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曙光如一層薄薄的金紗,輕輕籠罩在吉奇加米湖西北岸。納加吉瓦納昂部落的湖濱高地,終于從漫長的冬季沉眠中蘇醒。空氣中彌漫著泥土解凍的濕潤芬芳,混合著嫩草初生的清香與湖水融化的淡淡咸腥。湖面冰層局部已裂,那些碎冰如浮鏡般漂流,陽光灑落時反射出耀眼銀光,湖水輕拍礫石岸灘,發出節奏舒緩的“啪啪”聲,仿佛大地低聲吟唱著復蘇的喜悅。
針葉林枝頭垂掛的融雪水珠滴落如雨,森林深處偶爾傳來鳥鳴,雪地上頑強鉆出的嫩芽,如點點綠星閃耀其間。帳篷區炊煙裊裊,婦女們忙著熬煮野米粥與熏魚,香氣隨風飄散,卻也夾雜著陣陣刺鼻的硫磺氣與焦木煙,那是煉鐵與燒炭的副產物,讓整個營地籠罩在一種古老工業的荒原氛圍中。嚴寒尚未徹底退去,但春意已悄然滲入,讓人心頭一片蕩漾――食物充足,鐵器初成,部落的變革,如春芽般破土而出。
三個月的共處,使得最初彼此陌生的外來者與原住居民早已不再隔膜。語的屏障,在柴火與汗水、勞動與共食中被悄然融化。人類就是如此神奇的生物――只要生活在一起,就能習得任何語,就能學會彼此的名字與夢想。
吉奇加米湖的湖面局部冰層已融,水光粼粼。伊努克踏入湖水,懷抱生命的她卻步伐穩健,鏈甲緊裹著微微隆起的腹部,手中鐵矛如權杖般指向前方:“拉緊鯨須網!魚群來了!”
圖勒的女獵手們一聲應和,齊齊涉水,腳下碎冰脆響,湖水激起白沫。鯨須編成的漁網在陽光下閃著淡銀,柔韌如藤,網眼細密如織。隨著她們用力拉起,水花四濺,一條條肥碩的鱒魚與白魚掙扎翻騰,鱗光在朝陽下如銀箭四射,濺得眾人一身水珠。
“豐收了!”伊努克仰頭大笑,聲音穿透晨霧,帶著北地女性特有的韌性與驕傲。她摸了摸腹部,眼中溫柔卻堅定,“這些魚,給部落帶來春的滋味。”
漁獲被拽上岸,岸邊早有婦女候著,一邊剖魚去鱗,一邊將清理后的魚排上石板準備熏制,魚腥味隨風飄散,與早春的湖草與炭火煙氣交織成一種奇異的豐盈氣息。
李漓走在湖畔草地上,腳下是初化的濕軟泥土與嫩草,踩下去柔韌而彈。他身披鹿皮袍,腰間別著新煉出的鐵短劍,雖粗卻鋒,象征著部落即將邁入的新紀元。身邊是凱阿瑟和烏盧盧――凱阿瑟神情警覺,手執弓矢,鷹隼般的目光掃視四野;烏盧盧則蹦跳在前,腰間短劍晃動,小臉紅撲撲的,滿是興奮。
身后,是十余名奧吉布瓦人,趕著五十余頭冬季圍捕而來的牛。這些幸存的野牛經過數月篩選與馴化,已大致馴服。牛群體型龐大,肩高近兩米,毛皮掛霜,彎角如古戰斧,鼻息噴出熱氣,融化殘雪,啃草時“咔嚓咔嚓”作響,前行中蹄聲“咚咚”如戰鼓,一路踏出泥雪飛濺,仿若一支原始遷徙的軍隊。
“嘿,前進!別停!”奧吉布瓦人揮舞木棍和長鞭,不時吆喝。凱阿瑟則用一根鐵矛柄輕輕點刺牛臀,精準而不傷,保持隊列穩定。遇狂牛脫陣,凱阿瑟眼神一寒,已然準備出手把它變成大家的晚餐。
“漓,看這些牛多乖!冬天還頂人,現在像大狗一樣聽話!”烏盧盧笑著拍一頭母牛的側腹,那牛低頭斜睨她一眼,又繼續低頭啃草。
凱阿瑟點頭,語聲低緩:“草嫩了,它們吃得飽,自然安分。但湖邊我看到狼的腳印,還不能掉以輕心。”
李漓微笑回應:“你總是這么警惕。牛群強壯了,部落也就強了。下個月,或許我們能試著讓它們拉車。”
烏盧盧眼睛一亮:“拉車?像阿涅賽畫里的那種輪子車?我要第一個坐!”
“小猴子,你別翻車才好。”凱阿瑟嘴角一翹,輕笑道。
三人笑間,阿涅賽正跟在隊伍后方。她背著獸皮畫卷,手持炭筆與顏料,腳步輕盈。如今紙張已盡,她開始在獸皮上作畫。她忽然駐足,蹲身在一塊干凈草地上,迅速勾勒:牛的肌肉線條、湖水的粼粼波瀾、草地的新綠……都躍然于她的筆下。
“艾賽德,”她抬起頭,眼中閃爍著熱忱,“這場景太美了……牛群就像大地的孩子,在春光中醒來。我想畫出它們的自由與力量。謝謝你帶我來到這個新世界。”
李漓回望她,語氣溫和而堅定:“畫吧,阿涅賽。你的畫,會記錄我們的歷史。”
遠處,在高爐旁,赫利正組織煉鐵作業。赫利一邊指揮壯漢交替投放赤鐵礦粉與木炭,一邊檢查風箱出氣情況。爐膛之中火焰翻騰,熱浪涌出,硫磺殘氣與金屬熾熱的味道彌漫四周,仿佛戰場煉獄。
“溫度穩住!別太高!”赫利高聲吼道,紅發在火光中飄揚如燃燒的絲線,臉上盡是灰燼與汗水,眼神卻專注如鐵匠祭祀神明般虔誠。“乞里齊亞的祖先保佑,這一爐――要出鐵!”
