,一直到前頭岔路口,才又找到油跡,便能肯定這是沈夫人特地留下的痕跡。
兩人沿著頭油的痕跡復進了城,七拐八拐,直至城西的一處僻靜宅院,便再找不到痕跡。
“她在里面?!”
丐叔抬頭想看這處是誰的府邸,門上卻無匾額。
今夏在京城多年,又是捕快,卻知曉這處宅院屬于何人。
“這是錦衣衛經歷沈的舊宅,自從他被發配之后,這所宅子便一直空著。”今夏的心漸漸往下沉去。沈夫人被綁進沈家的宅院,說明此人十分清楚沈夫人的真正身份。陸繹雖知情,但他絕不會作這樣的事情,那么,難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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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四角都用琉璃大盤擺放著冰塊。
素手持扇,輕風習習,嚴世蕃倚靠著竹榻,專注之極地看著面前那雙玉足,伸手想去摸,卻又有些舍不得,僅用指尖輕輕拂過足踝。
優美的曲線,柔滑的肌膚,盡數融匯在指端,他不禁滿足地嘆息出聲。
“十年未見,你的腳還是和當年一樣。”他贊嘆著,愛不釋手地看著那雙玉足,“你可知曉,自那日你投了水,我想了足足十年,找了足足十年,可就是找不到和你一樣的。”
那雙玉足的主人,正是沈夫人,她被一張做工奇特的椅子牢牢鉗住手腳,動彈不得,全身衣裳整齊,只有鞋襪被脫了。
看了又看,再看了又看,嚴世蕃才戀戀不舍地把目光移回沈夫人的臉上。
“林菱,原來這些年你都躲在揚州,我也去過揚州好幾次,可惜都沒遇著你。”他嘆道,“若非此番你與陸繹有了牽扯,不知我們何時才能見面。說起來,我真該謝謝陸繹才對。”
沈夫人目光冷冷地看著他,打定主意一不發。
嚴世蕃看著她,溫柔地伸出右手,沈夫人以為他要摸臉,厭惡地極力躲避。但他卻并未摸她,只是在她面前慢慢撩起衣袖……
小臂靠著手肘的地方,有一處明顯的傷痕,剛剛結痂,周遭還泛著紅。
“你看,這是當初被你咬的,我一直留著。”他道,“每次它快好的時候,我就用刀再割開它,讓它一直都像剛剛被你咬過的樣子。”
這話他說得深情無限,聽在沈夫人耳中卻是毛骨悚然。
“我還記得,你上船的時候,穿著一件秋香色的衣裙,襯得你的腳格外細嫩,多一分嫌多,少一分嫌少,叫人看了,真是心疼得不得了。”說著說著,嚴世蕃的目光又移到她的腳上去,愛慕不舍之情溢于表。
此時外間有人稟道:“公子,老爺有急事請您過去。”
嚴世蕃皺了皺眉頭:“什么事?”
“聽說是因為宮里頭那個喚作藍道行的道士,他像是快撐不住了,老爺正著急請您過去商量。”
聽說是藍道行快撐不住了,嚴世蕃這才不情不愿地站起身來,吩咐左右:“把她給我照顧好了,不能胖了,也不能瘦了,更不許讓她傷著。”
沈夫人好不容易看他往前行了兩步,眼看就要走了,沒料到他居然又折返回來,半跪在她面前,伸手將她的左足籠在掌中,細細摩挲,流連忘返,足足過了好半晌,這才依依不舍地離開。
直待他身影消失,連腳步聲也聽不見了,沈夫人緊繃的背脊才驟然放松下來,手心額際盡是冷汗。
因知曉看守沈夫人的都是高手,即便猜出沈夫人很可能就被關押在沈府,今夏也不敢貿然闖入,直至入夜時分,才換了一身夜行衣,蒙了面,悄悄與丐叔翻過院墻。
外間看似殘破的院墻,怎么也沒想到里面竟是這般富麗奢華,不大的院落做出江南小橋流水的景致,涂刷木橋的漆面大概由于混入了珍珠粉的緣故,整座小橋在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芒。
雖已入夜,暑氣卻還未消退,兩名侍女坐在廊下,濯足而戲,白皙的雙足逗弄著池水里的小魚。
今夏隱在假山之后,伺機躍出,與丐叔分別制住她們。
“說,沈夫人在哪里?”她低低問道。
侍女驚得直搖頭:“我、我不認識什么沈夫人……”
“是不是有一位二十七、八歲左右的女人被關進來?”今夏把匕首緊貼著她的臉頰,接著問道。
她的頭立時動都不敢動一下,只敢動嘴:“是有這么個人,公子喚她做林菱。”
林菱正是沈夫人的閨名,今夏急問道:“她在哪里?”
