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自此之后卻像是陷入了一個小循環。
每一日凌晨睜眼,布萊茲最先感受到的,都是陸儼探究中滿是陌生的目光。
他頓時知道陸儼又忘了。
“我叫陸安安。嗯……我們認識一下?”
布萊茲不得不重復這樣的開場白。
好在陸儼現在年幼,容易忽悠也沒有過分的追究。
但這樣下去總歸不是辦法。
布萊茲要明確那些人給陸儼體內嵌入了什么芯片,也要知道他如今的情況是否處于安全范圍。
等陸儼午睡之后,布萊茲給房門上了禁錮,去外面的區域轉了一圈。
這個爛地方總是看著敞亮,實際上沒有多少可供出入的通道。布萊茲回到了之前的白門處,那里空無一人,已經被改裝成了儲藏室。
他只在里面找到了一張還未被完全銷毀的實驗報告。
芯片q001……疏離計劃……
[達到機械標準后,將不再刪除記憶,情感疏離成功。預計時間為八個月。]
布萊茲將這半張紙折疊,塞入上衣口袋里面。
莫非他們不是想要刪除陸儼的記憶,而是想要通過刪除記憶……徹底摧毀陸儼作為人所擁有的感情?
布萊茲心臟一滯,他更覺得這個地方陰森不能久待,直接走回去了之前的房間。
他們如今所在的這座島嶼與外界隔絕,四面環海,且鮮少見到船只來往。而要想離開這里,目前擺在布萊茲面前的只有兩條道路。
天空,或者,大海。
布萊茲擰眉對比著這兩條道路之間的安全性,后打開房門,想要問一問陸儼:“陸儼,你……”
房間里面漆黑一片,窗簾緊拉,遮掩住了里面小孩的身形輪廓。陸儼似乎也沒有想到布萊茲會突然回來,屋內哐當一聲聲響,他立刻將手里的東西往床底亂塞。
“……陸儼?”
布萊茲嗅聞到了空氣當中的血腥味,他一把打開屋內的照明燈,看向了里面的情況。
“陸儼!”
那本泛黃的小本子被撕開,紙張破裂,散落地面。
陸儼跪坐在這成堆的廢棄紙張里,他右手拿著沾血的匕首,瞳內無神,像是想哭,卻又實在沒有眼淚,最后只能低頭笑出了聲。
“……你不是說,我們剛認識嗎?”陸儼低聲道,“你在騙我……”
布萊茲眼眶干澀,他見狀大步走過去,一把奪過陸儼手中的匕首,將它扔到了一邊。
陸儼左手手臂處已經血肉模糊,陸儼手段陰狠,竟將筆記本上的字跡刻在了手臂上,混著肉和血,全部深可見骨。
[安安哥哥說,不要做一個傻]
最后一個字還未刻出來,但那“傻”字已經割斷了他手腕處的青筋。
“你他媽是不是瘋了……”布萊茲一把捂住那上面的血液,試圖不讓它們流出,他紅著眼睛看向陸儼,聲音顫抖道,“你他媽是不是瘋了?!”
陸儼靠著床沿,依舊唇角帶笑,咽喉中流出不知是喜是悲的笑聲。
筆記本用了太久,很多地方都破了,邊角也有殘缺。陸儼再看的時候,發現有些字跡模糊,他竟然自已都認不出來了。
……那上面到底寫了什么?
他到底忘記了什么?
筆記本是不安全的……它如果被毀了,那陸儼就什么都沒有了……
在那一瞬間,巨大的恐慌席卷陸儼的頭腦。
他要把這些事都記下來,他不能忘,他不能忘……他要把它們都刻在自已身上,只要傷口不愈合,他就永遠不會忘……
“陸儼,我在這里,你在害怕什么?”布萊茲見他臉色慘白,感覺心臟也隨之抽痛了一下,他摟住陸儼,緩聲安撫道。
“你只是現在記不清了一些事情,但這只是暫時的。我有超能力,知道嗎?我和你在一起,很快就能幫你把記憶找回來……我和你一起把它找回來,好不好?”