高溫之中,爐壁泛紅,炭火呼嘯,煙霧如帷幕,籠罩整個營地,營造出一種仿佛“遠古工業革命”的原始氛圍。烈火、煙塵、金屬與汗水交織成咆哮的協奏,錘煉著一個新部落的骨架與靈魂。
這種以黃鐵礦為原料、經焙燒脫硫后再煉鐵的工藝,雖然效率低下、污染嚴重,仍不可避免地產生一些含硫過高、脆裂如玻璃的廢鐵。但即便如此,一爐爐實用的鐵塊終究不斷產出――粗糙卻真實,黯淡卻有力,足以鑄成斧頭、矛尖與犁鏵,為這個尚處蠻荒邊緣的世界,帶來第一縷金屬的文明之光。
坡地之上,托戈拉正在雪地里訓練納加吉瓦納昂部落最年輕力壯的一批戰士。她身軀高大,靜立時如黑曜石雕像般冷峻,皮膚如烏木般泛光,臉上繪有白色圖騰條紋,宛如來自另一世界的戰神。風吹過她的披風,也拂動著她沉穩有力的嗓音:“站直!像麥加的清真寺那樣――不可動搖!”
托戈拉手持鐵矛,示范一次迅疾如豹的直刺,動作干脆凌厲,矛尖幾乎破風作響。隨即,她低喝:“哈!出擊!”青年們模仿著,鐵矛揮動,吼聲如雷:“哈!”那聲音在雪野間激蕩,驚飛了林中的烏鴉。
二十余名青年列成整齊方陣,汗水浸透鹿皮衣裳,踩出的泥濘已將雪地化作戰場。一個少年喘息著擠出一句:“托戈拉……你的教義,好嚴,可是……好強!”托戈拉只是點頭,目光如刀:“天方教教導我們信仰與紀律。沒有紀律,部落將四散;有了它,你們就是利矛,也是堅盾。”
他們繼續呼喊、沖刺、演練,吼聲回蕩在湖畔,與早春的湖風交織成一曲粗礪的戰歌――大地正在蘇醒,青年們也在鑄造自己的忠誠與血性。
而李漓站在遠處看著這群汗水與信仰灌注的新兵,心中默默想著:在制度化軍隊建立的同時,一件副作用也悄然發生了――這些孩子,在訓練的過程中,已漸漸成為和托戈拉一樣的天方教信徒,成為天方教的種子。這是擺脫原始社會的代價嗎?亦或是一種必然?
格雷蒂爾和他的諾斯水手們正趕著一群新捕獲的美洲野牛奔向圍欄,這是他這個月趕回來的第二批野牛。格雷蒂爾一邊揮鞭一邊大吼:“快走!你們這群蠢得像石頭的大塊頭!”
這支牛群約三十頭,野性未馴,鼻孔噴霧,蹄聲轟鳴如戰鼓踏雪,翻騰起一路白塵與泥水。它們嘶鳴著向前沖撞,眼神帶著原野的桀驁與不安,仿佛隨時會掙脫桎梏。
“嘿!別想跑!前面是你們的新家!不聽話的,一律活不過今晚!”格雷蒂爾扯著嗓子吼,鞭梢如蛇般抽響,手中鐵斧閃著寒光。他半站半蹲在車板上,宛如駕馭風暴的戰神。
牛群終于被驅入圍欄,木樁劇烈震動,撞擊聲如雷貫耳,有幾頭還在怒吼掙扎,試圖沖撞欄桿。他卻大笑三聲:“奧丁在上,又一批牛歸我了!再過十天,連托戈拉的訓練隊都能吃上燉牛肉!”
格雷蒂爾的豪笑聲在空中回蕩,恰與托戈拉那邊的“哈!出擊!”訓練吼聲交織成一片,如晨風中的戰歌,也如湖畔春天生機復蘇的咆哮畫卷。
就在牛群逐漸安穩地啃食草地時,比達班的身影從營地方向急匆匆地出現。
比達班身穿綴滿銅珠的獸皮裙,奔跑間珠串清脆作響,仿佛警鐘。兩條長辮在風中飛揚,臉上繪著的螺旋圖騰在晨陽下微微閃光。她步伐雖穩,卻帶著急切,裙擺掠過尚未完全融化的雪地,揚起細碎冰晶。平日如湖面般寧靜的她,此刻眼神中卻透出少見的憂慮與決然。
比達班直奔李漓,氣息略顯急促地說道:“李漓!長老們……他們昨夜商議到天明,有話要與你說。”
李漓聞轉身,目光掠過比達班的神情,心中微沉,卻故作輕松:“比達班,什么事讓你這樣急?牛群才放出來,草嫩水足,眼下正是春天的恩賜。”
烏盧盧好奇湊近:“姐姐,是不是又是祖靈的問題?他們老是說,祖靈不喜歡煙和鐵。”
凱阿瑟卻已警覺,微微側身,手握弓柄,目光掃向營地方向。
比達班在他面前站定,深吸一口氣,聲音輕卻堅定:“他們提出了……遷徙的請求。說冰已化,草已生,照著祖訓,部落該往南走了。野米田需要休耕,鹿群也開始南移。再留,就違了祖靈的循環。”
李漓眉頭微蹙,心頭仿佛被潑上一瓢冷水。他望著眼前草地,那些牛悠然低頭,營地炊煙裊裊,遠處高爐煙霧繚繞,一切仿佛正按他構想的藍圖穩步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