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是依托于現實中線性時間存在的生物。”藤丸立香向圣吉列諾重復起最為基本的常識:
“基于這種前提,人類只有一次出生,一次生命,一次死亡,甚至在這個物種從混沌的生物演化中脫穎而出之前就是這樣了,億萬年來都是如此。在人類還不存在時,物理宇宙就已經將這種鐵則寫入了地球生物的基因代碼中,直至傳承至此。這是構成‘人之所以為人’的重要要素之一。”
“我知道這聽起來很冒犯,但還是請允許我表達我的觀點。”近乎純粹的亞空間生物,徹頭徹尾以另一種生命形式存在的圣吉列諾不理解地略略歪了一下頭,“這難道不是一種該被克服的缺陷嗎?”
聽者有些無法分辨,這到底是基于對人類的脆弱性的憐憫與愛,對整個物種在未來被擢升至新的層次的某一方向的帶有展望性質的發,還是單純的褻瀆。不過藤丸立香知道,在圣吉列諾本人的思維根本不在正確路徑上的前提下,嘗試分辨此二者是沒有意義的。
“這當然是一種缺陷,哪怕人類自己也這么認為。自這個物種的歷史開始發展以來,人類在欲望的驅使下試圖尋求永恒的生命便是一個經久不衰的課題。但從目前的情況看來,談論‘克服’它顯然還為時尚早――不是技術上的問題,是人類的精神沒有做好這種準備。”藤丸立香選取了一微妙的角度切入這個話題。她知道,圣吉列諾自己的生命便不是唯一的:他沒有真正意義上的開始與終結,因此無法理解唯一的生命到底具有怎樣的重量。在生與死的相關問題上也是同樣。
“……‘不是技術上的問題’?”圣吉列諾困惑地反問。
“宇宙中能令基于物理宇宙存在的現實種族以某種方式規避死亡的手段并非沒有先例。”藤丸立香簡單地指出,“太空死靈中的貴胄以生體轉化協議將自己的意識保存在金屬軀體之中,靈族有魂石和靈魂回路,就連人類自己,在黑暗科技時代中也有過‘地獄之鑰’一類的褻瀆科技產生并留存下來。我不會把銀河中這三個曾經鼎盛一時的歷史階段最終寂滅的原因全部歸咎在‘毫無顧忌地操弄生死’上,但我也不能說,它們之間毫無聯系:
“死亡才是生命唯一且正確的終點,而哪怕僅僅只是知道‘世上有規避這終點的手段’,活著的生物對它的敬畏之心便會自然而然地消失,傲慢便會因此油然地從心底孳生――而傲慢,永遠都是會令任何事滑向失敗的那塊最重要的石頭。一旦它變得足夠大,開始向下滾落……”
她沒有把話繼續說下去,但在場的人都理解那些未竟之。圣吉列諾沉默了一小會兒,似乎用這點時間進行了一些思考。但他顯然沒有真正理解這段話的意思,因為他緊接著又抓回一個他曾經提出過的論點:“可你確實在咒縛軍團里‘復活’了不少人。”
“那是因為他們確實清楚,自己已經走過了那個‘終點’。”藤丸立香回答,“說得更通俗一點,就是他們已經死了很久――久到他們的親朋好友早已故去,姓名經歷都變成堆疊在文句之間的舊事,與人世間的牽系變得細微涼薄,即便再次顯化于此時此刻,在道出自己的真名之后,他們也只會被當做一個可以說話的傳說。最重要的,是他們自己也理解并接受這一點。”
這段話令圣吉列諾進入了新一輪的沉思,而且似乎讓他確實想明白了點什么。他將自己的高度又稍微抬升了一點,更明確地轉身朝向了藤丸立香:“如果這項技術的準入基準和死亡時間掛鉤的話,那么你――”
