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沐這日正是初一。錢塘江月月有潮,朔望之日猶盛,楊菀之每逢初一初二、十五十六,都會給營造上的工役放假,為的是減少不必要的傷亡。而七月三十因為地藏王節又提前放了半天,應當不會有工役傷亡。
只是理想很豐滿,現實卻總是血淋淋地擺在楊菀之面前。她匆匆披上官服,一邊往外走就聽焚琴一邊道:“吳大人說此次有一個工役身亡。”
“怎么回事,他們沒有停工嗎?”楊菀之微微蹙眉。
焚琴搖了搖頭:“不清楚,具體的還要問吳大人。”
她從小就跟著父親學習營造之術,自然也耳濡目染聽過很多的營造事故,就連楊冰也是因事故而死。楊冰從小就告誡她:你的命只有一次,所以在營造上,你的失誤也只能有一次――這唯一的一次,就會斷送掉你的整個人生。
所以楊菀之經手的營造已經定下了詳細的安全規范,很多工役覺得楊菀之定這些規矩太麻煩,實際上楊菀之的每一條規矩,都是為了讓這些工役能在遇見危險時保住自己的命。營造上很多事故,都是不守規矩造成的。
當年在做明堂時曾經摔死過一個小太監。那時明堂已經重建到最高層,外層的圍欄還未安好,楊菀之卻得了差事要去城外幾天。走前她再三對監工的同僚囑咐上頂層的工役必須在腰間系繩,且要在無人時做好值守防護。可那同僚做事潦草,只是派人用布條在外圍圍了一圈,又勾結宮里的太監偷營造剩下的木料去買,得來的利益二人均分,那小太監就進了明堂一路往頂層摸,也不知是累了又或者是站在明堂高處看洛陽燈火的感覺實在太好,他看不清營造司拉的布條不是圍欄,就這樣靠了上去。
或許那是營造司的幸運,也或許那是那個小太監的不幸,他并不是權勢滔天的人,也沒有親人在世,地官署的補償款都沒能發出去,只是將他的名字記錄在了營造的“損耗”之中。犯事的監工雖然被處置,不再錄用,可那小太監卻沒法活過來。
又比如當年的念寺橋……一樁樁一件件,都是血的教訓。
柳梓唐也穿上了官服:“走吧,一起去鹽官。”
因為事發突然,吳詩雅只是派人來通知,她自己還在鹽官處理這些瑣事。竇漣那邊也出發了,兩隊人正好在城門外遇見。楊菀之見竇漣帶了兩隊夏官,那個武約也在。向兩位同僚行禮問好之后,四位長史一并驅車前往鹽官,一路上,隊伍都被一種莫名的沉悶氣氛籠罩著。還未到鹽官,就見鹽官縣城燈火通明,遠遠都能看見縣城的燈光。
竇漣隔著車窗望了一眼,神情一肅。
楊菀之和柳梓唐出門急,本來為了趕腳程,二人是騎馬的,并沒有坐馬車。竇漣卻是坐在馬車上。初秋的天氣,她卻裹著一件薄絨襖子。她沖車外招呼道:“楊大人,你上車來坐。”
“竇大人,我騎馬即可。”楊菀之自然地回絕了。
竇漣卻道:“師叔喊你上車,你推脫什么?上來。”
“……”
她平日里在辦公事時從不以師叔身份相稱,今日這一來倒是有幾分強硬的態度。
不知道竇漣的葫蘆里賣什么藥,楊菀之還是老老實實地上了竇漣的馬車:“晚輩卻之不恭了。”
在馬車上坐定,楊菀之只聞見竇漣身上那股中藥味更濃了。柳梓唐說得沒錯,竇漣身上的中藥味兒果然甜一些。楊菀之心里暗暗思忖,就聽竇漣道:“一會兒到了鹽官,你先在車上待著,不要出來。”
楊菀之還在疑惑,就聽見遠遠傳來鼓樂的聲音,還有百姓嘈雜的人聲,等到車子近了,正聽見有一個渾厚的男聲大聲道:“這是潮神降怒!都是因為潮神廟被那個女司空毀了啊!”
“讓潮神歸位吧!”
“潮神息怒,潮神息怒!”
這些話自然也傳到了楊菀之耳中,她雙眉一蹙剛想起身,就見竇漣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你若不想做第二個何瑤,就老實在車上待著。”
楊菀之對上竇漣的眼睛,她眼里含著不甘和憤懣,自離開兩都,她已經很久沒露出過這樣的神情:“竇大人,從前這潮神廟是貪官豪紳斂財的工具,百姓的盲信成了他們吸血的手段,我難道做錯了嗎?”
“讓你待著,不是因為你錯了。”竇漣拍了拍楊菀之的肩膀,她身子看著單薄,手上的力氣卻很重,“拆潮神像不是你一人的事情,只是你當時出頭太多。放心,我們這些老東西比你想得有用。你先去江邊,潮神廟有我解決,注意安全。”
說罷,馬車已經行至城門。百姓認出是竇漣的馬車,紛紛齊聲抗議道:“竇大人!竇大人,讓潮神歸位吧!”
幾個夏官護衛在馬車周圍,用有力的身軀隔開百姓和這些官員,但還是有些情緒激動的在人群里大喊:“讓楊司空出來!讓楊司空出來!”
柳梓唐騎在馬上,眼神向那人群中樣貌普通的人掃去。而那人身后,有一眾百姓正蠢蠢欲動。柳梓唐默不作聲地記下了這一個個人的面孔。他知道,潮神廟背后牽扯的利益太多,楊菀之動了這塊蛋糕,理所當然地被人恨上了。她是一往無前無所畏懼,可他卻害怕失去。
到了官署,吳詩雅早就在一旁等著了,見到楊菀之正要說話,卻聽楊菀之率先開口關切道:“海塘如何了?你怎么在官署沒在前線?”
望著她急切的神情,吳詩雅吞吞吐吐道:“回大人,海塘鹽官段盡數被毀,所幸修筑的緩潮帶起到了作用,周邊的村莊沒有傷亡。營造上的王五是聽見江邊有動靜,和另一個工役一起去江岸查看,結果正遇見潰堤,被卷走了。”
“……”楊菀之本想責問為什么沒有一點警醒,他們在這江邊也做了半年的營造,怎么會不知大潮的兇猛貿然前往,但話到嘴邊,人已經死了,說什么都沒有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