陸儼半張臉龐埋在布萊茲的頸窩里面,他聞眼睫顫了顫,有些恍惚。
……找回來?
好像找不回來了。
他的記憶在喪失,情感也在喪失。
就像他現在胸悶不已,身體和頭腦都在叫囂著痛苦與放棄,但他面上依舊平靜,甚至連悲傷的情感都沒有產生。
嬰兒的第一聲是啼哭。他沒有父母,從出生就在瓶子里面,現在……他竟然連哭都不會了。
“安安哥哥,你覺得我差勁嗎?”陸儼無奈道,“我覺得我真差勁啊……”
布萊茲指節僵了僵,他咬肌鼓動,突然伸手使勁揉了揉陸儼的腦袋,直到把他的頭發揉亂,暈頭轉向,不能再自怨自艾。
“陸儼,沒有人說過你差勁。你看過小本子,那你就該知道,外面有很多小孩都喜歡你,你幫了很多人,你是最好的……”布萊茲輕聲道,“我也是這樣認為。”
陸儼表情愣著,看著自已的手臂沒有出聲。
那把帶血的匕首尚被他握在手中,布萊茲看向那里,他手掌用力,緩緩覆蓋住了陸儼的手背。
“陸儼,以前有人和我說過,刀尖要朝外。”他將這把刀翻轉,尖端朝向外面,“這把匕首,你可以刺向任何人,但不能對向你自已。知道嗎?”
陸儼瞳仁顫動。
他視線停在匕首的表面幾秒,又移動,看向了布萊茲。
“對向外面……那如果有一天,我想殺了你呢?”
布萊茲聞笑了,他將手掌攤開,放在陸儼面前,問他:“這是什么?”
陸儼盯著看了片刻,開口道:“手。”
“對,是手。”布萊茲緩聲道,“我有雙手,我能反抗,不是你想殺就能殺的……你能不能不要太小瞧我?”
他語調輕松,仿若完全不為陸儼說的事情擔憂。
“……你不會討厭我嗎?”陸儼抿了抿唇角,瞳仁緊盯著布萊茲,有些顫抖,“我對你做了很壞的事情。”
“我會懲罰你,但不會討厭你。”
布萊茲面容柔和,他像陸儼之前教他那樣,一點一點教著現在尚且年幼的他。
“我可能也會冷落你幾天,但我最后還是會原諒你。因為你本身就很好……你值得我為你做所有的事情。”
他聲音落下的那一刻,陸儼心中頓時涌上大股大股的悸動和酸楚,混雜在內的,還有絲絲不易覺察的愉悅。
——那是他被封存的感情在喧囂,在掙扎,在努力,在劇烈反抗。
“……抱。”陸儼低下眼眸,驀然放輕了語調,“哥哥,抱一抱我。”
這突然軟下的聲音滲入布萊茲的五臟,浸潤得他的整個身軀都在發麻。布萊茲一不發,他聞只是扣住陸儼的頭腦,將他抱緊了。
“謝謝你……布萊茲。”陸儼的聲音在空氣中似乎變了味道,他伸手環住布萊茲的脖頸,語調平靜,“我將終身銘記。”
恍惚間,屋內的景象開始墜落分離。
陸儼感受到了從窗外涌入的寒涼空氣,他最后看了一眼布萊茲的面容,任由自已臉上的皮膚化為紙屑,飄揚而去。
人生是牢籠。
所有人都在這座牢籠內,痛不欲生。
卻又艱難求生。
陸儼看不到這個牢籠的出口,他被封閉在內,看著曾經那個鮮活明亮的自已死去,又在尸體上,生長出冷漠、無情、死氣沉沉的他。
痛苦是喚醒他意識的唯一方法,但他又不知道何為痛苦。
因為牢籠外還有另一個牢籠。
像是永遠打破不了的魔咒,而他們都是關在其中被肆意玩弄的棋子。互相碰撞,互相廝殺,最后死去。
或許只有到了死亡的那一刻,他們才算真正的解脫。
布萊茲啊……
陸儼意識逐漸脫離,他看著底下布萊茲驟然睜大的粉色眼眸,突然之間又在這種死局中看到了另一種可能。
無知無畏的人……無人能敵。
就像這個漂亮的粉團子,一次又一次地鑿擊牢籠的墻壁,直到撞得頭破血流,牢籠也出現裂痕,最終放出了陸儼體內被封存已久的情與欲。
它們都在為他而沸騰,歡慶勝利。
“陸儼——!!!”
