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馮大司馬出宮,回到府上。早早就在守候的有心人,紛紛送上了拜帖。如今蔣琬已去,接替尚書臺的費t,威望不足,馮大司馬就是大漢無可爭議的朝中第一人。再加上與天家的關系,天子的信任,軍功、名聲的加持,其權柄之重,委實算得上是丞相以外的第一人。所以想要見到馮大司馬,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絕大多數人送上拜帖,其實也就是存了一點僥幸的心理:萬一能見到大司馬呢?見不到才正常,反正已經求見過了。見到了,那就是意外之喜。可惜的是,這么多年來,有意外之喜的沒見過。這次也一樣。能入府見到馮大司馬的,除了興漢會的兄弟,剩下的基本都是門人子弟。托了羊徽瑜的福,羊祜也能跟著混入了大司馬府。代表山東羊氏送上了拜禮之后,趁著空隙,跟著羊徽瑜派過來的人,來到了自家阿姊的小院里。“阿姊,可曾見過大司馬了?”姊弟倆剛一見面,羊祜就問了這么一句。“大司馬回到府上,肯定是要先召見家里人,我自然是見過了。”羊祜有些含糊,又有些意有所指地問道:“那,那你和大司馬……如何?”雖然已經不是不諳人事的十幾歲少女,但羊徽瑜聽到阿弟這么問,臉上仍是微微一熱,薄怒道:“你胡說些什么?今日我不過才與大司馬第一次見面,說了幾句話,還能如何?”“還有,我與大司馬如何,也是你能問的?”“阿姊,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在外人面前頗為穩重的羊祜,看到阿姊這個模樣,不禁有些撓頭,“唉,怎么說呢……”“山東那邊,但凡有點家底的人家,哪一個不是人心不穩,惶恐不安?”整個后漢史,可以看作是豪強的發家史。關西豪強和關東豪強兩大集團在聯手幫光武皇帝奪得天下后,雙方又在分配勝利果實時產生了漫長而激烈的斗爭。最終以關東集團打壓、排擠關西集團而勝出。在政治和經濟上同時取得巨大優勢的過程,豪強也蛻變成了世家大族,最后尾大不掉,反噬其主,后漢轟然倒下。君以此興,必以此亡,誠不欺我。也正是因為如此,天下世家多在關東。世家最聚集的地方,莫過于三河之地。河東有慘禍之亂。河南在雒陽丟失之前,絕大部分世家不是跟著曹迸芰耍褪歉潘韭碥踩チ撕穎薄弘農王氏的投漢,意味著河南世家已經做出了最后的選擇。至于河內,司馬氏家族的徹底覆沒,讓河內世家噤若寒蟬。冀州因為叛軍和胡人之亂,更是完美復制了河東至暗時刻。三河珠玉在前,冀州金石在后,但凡有點腦子的,都能想到,那些大河以南的關東之地,遲早也會迎來這么一刀。要說不害怕,那肯定是騙人的。大魏已經沒救了。降吳不如直接投漢。但投漢代價很高……要出血的那種。關鍵是就算是出血人家也不一定會收。更要命的是,萬一血出得不夠,不能讓對方滿意,對方還會生氣。有人一生氣,就喜歡殺人全家。這就很讓人心驚膽戰了。什么季漢版我不吃牛肉!如果時間足夠,羊氏也想慢慢布局,逐步融入。在偽魏屢屢拒絕出仕的羊祜,為什么能在長安放下身段,也正是基于這樣的考慮。只是時間不等人,特別是河北被馮某人一戰而下,大河以南的兗青徐等地的世家突然發現,自己不但已經沒有選擇,甚至連時間都快沒有了。羊徽瑜這等世家嫡女不惜以屈辱的方式自賤進入馮府,只不過是以羊氏為代表的關東世家,在瘋狂自救的一個縮影。“這種事怎么急?急有用嗎?”羊徽瑜搖頭,倒是沒有羊祜那般急切,“兩位夫人既然都已經同意我入府,那么問題應該就不會太大。”羊祜嘆息:“我又何嘗不知阿姊說的道理,只是我被家里催得急了,
