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興城有一百零八坊,以太極宮前朱雀大街分東西,以春明門-金光門一線分南北。
因為在明宮地處東北,如今京中權貴多住于此地,官僚第宅密集。城東北的入苑坊和勝業坊更是高門云集,入苑坊因為有辛溫義居住,號稱商王宅。翊善坊和來庭坊“多為閹人居之”,程思威的宅子就在那里。
而城西則因有西市,加之西市的貿易又極為繁盛,所以來自中亞、南亞、東南亞以及高麗、百濟、新羅、日本等各國各地區的商人都在西市附近的里坊居住,所以有人戲稱是“富人云集之地”,由此形成了“東貴西富”的局面。
只是這些大都是在明宮建成之后逐漸形成的格局,還有很多舊的權貴宅邸散落在朱雀大街兩側。還有楊菀之和柳梓唐最初來大興居住的安仁坊,也依舊是芝麻小官們的官邸聚集地。大興城除了皇宮大內,也是京兆府的府治、長安郡的郡治,所以對于諸多不需要進宮的小官來說,安仁坊依舊便利。
而何瑤的宅子勉強躋身于東北的權貴圈中,是辛溫平賜下的,在最靠近東市的勝業坊。坊內多是同何瑤官位相當的朝中重臣,公孫冰如今的冢宰府也在此處。只是不同于五進的冢宰府,何瑤只是住了一間寒酸的兩進宅院。據說這宅院曾經是黎承睦一個外室所住的地方,在勝業坊邊緣。不過何瑤不同于公孫冰。公孫冰從前有十幾個面首不談,單是說冢宰是可以有自己家臣的,冢宰府也如同一個小型的官署,因此總歸要有些排場,能容得下那么些人。何瑤辦公議事都在秋官署,官邸對她來說和驛館無甚區別。又因為她是平籍政策的推行者,所以她家沒有一個下人,只有個長工收了她的銀錢,每隔三五日來替她灑掃一下庭院,里外擦一下堂屋。至于一日三餐,都有公廚解決。
她十五歲就在她爹強硬的安排下成了婚,少年夫妻卻只有新鮮沒有恩情。她入朝為官時女兒梁濯十歲,丈夫為了挽留她,甚至想要燒毀她進京的文書,而她則在進京后送了他一紙和離書。自此以后,她在老家宣州成了人盡皆知的惡人,只道一人飛黃,卻拋夫棄女。后來那人早死,她要接女兒來身邊,女兒卻死活不愿,竟是求著她爹安排個好人家嫁了也不愿見她。她孤身一人在官場打拼,世人都以為她受了她爹多少扶持,只有她知道自己這一路走來亦是眾叛親離。
從東市回到官邸,何瑤難得同長工打了個照面,那長工往日手腳麻利得很,今日不知為何拖到這么晚。見何瑤回來,那長工立馬上前道:“何大人,草民該死!草民今日擦堂屋的時候不小心打碎了堂屋的花瓶,特意等在此處等大人發落。”
何瑤掃了一眼堂屋的桌上,正擺著一灘碎瓷片。看得出來那長工在她回來之前正試圖完璧歸趙。
“碎了便碎了,我這家家徒四壁,一件值錢物件都沒有。你勿要有負擔,把這些碎片丟了,早些回家吧。”何瑤帶著一身疲倦脫下官服。秋官亦文亦武,她不像那些文臣愛好收藏字畫瓷器,也不像那些武將喜歡收羅戰利品。她家中只有書房里的歷朝刑法最為值錢,至于花瓶,還是今歲春節時手下有個受過她提點的寒門小官送了她一捧紅梅,她舍不得扔了旁人的心意,就花了幾十文錢買了個最素的素瓷花瓶插著。
如今梅花早就敗了,瓷瓶就一直空著,碎了倒也不可惜。何瑤日子清苦,卻也不至于為了幾十文錢去為難那長工。她一個月也不過給個一兩銀子給這長工,又何必與人計較。
