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雨總是那么綿長,四處都好像漏風了似的,順著瓦縫往骨頭里鉆,侵進骨肉的寒冷讓江小年不禁打了一個寒戰。
江小年抬起頭來,看著生于斯長于斯的老堂屋,屋檐邊角有塌了半邊的滴水獸微微張開嘴,雨水順著豁口噴涌而出,就像斷了脊梁的銀龍,此時,江小年背后的孩子阿福發出了哼哼的聲音,許是剛剛下車,背著走了十多分鐘,還沒有適應如此靜謐的鄉村生活。
江小年盯著眼前破落的老堂屋,又看看落魄的自己,不由得苦笑了起來。
天井的殘碑依舊被雨滴滴答答的擊打,發出喑啞的噠噠聲,這個碑據說還是乾隆時期江家從南京逃難來此的時候立起來的,曾經是家族輝煌的象征,如今卻爬滿了墨綠的青苔,雨水沖刷后,上面半句“千古流芳”若隱若現,余下的字,卻爛在了青黑色的霉斑青苔中。
看到這些字,江小年忍不住想起小時候,四五歲時,最早認識的字便是這“千古流芳”,那還是阿太手把手一個一個點著上面的字,深深的印刻在腦海里的,阿福如今四歲了,興許她和自己一樣,也是從這四個字開始啟蒙,而今,這四個字對江小年來說,如同一個遙不可及的夢。
千古流芳,談何容易?
千古流芳,留下了什么?
不過,傍晚的雨中,江小年沒有時間思考這么高級的問題,她還在發愁,如何跟家里交代自己的不堪?如何讓屋里的人接受自己落敗而歸。
江小年想要擦干自己的眼淚,看著門口的石墩子,石墩子上面是雕龍畫鳳的橫梁,燕子早就不來做窩,雨水從檁條里滲水進來,老堂屋,真的老了!
穿堂風掠過十二扇雕花門框,殘缺磨損的龍紋把雨割成無數個碎片。
還記得年少輕狂時,江小年和這個老堂屋繁榮時期一樣,那么驕傲,那么狂妄。
那時候,她站在門檻上,高聲宣告:我江小年考上大學了,跨過這個門檻,我就是城里人啦,與稻香村就是兩個世界!
那時候,她站在石墩上,從此作別:我要結婚了,從今以后,我就是稻香村的客人。
誰曾想,如今,她帶著四歲的女兒阿福,還是灰溜溜的回到了當時覺得土不拉幾的村落。
在一片昏暗中,一個聲音突然響起來,蒼老卻蒼勁有力。
“哪個在外面啊?是小年回來了嗎?
那是阿太的聲音,江小年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放不下面子,抹不開情面,當時走得決絕,仿佛要跟老家永遠分割,現在卻
江小年看看背后的阿福,輕輕的阿福的屁股上擰了一下,阿福很爭氣的哭起來。
阿太聽見哭聲,著急忙慌的出來,看見江小年和阿福,咧開嘴笑了,一邊抱怨:“回來了也不打個電話說一聲,我好去街上接你,這天氣下雨濕噠噠的,也不怕摔倒阿福。”
江小年把阿福從背后放下,身邊還有兩三個箱子,那是她離開家二十多年的全部家當。
她十二歲的時候,就去初中住校,走的時候,帶了一床棉被和十塊錢的生活費,后來一周回家一次,十五歲的時候去高中住校,一個學期回來一次,十八歲她去北方上了大學,便只能一年回來一次,再后來,工作之后,她成了三年回來一次。
不回來,總有千萬種借口和理由,想要回家,卻總要給自己做無數次心理暗示,或者是走投無路,才想起在稻香村,有一座老堂屋吧。
阿太今年九十二歲了,是江小年爸爸的奶奶,如今偌大的堂屋里,也只剩下阿太一個人。
阿太是不甘寂寞的人,唯恐這個老堂屋失去生機,人不夠,動物來湊,所以斷斷續續的有了一只貓或者多只貓,因為家里的是一只母貓,貓丈夫是個浪鬼,成日不著家,貓孩子們長大后,也是時不時回來一次,讓阿太和母貓知道他們還活著。
這個老堂屋還有一條狗或者多只狗,倒也不是狗爺風流,把狗老婆們養在別人家里,而是家里這條狗爺就是個惹是生非的主兒,喜歡打群架,經常在外面招貓逗狗,搞出一堆是非,別的狗追著它滿村跑,最后躲到家里不敢出去,尋求阿太的庇護,那些要來干仗的狗畏懼阿太手里的打狗棍,只能在堂屋外面候著,死死守著,時不時發出狂躁不安的叫聲。
似乎是在對家里的狗爺挑釁“有本事你出來啊,躲在家里算什么英雄好漢”。
此時,阿太的狗倒也不著急回應,半瞇著眼睛,歪著腦袋看向阿太,意思是“阿太行,阿太上”。
阿太倒也沒有辜負狗爺的期待,真的就踩著小碎步,在堂屋外面邊敲打門邊喊:“誰家的狗東西,在我這兒狂吠,出來就殺了”
果不其然,狗子們漸行漸遠,它們的世界看來,阿太是惹不起的,阿太是真的敢磨刀的,阿太家的狗,是最無賴的,招惹欺負它們之后,馬上回家躲著的。
狗爺的此等英勇事跡,江小年觀察得十分細致,也深深知道,這是一條癩皮狗,唯一害怕的人就是四歲阿福,阿福對狗爺,是真的下死手,毫不留情,說坐上去就坐上去,狗爺還不敢反抗,它太知道這個家里誰是大小王了,此事在她們剛回來的第一個晚上便出現了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