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金屬相互碰撞所形成的腳步聲叩擊著安維爾的鼓膜――又或者,這不過是他臆想出來的聲音而已。在神經高度緊張的情況下,他已經不能很好地分辨一件事到底是發生在現實當中,還是僅僅存在于他的腦海里了。
他很清楚,他從來都不過是一個阿斯塔特。最普通的那種。安維爾在他的兄弟或同僚之間沒有什么特別之處,故而只能不上不下、不引人矚目地卡在一個尷尬的位置上。他也很清楚,阿斯塔特和原體之間的差距有如天塹一般,但這并不像是前一個他從自己的切身體會和理性的衡量判斷中得來的認知,這是被間接灌輸的知識:由于安維爾平庸的能力只允許他卡在那個不上不下的尷尬位置上,他也從來都不可能獲得覲見原體的殊榮。但洗腦教育裝置一早便將這樣的認知植入了他的腦海當中,他曾經接觸或交談過的周圍所有人也都這樣說,那么事情大概確實就是這樣的吧。
所以現在,當安維爾有生以來,第一次如此地接近那道天塹時,他才真正地切身意識到,“天塹”到底意味著什么:
那是一道就算他拼盡全力,透支生命,出賣靈魂或者什么其他勞什子能被他出賣的一切東西,也絕對無法跨越的、令人絕望的鴻溝。
安維爾辨不清虛實的沉重金屬音仍然在他耳邊作響。以往,他本應是能夠通過與之相似的腳步聲分辨出,正在接近他方位的到底是什么,甚至能說出對方所穿用的裝甲型號。但現在,過度緊繃的神經令他所有細微的感知都趨于麻木,因而無法辨清不同型號的動力甲足音之間那微弱但確實存在的區別。他自己也清楚,這樣不行,他會因此而無法從下一場必然會出現的巷戰中存活下來,他必須得說服自己冷靜――但這似乎也不是單憑一個想法,就能驅動意念成功做到的事。
他在安撫自己情緒上接連不斷地失敗了。這不僅令安維爾本就不多的自尊心更加受傷,還以連帶著產生的挫敗感進一步加重了他的焦慮,讓他完全陷入了一個惡性循環的怪圈當中。對阿斯塔特這樣的戰爭機器來講,被如此這般的情緒問題影響到作戰效能,本應該是不可能的事。他們被特化過的精神結構本應讓他們摒棄這種軟弱的影響,令他們總是能夠將精力集中到現在,去解決任何出現在自己面前的現實問題――因為戰爭中所可能發生的種種情況,幾乎全都是現實問題。
阿斯塔特是為了戰爭才被制造出來的生物,他們本不該表現得如此躊躇,不該因為尚未發生過的事情產生ptsd,甚至于,“恐懼”這種情感也本該早已隨著改造手術與化學品的施用,從而徹底地(或者說,至少絕大部分地)被從他們身上剝離了――安維爾身上正在發生的事本不該發生,但它就是……正在發生。
如果他能冷靜下來,仔細復盤一番的話,他就能輕易發現:他的情緒問題是從他被迫與科茲同行開始,隨時間推移而逐漸變得嚴重的。還在光輝復合大神殿上的那時候,安維爾雖然也做了一些顯然非常大逆不道的決定,但這決定可沒有讓他產生足以幻聽的心理壓力,甚至沒能讓他持槍的手猶豫或者發抖――事實上,他可是帶領著一些生出了與自己同樣想法的同僚,相當漂亮地自那場鋼鐵勇士之間的生死搏殺當中勝出了。
但當下里正在發生的事又太過自然而然、有跡可循了。安維爾大可以說,他是因為在此前不久曾有一次過于接近了他的原體,從而自基因中的聯系里遭到了當頭棒喝,一下對自己的背叛行為到底是有多么令人唾棄產生了實際的認知,又因此生出了更多的悔恨與負罪感;他也可以說,這一切都是因為他正被迫與康拉德?科茲一同行動,而這一位原體,即便用非常委婉的措辭來說,也“相當精于令人感到恐慌”。這兩種說法都說得通,然而事實上,安維爾自己清楚,他并不是因為這些冠冕堂皇的原因才如此焦慮的。
他絕不會公開承認這一點,但幾乎將他徹底壓倒的這種焦慮,主要來源于他在前不久才通過科茲而終于知曉的,阿斯塔特與原體之間的那道天塹。
直白地講:他現在覺得自己很沒用。
他非常確信,在眼下的情況里――首先,他不可能反抗一位原體。哪怕午夜幽魂確實在行動過程當中允許了他保留一定的自主權,一切對搞小動作或者逃跑的嘗試,依然都顯然是對他的生命完全有害無益的。其次,他也不太可能對科茲幫上什么忙,又或者說得更不留情面一點,他能不給對方拖后腿,就已經燒高香了。
事實上,現在的安維爾只要活著,還在喘氣,還有體溫,就是在給科茲拖后腿。當事人自己也非常清楚這個事實,這正是他現在如此焦慮的原因。
如果沒有他,以他所見過(甚至經歷過)的,科茲那堪稱飛天遁地的自由移動方式,午夜幽魂說不準早已經到達了他想要去到的目的地,三下五除二地清除了所有可能的阻礙,成功引發了一場能令佩圖拉博在接下來的所有余生里,都不得不深刻記住:“他還有科茲這么一位令人討厭的兄弟”這一事實的大災難(雖然安維爾以自己貧瘠的想象力無法想象這到底會是怎樣一件事),隨后帶著滿身的鮮血,狂笑著揚長而去。