“她、她在公子的房里。”
聽見這話,丐叔頓覺得血一下子盡數沖到頭頂,制住侍女的手猛然發力,幾乎把她脖頸擰斷掉。
“叔。”今夏示意丐叔稍安勿躁,接著問道,“你家公子的房間在何處?”
侍女伸手指了指,所指之處卻是堂屋的下面。
“下面?地底下?”今夏楞了楞,匕首挨了挨,“你耍我呢?”
“真的,公子貪涼,所以把屋子設在那里,你們從堂屋的屏風后頭就能下去。”侍女趕忙道。
今夏看侍女的模樣倒不像撒謊,與丐叔對視一眼。
丐叔出指如風,瞬間把她二人點倒,抬腳就要往堂屋去,被今夏拉住,示意他先把人拖到樹蔭陰暗處藏起來。
往堂屋方向去的路上也看不見人,周遭安靜地讓今夏心里一陣陣發毛,總覺得不對勁,卻又說不出哪里不對勁。她回想起嚴世蕃的那條船,也是處處透著詭異,叫人不寒而栗。
飛快掠進堂屋,屋內也同樣無人,只是彌漫著一股奇異的香氣,也不知用的是什么熏香。今夏和丐叔繞到玉石屏風后面,果然看見一道朝下的樓梯。
唯恐有詐,今夏下樓梯的每一步都極為小心,唯恐踩到機關,總是先試試才敢踩實下去。丐叔被她堵在后頭,急得很,卻又無法可施。
就這樣一直到進入地下房間,都沒有任何異常,順利地簡直讓今夏覺得不可思議。
“姨!”她一進屋就看見沈夫人躺在床上,似昏迷不醒。
丐叔一看見沈夫人就搶上前去,探她的鼻息和脈搏,都還算平穩,這才稍稍放心。
今夏總覺得此間古怪,不敢多作停留:“叔,我們快走!先把人救出去再說。”
丐叔點頭,抱起沈夫人,與今夏仍自原路退出來。才行至樓梯的一半,丐叔忽然感覺到眼前一陣天旋地轉,險些摔倒,他連忙抱穩沈夫人,唯恐摔了她。
后面的今夏也感到頭一陣陣犯暈,原本屋內那股淡淡的香氣,如同果酒一般,初始聞不覺得有異,卻是越聞越醉人。腳都不聽使喚起來,矮矮一級臺階,她費了好大勁才邁上去。
“這香氣有毒!叔……小心!”她盡力喊道。
饒得丐叔內力深厚,硬是抱著沈夫人,竭力往前踉踉蹌蹌地往前爬了幾步。
這時,幾個人影出現在樓梯口,逆著光,今夏勉強只能分辨出他們身上穿著黑衣,連什么模樣都沒看清,便一頭栽倒過去。
丐叔雖也昏昏欲倒,但沈夫人還在懷中,說什么也不能暈過去。抱沈夫人的手用力一收攏,用她的左肩重重抵在自己受傷的左胸上,原本就未愈合的傷口再次崩裂開來,疼痛讓他驟然清醒了許多。
樓梯口站著的,正是在路上與他交過手的黑衣人。
傷處,血涌出來,濡濕了沈夫人的肩頭。
丐叔抱緊她,牢牢地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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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世蕃再回來時,面色有點沉郁,不像出門時那般輕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