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
西方,靈山圣境。
如來佛祖與菩提祖師的身影,一前一后,自虛空中跌出,踏上那片本該祥光普照的凈土。
往日里響徹三界的宏大梵音,此刻死寂無聲。
那普照大千世界的萬丈佛光,黯淡得如同風中殘燭,透著一股前所未有的虛弱與晦暗。
佛光之下,八部天龍失其威,四大金剛斂其怒,三千諸佛、五百羅漢、無數菩薩比丘,盡皆低眉垂首,噤若寒蟬。
沒有人敢抬頭去看大雄寶殿前那兩道身影。
壓抑。
死一般的壓抑。
每一寸空間都仿佛凝固著失敗與屈辱的冰冷。
終于,這片死寂被一道清冽的女聲打破。
“佛祖!”
觀音大士自眾菩薩中越步而出。
她那張素來悲憫的面容上,此刻寫滿了焦灼與憂慮,柳眉緊蹙。
“如今之計,該當如何?”
她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回蕩在每一個佛門弟子的耳中,問出了所有人心中的惶恐。
“孫悟空已然隱匿于血海深處,有那冥河老祖親自庇護。”
“若任由其這般發展下去,西游量劫,恐將遲遲無法開啟!”
觀音是真的急了。
她不僅是佛門大興的推動者,更是天道欽定的金蟬子與孫悟空的引路人。
金蟬子十世之劫已然開啟,正在東土歷經輪回。
可這至關重要的另一環,本該大鬧天宮、被壓五指山的石猴,卻在中途出了如此驚天動地的變故。
那潑天的功德,那關乎佛門未來氣運的量劫,難道就要因此擱淺?
更讓她心驚的是,如來與菩提祖師,這已是佛門在兩位圣人之下,能夠動用的最頂尖戰力了。
可即便是他們聯手,依舊落得如此下場。
這西游,還怎么玩下去?
觀音的質問,如同一塊巨石,投入死水般的靈山。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識地匯聚到了如來的身上。
聞,如來那雙蘊含著三千世界的佛眸,緩緩闔上。
殿前的空氣,隨著他這個動作,愈發凝滯。
數息之后,佛眸再度睜開。
其中所有的不甘、怒火、傷痛,盡數化為了一片冰冷的決斷。
“事已至此,非我等之力可以化解。”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令人心頭發顫的沉重。
這是承認,是失敗的宣告。
“冥河道行之高深,已然觸及亞圣之境,又坐擁血海不干、圣人難滅的地利優勢。”
“除非圣人親自出手,否則,放眼三界之內,再無人能強行從那片污穢血海之中,將他二人擒出。”
話音落下,靈山之上,一片倒吸涼氣之聲。
圣人!
那兩個字,仿佛蘊含著無上天威,僅僅是提及,就讓無數羅漢菩薩的佛心都為之震顫。
如來沒有理會眾人的驚駭。
他的目光,轉向了身旁的菩提祖師,聲音愈發低沉。
“道兄。”
“看來,你我必須往混沌中走一遭,親自去面見二位圣尊,陳明其中利害了。”
菩提祖師臉上的苦澀更濃。
他抬起手,看著掌中斷裂的先天拂塵,最終化為一聲無奈的長嘆。
“也只能如此了。”
他點了點頭,聲音里透著一股深深的疲憊與自責。
“只是,為我等之失,勞動圣駕……”
“我等,實在罪過。”
事不宜遲,拖延一刻,西游量劫的變數便會多上一分。
如來與菩提祖師對視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決然。
他們強行壓下體內翻騰的氣血與大道之傷,簡單交代一番后事。
下一刻。
無需任何語。
兩道身影驟然迸發出最后的神力!
一道是破碎的萬丈金光,一道是黯淡的太清玄光。
一金一青兩道流光,撕裂了靈山沉寂的穹頂,徑直沖霄而起!
它們沒有絲毫停頓,以一種決絕的姿態,瞬間破開了九重天闕,撞碎了那足以磨滅太乙金仙的九天罡風。
它們的目標,是那片法則混亂,時空破碎,連大羅金仙都可能迷失其中,永世沉淪的天外混沌!