未免也跟著有些亂了方寸。”羊徽瑜看向羊祜:“你不是還與大公子交好么?我記得那王f還是你引見給大公子的。”“如今那王氏正是靠著王f,已經算是重新站住了腳跟,怎么反而你這個引薦人,還比不過人家?”羊祜苦笑:“那能一樣嗎?”王f本就是河南人士,年少時在三河之地游歷,早年又擔任過河東從事,對三河可謂熟悉地不能再熟悉了。河北一戰,正好發揮其所長。自己怎么比?“而且我也沒有想到,王f這一次能立下那般大的功勞……”羊祜更沒有想到,平日里看起來人畜無害,低調收斂的馮大公子,在大司馬面前說話的份量能有那么重。或者說,在馮府里能有那么大的話語權。而讓他最沒有想到的是,河北一戰,大漢竟然能直接拿下河北,甚至還拿下了大部分兗州。而憑借太行山天險據守的司馬懿,居然就這么灰溜溜的敗退,連自家老家都不要了。當然,這個不怪羊祜。因為不但是他沒有想到,整個河北乃至關東世家都沒有想到。他們想過司馬懿可能會守不住,但絕大部分人都沒有想到,河北會這么輕易地就失守了。畢竟當年就算是丟了函谷關,雒陽在無險可守的情況下,都能守了三四年。憑借太行天險,想來河北就算拖不了十年八年,好歹也能守個五六年。正是基于這一點認知,所以河北世家面對司馬懿增攤錢糧的時候,才會表現出種種不配合,反而是提出了不少額外要求。不說偽魏內部,就連季漢內部相當一部分人,也是這么考慮的。馮某人在井陘與司馬懿相持不下的時候,季漢朝堂上也有人以府庫錢糧為由,建議暫時退兵。可以說,河北一戰的結果,大大出乎了大部分人的意料。同時這一戰也徹底奠定了馮某人當今天下第一名將的地位。“后悔了?”“后悔什么?”“后悔當初沒有毛遂自薦?”羊祜搖頭:“就算我毛遂自薦,也未必比得過王f。何況事已至此,后悔又有何用?”羊徽瑜點頭,贊同道:“你能如此想自是最好不過,放平心態,好歹不管是王氏還是夏侯氏,與你皆算是有人情往來。”“河北一戰后,兗州也順勢丟失大半,泰山此時正處于漢魏兩國交界之地,族中諸老焦慮可以理解。”“但你身在長安已經好些年了,又豈會不知大漢的情況?有些事,該來的,難避之。有些東西,該放則放,該給就給。”“正所謂將欲取之,必先予之,反之又何嘗不然?大勢所在,強行逆之,必有災禍。”羊祜嘆服:“阿姊所極是。”――前來大司馬府上拜訪的人很多。像羊祜這種人在長安,家族卻遠在泰山的,還不算什么。最遠的,甚至有建業那邊的來人。比如說馮大司馬的老熟人,吳國校事府校事秦博。吳國孫大帝深為器重的校事府主事呂壹雖然想要親自前來,但眼下吳國國內局勢正值微妙之際。呂壹沒有辦法,也不能離開建業,所以只能是秦博過來。“秦校事,有什么要緊的事,值得你這個時候趕過來?”相比于那些想要拉關系的無聊應酬,馮大司馬更喜歡秦博這種真有事情要談的客人。秦博對大司馬的熱情有點受寵若驚,高興之余,又有些忐忑不安,看著身上肅殺之氣猶未散去的大司馬,小心翼翼地說道:“君侯啊,我已經在長安等了一個月了,你要是再不回來,我就要去雒陽找你了。”喊一聲君侯,似乎是要喚起大司馬舊年的情誼。讓人給秦博上了好茶之后,馮大司馬靠坐到太師椅上,身體有些放松:“你我之間,何須客氣,若是有什么不方便,直接寫信告知便是。”秦博拱手,有些苦笑:“此事事關重大,非同一般,可不敢訴于書信。”馮大司馬聞,坐直了身子,目光微微一凝:“私事耶?公事耶?”