就算并非如此,要不是安維爾,科茲也完全沒必要和a14區的食品工廠沾上任何關系。對這位原體自己而,他完全可以選一條活物更少,更不容易引起注意、留下目擊情報的路徑,以抵達他所想去的那間彈藥庫。不論是馬格努斯的靈能探測,又或者是鐵血號上無處不在的傳感裝置,對科茲而本都只是“解決起來有點麻煩”的小問題。他目前介于虛實之間的存在方式只要稍加注意,就能令最優秀的靈能大師感到困惑,而他身上的夢魘斗篷則可以將他與甲胄本身在活動時所散發的一切能量指征全都降低到幾乎不存在。甚至于,只要距離他超過三米之外,就連肉眼都很難發現他那理論上很難被遮掩的、屬于原體的龐大身影。然而,出于某種原因,他堅持要一并帶著安維爾――只要有心,便是以各種偵測手段都相當容易被追蹤的,幾乎像是個明晃晃的信標那樣的,一個沒什么用的阿斯塔特。
這也是為什么,午夜幽魂在不得不固定停留在某處做一些事情的時候,就得把安維爾從自己身邊拎走,暫時性地隨便放在哪里。這間相對較近,又因為人口眾多而有足夠多信號雜音的食品工廠就是藏木于林的好地點,至少在科茲當時作出決定的時候,是這樣的。原本,安維爾憑借他那身尚未脫落的鋼鐵勇士涂裝和高大的體型,就可以在奴工當中大搖大擺地四處行走,那些可悲的凡人們是絕對不敢多問,甚至不敢抬頭的。只可惜現在,能供他藏身的林子已經不存在了。
即便藏身在工廠深處,相對刁鉆、難以找到的位置上,安維爾也不會認不出艙室徹底減壓時才會出現的氣流與尖嘯聲。他動力甲的氣密性暫時還沒什么問題,倒是不會因為區區減壓而產生什么危險,只是那些本來也只要活著,還在喘氣,還有體溫,就能很好地掩護安維爾存在的奴工們,大約是一個也活不下來吧。
他倒是對區區凡人的死活沒什么好在意的。不論是在恐懼之眼當中,還是鋼鐵勇士軍團里,安維爾所生長的環境中都不太可能支持他針對這些“耗材”發展出正常的同理心。只不過,在此時此刻此情此景之下,他也不免對這些人的無聲消逝產生了一點兔死狐悲之感:食品工廠中的氣閘又不存在任何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打開的必要性,但這件事仍然發生了,只可能說明,佩圖拉博已經發現了這之中的貓膩。
安維爾不覺得,在憤怒的鐵之主為與他的血親兄弟相爭的運籌帷幄之下,他這一粒莫名其妙就被卷進來的沙子,在自己的原體眼中,能與這些僅出于效率和戰術需求就被一聲不吭地“清除”掉了的凡人奴工相比起來,會有什么差異。
為了自己的性命,他當然盡可能又掙扎了一番。只可惜,安維爾終究也不過是鋼鐵勇士當中的一個相當平庸的阿斯塔特,在面對直接由佩圖拉博所指揮的鐵環機器人時,他在工廠崎嶇地形當中的一番閃轉騰挪并沒有起到什么作用。十幾分鐘后,那些他本分不清到底是現實存在,還是僅從他想象中產生的沉重金屬腳步聲,便確實地圍攏在了他的身邊。一整個鐵環小隊從四面分別向他包抄,直接將他堵死在了工廠中某個十字路口的正中心。
但在如此塵埃落定之際,明了自己最終結局的安維爾反而陡然放松了下來。
“康拉德?科茲在哪?”這些原體親自制作出的護衛以無機質的聲音向他逼問,重爆彈黑洞洞的槍口沒有絲毫偏移,只要安維爾露出一點不對勁的地方,它們就能在轉瞬間將他變成一攤碎肉,“他就在你附近躲著,不是嗎?”
這個顯得有些人味的句子或許是佩圖拉博親自在鐵環機器人的背后做出的詢問,又或許不是,只是原體預設中的某種談判技巧。安維爾分不出來,也沒有心情那樣做。幾乎是出于本能的,他想要對自己的“上級”發出的質詢做出回答――自從他優惠及意義來,他就一直是被這樣教育的――于是,他開口說出了自己的答案:
“我不知道。”他說。
理論上來講,他其實知道:現在,科茲正在與a14區相毗鄰的a13區里。他鉆進了數據中心,正想辦法處理門禁沉思者主機的認證問題。如果一切順利,午夜幽魂就能在不引起中控系統警覺的前提下,向扼守著彈藥庫的那扇機械大門當中寫入一段本不存在的認證密鑰,好方便他接下來通行。但考慮到這艘艦船的主人是佩圖拉博,這個與鐵之主本人固執得不相上下的機魂自然不會令科茲的計劃進行得如計劃般順利,這當然就會變成一個耗費時間的技術活。如果沒什么意外發生的話,他就應該還在原地。
然而,實際上來講,被如此交代了一句就被扔在工廠里的安維爾并不清楚,這件事的過程中是否有意外發生;甚至他也沒法確認,這些話到底是不是科茲故意說來騙他的。故而,他這樣表態也不算說謊――他確實不知道午夜幽魂現在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