最后一片紙張碎屑消失時,布萊茲下意識朝前抓去。
在那一瞬間,空間裂開,他突然由原本的小房間跌入到了另一片純白世界。
那本破裂卻遍布金紋的黑書落在他眼前。
布萊茲怔愣地看著它,不一會兒,這本黑書就像是接收到感應,紙張快速翻動,最終定格在中間一頁。
失落島第一百零一章——籠
守惡,去惡,除惡。寒中生冷玉,長刀陷溝渠,萬般皆殺去,照天明——三軍司命。
這些黑字盡數落入布萊茲眼中,他還想往下再看,那本黑書卻是停頓兩秒,立刻全部合上。
隨后,布萊茲便被一股大力整個推了出去。
“……陸儼!”
布萊茲感受到了自已急劇下降的身軀,他連忙睜開眼爬起,手底下卻是一軟,發覺自已依舊在城堡的軟床上。
陸儼正在書桌那邊折疊紙張,聽到布萊茲的聲音,他起身走了過去。
“醒了?剛剛翹翹才來看過你,說是你還要昏睡一段時間……”
陸儼的相貌還是和之前一樣,冷硬,透出些生人勿近的寒氣。
布萊茲愣愣地看了他幾秒,見陸儼額前豎起了一道極淺的紅線——那是他已經和布萊茲簽訂靈契,變為怪物的標志。
布萊茲頓時鼻尖一酸,他猛地從床上爬起,撲到了陸儼懷里。
“……抱抱我。”
陸儼腳步停頓,他眉眼間的寒色緩下,倒是聽話地摟住了布萊茲的腰身:“怎么了?”
布萊茲沒吭聲,他覺得自已剛剛做的夢離譜,卻又過于真實,讓他都有些分辨不清。
“陸儼,以后你別吃藥了,你有我了。”布萊茲將頭埋進陸儼的頸窩,悶聲道,“我會把你治好。”
陸儼指尖顫了顫。
他從未直截了當地向布萊茲說過自已的病,但沒想到……他竟然自已猜出來了。
“早就不用藥了。”陸儼蹭了蹭布萊茲的耳朵,頗為無奈,“我現在也好了很多。”
布萊茲輕哼一聲,將他抱得更緊:“這算什么,我有超能力,以后……我會讓你痊愈。”
陸儼彎起眼眸,笑道:“好,那我等著那一天。”
*
那場夢總歸讓布萊茲心有余悸。
某日,陸儼外出,布萊茲偷偷走進了他之前居住的房間。
雖說現在他們已經住在了一起,但布萊茲還是懷疑陸儼在之前的房間偷藏了一些東西,比如某個破爛的小筆記本。
然而他在里面找了一圈,沒有找到。
……那或許真的是場夢。
布萊茲隱隱松了口氣,他臨離開時又看了眼床底,竟在那底下看到了一個折疊起來的紅星星。
拜神節小星星?
布萊茲眼睛轉了下,心想拜神節已經過了,他現在偷看估計也不影響愿望實現。
他將星星拿出來,拆開。
那上面只寫了一行字。
[希望布萊茲先生愿望成真。]
_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