他說到一半的話突然中斷了,大廳當中吹起了一陣帶著巴爾傳統熏香氣味的微風。在場的人當中沒有靈能者,因此無從觀察帷幕之后發生了什么――凡俗的感官只能知道,圣吉列諾看起來沒有任何異狀,就好像話說到一半突然改變了主意一樣,截斷了自己的句子,從半空中降了下來,令自己的雙腳落了地:
“再遇到這種事的話,你應該直接和我說。”他的聲音依然以某種靈能轉換的方式,自四面八方震動著的空氣當中傳來,音色與質感聽上去都沒什么變化,但一種超脫與現實的感受令人足以在倏忽間理解:此時此刻,說話的人已經不是圣吉列諾了。
“我以為這種小事還用不著勞動原體大駕。”藤丸立香嘆了口氣,把自己原本準備好的進一步論述全都吞回到肚子里去。
埃布爾兄弟如同一只陷入了應激狀態的鳥類一樣僵在原地,一動不動,像塊木頭。借由圣吉列諾的形態顯化于此的圣吉列斯首先注意到了自己子嗣的情緒問題,在肯定了他此前的一系列工作并稍作安撫之后,成功地把這位靈魂幾乎都不在身體里的圣血天使哄了出去。
在他暈暈乎乎地離開之后,收著翅膀的圣吉列斯轉身走了回來,帶著點責怪的意思再次對藤丸立香重復:“你真的應該直接跟我說。你自己也清楚圣吉列諾本質上是什么東西。想讓一種無知無覺的自然現象理解人類的邏輯與感情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情,我以為這足夠顯而易見。”
“但他目前的運行邏輯被套在一個擬似人格當中。”藤丸立香反駁,“我認為如果能令他多少產生一點正確的同理心,長遠來講是百利而無一害的。就算你在某種意義上具備掌控他的權限,你也不太可能無時無刻地都在管束他。”
“我不看好這種看不到結果的努力。”圣吉列斯“委婉”地說。他的詞句很直白,但這句話所表達出的感情,確實已經被非常委婉地處理過了。
藤丸立香顯然沒有理解到這種被處理過的委婉,而是略帶調皮地聳了聳肩:“有沒有人說過你真的很悲觀?”
“死過一次之后我確實看開了不少,但距離全部看開還顯然差得遠。”圣吉列斯的語氣不太高興,“彌牢也皇侵改閽謖餳律系吶t形侍狻jゼ信檔乃伎悸嘸腿死嘞噯ド踉叮頤侵湟廊荒芄還低ān也2皇遣輝蕹燒庵質醞枷蛩魅死嗟牡賴侶桌淼吶Γ蠶嘈潘僭纈幸惶旎嵩謖飧鑫侍饃先〉美斫夂徒劍銜餿肥島苡斜匾也輝蕹傻氖恰恪醋穌餳隆h死嗟穆嘸謁砩轄膊煌ǎ鬮薹ㄔげ饉亂瘓淇贍芑崴凳裁矗囊恍┪扌鬧錕贍芏閱憷此凳嗆芪o盞摹!
這是明確的斥責,因此藤丸立香的神情也嚴肅了下來,但她顯然沒有就此認錯的打算:“我知道他那句被你掐斷了的話是想說什么。但如果,我的自我認知會因為一個友好亞空間生物的隨便一兩句話就被打碎,那我肯定是走不到這一步的。”
“我明白,但我不敢賭。”圣吉列斯嘆息著遠離了藤丸立香所在的位置,繞著身邊的加農軍士,一步一步穿行在他子嗣的棺槨之間,“我知道人類的思想和認知有多么脆弱。我相信你的意志堅定得如同泰拉的城墻,但那也不是可以允許它被暴露在危險之下的理由――再怎么堅固的城墻也總會有倒塌的一天,可能產生的磨損當然越少越好。”
“我很感謝你的關心,圣吉列斯,但你還是有點小看了我曾經的生活環境。他的這點質詢對我來說連‘沖擊力’都談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