秦博低聲道:“公事。”“哦?”馮大司馬垂下目光,緩緩道,“若是公事,我不在雒陽,尚有陛下在,就算陛下不在,尚書臺亦可決之。”“公有何要事,竟然連尚書臺都不能決?還要專門等我回來,才敢上門論之?”秦博咳了一下,似乎有些難以啟齒:“博還沒恭賀君侯一舉收復河北,立下不世之功。”馮大司馬擺擺手:“虛話就無須多說,說正事即可。”“河北一戰,君侯破井陘如裂縞素,越燕山如履平地,堪稱兵鋒之主,世人聞之,無有敢在君侯面前稱將者……”賀未說盡,馮大司馬忽然一笑,聲音沉沉:“秦公此過矣!江東亦有名將。昔日呂子明白衣渡江,陸伯火燒連營……”“君侯!”秦博沒有想到,話才剛起了個頭,馮某人竟然就有翻臉的意思。但見他面有驚駭之色,一下子沒守住心神,雙腿一軟,“撲通”一下滑到地上。荊州之變,夷陵之戰,是漢吳之間不可提及的傷疤。現在季漢國勢如日沖天,將士皆是虎狼,又有馮某人這等知兵之人領軍。聽大司馬這意思,莫不成季漢打算解除與大吳的盟約?當然,漢吳之間的盟約,還輪不到秦博操心。但漢吳沒了盟約,那……那兩國之間的易市怎么辦?兩國涉及的巨額易市真要被突然切斷了,校事府上上下下所有人,說不得第二日就要被陛下滿門抄斬填補府庫。這不開玩笑,也不是夸張,而是真真切切存在的很大可能性。陸遜死后,他早年在荊州開辟的屯田,基本都被瓜分了個干凈。不是改種了甘蔗,就是改成了桑田。給季漢賣粗糖,賣生絲,賺來的錢再從蜀地買糧食,船只在荊州與蜀地之間往來一趟,只要不走空,不知比苦哈哈地單種糧食多賺多少錢。漢吳友誼萬歲!所以參與這場瓜分盛宴的,除了各家大族和各路軍頭,自然也不能少了校事府。為了給陛下分憂,校事府還在各地設置關卡,給各家商隊收稅。與季漢各類大宗物資相關的易市,更是深度參與其中。甚至直接從季漢手里拿到物資份額,直接販賣獲利。懶得賣的,加個零轉給下家,也是平常的事。正所謂,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這些年校事府為了給陛下彌補府庫的虧空,不知殺了多少人的父母。更別說光是早年干的那些事,仇敵就已經遍布朝野。真要被斷了財源,再沒了給陛下籌措錢糧的渠道,校事府一個也別想逃。自己和呂主事,說不得還要被五馬分尸。最關鍵是,自己跑這一趟大司馬府,大司馬就突然說翻臉,這么大個罪名,他秦博要死多少回也擔不起啊!“大,大,大司馬……饒命!”看到秦博這般模樣,馮大司馬眼中微有驚異之色。顯然,他也沒有想到,自己這么一句話,就能嚇得秦博露出丑態。“秦公何以如此?吾不過是欲與秦公談一談吳地名將……”生死之間有大恐怖,秦博在此刻,爆發出往常所沒有的急智:“名將者,不外乎知天時地利人和。”“呂子明白衣渡江,借的是云夢澤百年大霧,天時也;陸伯火燒連營,憑得是夷陵三百里枯槁木,地利也。”“然大司馬虎步河北,時值隆冬飛雪,無天時可借,越太行天險,無地利可憑,收河北流民,絕偽魏人和。”“且呂將與陸相皆逝矣,君侯春秋鼎盛,與逝者相爭,有失身份。”馮大司馬聽到這個話,再看看秦博的模樣,意味深長地一笑:“起,秦公快起!適才相戲耳,秦公何以至此?”相……相戲?秦博差點哭出聲來。“君侯,君侯當真是性情之人。”“哈哈……歸正傳,說吧,方才秦公想要跟我說的公事,究竟是什么?”秦博重新落座,整了整衣冠,也不知是剛才被嚇得,還是有些不好意思,顯得有些吶吶,最后說了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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