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絳冷冷道:“大將軍好權謀!這招以退為進,用得嫻熟之極。你固有識人不明,統兵無方,臨機少斷的過錯,可畢竟開疆擴土,平定了西涼,這是誰也抹殺不了的大功,卻要假惺惺的辭官歸隱,是不是故意想要激起軍隊和朝野一些不明真相的人的憤怒,糾集成眾,指責痛罵朝廷寡恩,好為你造出聲勢,然后裹挾軍心民意,威逼陛下和朝廷加重封賞?”
武將殺人用刀箭,文官殺人用辭,陶絳這番話估計有大宗師的水準,切入點刁鉆又狠辣,無論怎么反駁都會落入他預先設定的節奏。
徐佑沉默不語。
陶絳冷笑回坐。
太極殿的氣氛凝重到了極點!
柳寧左右看了看,微笑道:“大將軍,官們風聞奏事,對事不對人,你莫要見怪和動氣。今日廷議,陛下在,群臣在,若是有委屈,還是自辯的好,我想,大多數人還是能夠明辨是非對錯……”
他看似和稀泥,其實是在逼徐佑。很多時候,理越辯越渾濁,對方明顯抓住了西征過程里某些不可避免的小問題,再通過官們無比精純的噴子話術和人多勢眾形成的假象,把這些小問題給擴大化。
也就是說,對錯不重要,徐佑一旦開始辯,這團黃泥巴就掉褲襠里,到了那時,不是屎也是屎,臭不死人,可惡心死人!
“是啊,大將軍乃擎國柱石,豈可動輒辭官?”庾i顫顫巍巍的道:“中書令說的對,彈劾大將軍是官們的責任,可彈劾的對或不對,則要大家商議而決。我是信大將軍的,但是大將軍不自辯,事后必會流飛起,對朝廷,對大將軍都不利。”
柳寧和庾i的突然表態,說明徐佑在西征之前,為了對付謝希文的舊黨,與庾、柳門閥結成的同盟宣告結束。
這是意料中事,舊黨居左,徐佑居右,一方有圣眷,一方有兵權,庾、柳現在位于中間,他們更在意朝局的平衡和互相制約,舊黨勢大,就支持徐佑,徐佑勢大,就支持舊黨。
皇帝為何昨日放徐佑一天假,就是讓他趕緊找門閥談判說合,重演上次合縱連橫的那一幕,誰知徐佑閉門謝客,竟然坐以待斃。
顧允看不下去,憤然站起,道:“陛下明鑒,統數十萬大軍于千里之外,形勢瞬息萬變,誰能事無巨細,全不出錯?中書令行嗎,尚書令行嗎,還是謝、陶兩位仆射做得到?”
徐佑心里嘆了口氣,顧允這些年養氣工夫還是差了些,嘴皮子的工夫更是差的遠了,這都不需要謝希文和陶絳出面,寇祖寬立刻抓住顧允遞過來的刀柄,道:“聽聞吏部尚書飽讀經史,沒想到見識連那市井之徒都不如,品鑒珍饈,還得當廚子不
成?國事問三省,治獄問廷尉,錢谷問戶部,兵事問大將軍府,各司其職,方能上下相安,要是中書令尚書令也能做到大將軍做的事,那朝廷還設大將軍干嗎?我昨日還奇怪顧尚書為何要拜訪大將軍,今日一聽,原來你二人私謀于密室……啟稟陛下,臣,殿中侍御史寇祖寬,愿以身家性命為憑,彈劾徐佑和顧允結黨亂政!”
這是拼了命,被彈劾的官員要立刻請辭,皇帝不準,也得暫時回避,等候調查。但是,如果查無實據,彈劾不成功,皇帝震怒,身為苦主的徐佑和顧允不求情,寇祖寬很大幾率真的得死。
殿內眾人無不驚駭莫名,你和徐佑多大的仇,何至于鬧到這個地步?又齊齊望向謝希文,你到底想干嗎?意思意思得了,這么兇猛,日子還過不過了?
本來謝希文對徐佑發難,大家也能理解,不外乎找點由頭,扣個屎盆子,把徐佑的功勞抹去些,要不然功高不賞,或者賞的太輕,顯得朝廷寡恩,可真要是賞了,又怕徐佑尾大不掉。
皇帝同樣轉頭望向謝希文,目光里清楚的透露著不滿。謝希文這時候也有點懵,他沒打算和徐佑圖窮匕見,現在不是時機,可寇祖寬到底什么情況?上朝前吃藥了?
寇祖寬自有他的盤算,這次受謝希文的游說,先是背叛了張籍,名聲必定大臭,跟著又得罪了徐佑,把路走的太窄了,謝希文的承諾只能保一時,不能保一世,何不干脆豁出去,拿徐佑和顧允當墊腳石,立起自己不畏強權、不懼生死、為國為民的鐵骨御史的人設,這樣既能跳出謝希文的夾袋,還能得到他的幫助,更不必擔負背叛的罵名,甚至連徐佑以后也不敢對付自己……
機會只給有準備的人,搏一搏,拼一拼,御史變九卿!
顧允的從政經歷多在地方,從縣而郡,從郡而州,調到京城不足一年,治理地方很拿手,對朝堂口水仗還是啟蒙的水平,面對寇祖寬的咄咄逼人,根本沒有還手之力,被誣蔑結黨,頓時怒不可遏,卻又不知怎么反駁才好。
徐佑正了正衣冠,離開座位,走到大殿正中跪下,道:“宰輔疑我邀賞沽名,御史疑我結黨營私,連顧尚書昨日尋我敘舊,也被牽連……陛下,我辯無可辯,西征八月,死傷了這么多的弟兄,都是有家有室的江東大好男兒,可我帶他們出去,卻沒能帶他們回來,又有何面目立足朝堂,又有何面目去見父老?臣意已決,請陛下念臣還算薄有寸功,允臣辭官,回鄉治學……”
“大將軍萬萬不可!”安休林焦急的打斷徐佑,欲親自起身攙扶,可又不能殿內失儀,忙命黃愿走下御階,代他扶起徐佑,好生寬慰道:“憲臺有彈劾之權,我阻攔不得,但我深知大將軍的忠心,日月可鑒,絕不會有任何的猜疑……”御史臺又叫憲臺或烏臺。
人主把話說到這個地步,臣子要不感動的痛哭流涕,也得識趣的收回辭呈,可徐佑仿佛鐵了心,他是二品小宗師,黃愿用了力,卻扶不起來,只能退到旁邊,徐佑再叩首,道:“正因為陛下對臣的信任無以復加,臣才不能恃寵生嬌,累及陛下的名聲。既然寇御史彈劾,依照朝綱,臣應當請辭避嫌,若戀棧不去,天下如何看陛下,如何看微臣?”
安休林就是不允,徐佑長跪不起,謝希文察覺到局面失控,也打定主意不再語,坐看徐佑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其他朝臣更不用說了,舊黨和徐佑已成死敵,誰敢這時下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