大興的春天還是很冷,家里的炭盆還沒點起來。她走進書房將官服隨手疊起放在一旁,提起炭盆到院中打算生些炭火,正好燒些水來煮點湯餅墊墊肚子。她撩起袖子熟門熟路地用火折子引燃干草,將炭火和干柴一起放進炭盆中,手上拿著蒲扇微微扇動著。她脫下官服做這些事很是熟稔。
她年幼時爹在瀘州做官,二姐姐因為體弱才被爹娘一直帶在身邊,而她和大姐姐就被丟在了宣州老家。何謂樘是真正的寒門,老家就在宣州的一個村子里,只是因為做了官,給爹娘在村里起了青瓦房。她奶奶是個重男輕女的,原本希望她娘生的這第三個是個男孩,沒想到還是個女娃。為此,她奶奶看她比看她大姐姐還不順眼。
盡管到了開蒙的年紀她爹寄了她上村塾的錢,她奶奶也悄悄昧下來不愿意讓她去讀書,就讓她在灶房里燒火做飯,拿她當下人使喚,美其名曰這樣日后才好嫁人。還是她大姐姐何玨從縣學回來,問她祖母為何到了五歲都不給她開蒙。她那個一輩子都對家人恭順的大姐姐人生唯一一次頂撞就是為了她,也為她爭回了讀書的權力。
后來和梁濯的爹成婚,一方面是因為梁濯的祖父是何謂樘在大興時關系密切的同僚,另一方面是因為梁濯爹當年在府城教書,他答應她成婚之后會讓她一直讀下去。何謂樘說的這門親事本就由不得何瑤做主,那梁秀才長得儀表堂堂也不算討厭,若是不依,還要在村里被祖母磋磨。成婚后二人也過了一陣相敬如賓的日子,何瑤考中了秀才,梁秀才還在想著二人可以一起教書,做一對情深伉儷。
可何瑤沒多久就倦了。
她厭倦了昨日還坐在學堂中滿眼希冀望著她的學子,今日就被父母帶回家,披上嫁衣準備成為別人的妻子;厭倦了女子無才是德的說辭;厭倦了白日教書育人歸家后還要為梁秀才洗手做羹湯――也因為她生下了梁濯……
她那日抱著梁濯和梁秀才一起走出書院的時候正遇見一個披頭散發的瘋女人在大街上拉著一個懷抱女嬰的婆子歇斯底里地大喊,那婆子激動地向路人解釋自己家里窮,養不起女娃,才要將剛出生的孫女抱去給城中富戶收養。梁秀才一臉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姿態,拖著她回家。何瑤當然清楚,這種富戶的養女未必有好下場,日后也不過是為那家的兒子做一個賤妾。只是她彼時望著懷里小小一團的梁濯,忽然想到,難道日后她與她的女兒就要活在這樣的世上嗎?
一個女兒失去了她的母親,但她永遠無法理解,她的母親離開她的初衷,是為了給她一個更好的世界。
不過也好。
何瑤一邊燒著火一邊苦笑,她如今只有圣人保著,在朝中風雨飄搖。眾叛親離也好――早在她在淮南道動了蘭陵蕭氏的人時,她就已經被記上了九姓十三家的黑名單。她也不怪她爹,不怪她二姐姐和濯姐兒,這條路讓她自己一個人走就好了。
只是再抬眼,那長工還沒走,而是上前來道:“何大人,我來幫您生火吧。”
何瑤還沒應聲,那人已經湊上前來,忽然指尖閃過一片白光,一道碎瓷片直沖何瑤咽喉扎來。何瑤一閃身,那瓷片偏了一下,深深地扎進了她的左眼。她口中發出一聲忍痛的悶哼,伸手攥住來者的手腕,抬腳一腳踢向長工下體。長工怪叫一聲,何瑤不顧左眼的疼痛,一扭那人的手腕將其摁倒在地,伸手摸向腰間。
可她沒有摸到自己的佩刀。方才脫官服時,她將佩刀解下來了。
就是這么一瞬間,身下的人以其絕對的體力優勢反身壓在何瑤身上,大力扼向了她的咽喉。而何瑤眼疾手快,伸手撕下了長工臉上的一層人皮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