不多時。
混沌深處。
這里是時空的盡頭,亦是萬物的。
沒有上下四方,沒有古今之別。
概念在此處失去意義,法則于此地歸于虛無。
濃郁到化不開的混沌之氣翻涌、奔流,形成一道道足以撕裂大千世界的恐怖風暴。
地、水、火、風四種最本源的力量,以最狂暴、最原始的姿態互相碰撞、湮滅,綻放出毀滅性的光華。
偶爾,能看到一些巨大無朋的世界殘骸,如孤舟般在混沌海中漂浮。
那或許是一方曾經輝煌鼎盛的大千世界,在無量量劫中崩滅,只余下這最后的遺骸,其上殘留的道韻與法則,正被混沌之氣一點點地蠶食、同化,最終歸于虛無。
此地,即便是尋常的大羅金仙,道果圓滿,萬劫不磨,一旦踏入,不出三息,其不朽金身與元神便會被狂暴的混沌同化,徹底消解,連一絲痕跡都不會留下。
唯有斬卻一尸或兩尸的準圣大能,憑借著自身大道對混沌的抵抗,方能在此地勉強立足。
兩道狼狽不堪的流光,正艱難地穿行于這片絕地。
一道金光黯淡,一道青氣殘破。
正是從幽冥血海敗退而出的如來與菩提。
如來那丈六金身之上,一道道漆黑如墨的殺戮劍氣,如跗骨之蛆,死死附著在金身的裂縫中,不斷磨滅著他的佛元。
菩提的道體同樣凄慘,青色道袍破碎不堪,露出的肌膚上,血色的煞氣凝結成詭異的符文,散發著污穢、墮落的氣息,侵蝕著他的道基。
他們循著血脈與道統深處那一點冥冥中的感應,在這無方向的混沌中穿梭了許久。
每一步,都在消耗著他們本已不多的力量。
終于。
在灰暗與狂暴之中,前方出現一抹光。
那是一片凈土。
一方世界懸浮于混沌海,周身散發佛光,將外界的地水火風隔絕。
光芒照耀之處,混沌平息,萬法馴服。
世界之內,七寶菩提樹林隨風搖曳,枝葉碰撞,發出天音。
八寶功德池中,金蓮盛開,池水蕩漾著道韻。
梵唱聲從世界深處傳來,每個音節都蘊含妙法,闡述著宇宙生滅之理。
正是西方教二圣,接引與準提的道場——極樂凈土。
兩道流光沖入佛光籠罩的范圍,落在凈土之上。
光芒散去,顯露出如來與菩提的身形。
甫一落地,兩人便感到一股力量包裹全身,那侵蝕他們的劍氣與煞氣被壓制得無法動彈。
他們不敢耽擱,整理儀容,對著凈土深處五體投地,行了大禮。
“弟子如來(菩提),拜見圣人。”
聲音中,帶著疲憊與委屈。
話音落下。
前方的虛空蕩漾開來。
兩道身影,由虛化實,緩緩浮現。
左邊一位道人,面容悲苦,仿佛承載了眾生苦難。他身穿皂黃道袍,手持念珠,周身氣息寂靜。
正是西方教圣人,接引。
右邊一位道人,面色帶疾苦,但與接引不同,他的苦,像是為達成某個目標而必須承受的磨難。
他的眼神銳利,仿佛能穿透因果,洞悉萬物本質。
他手持一株寶樹,光華流轉,正是其證道之寶——七寶妙樹。周身散發出的,是渡盡眾生的愿力。
西方教二圣,準提。
圣人現身,沒有異象,卻讓整片混沌為之寂靜。
他們的存在,本身就是“道”的顯化。
“爾等來意,吾已知曉。”
接引率先開口,聲音緩慢,帶著化解紛爭的力量。
“血海之事,確是棘手。”
準提的目光則掃過如來與菩提。
當他看到兩人身上的傷勢時,臉上眉頭微蹙。
“竟傷得如此之重?”
他的聲音比接引多了煙火氣與凌厲。
“冥河卻是愈發猖狂了!”
話音未落。
準提手中的七寶妙樹已然抬起,對著兩人,輕輕一刷。
沒有威能爆發。
只有一道霞光落下,將如來與菩提籠罩其中。
霞光之中,蘊含著圣人之力。
剎那之間。
一幕發生了。
如來與菩提只覺得通體一暖,那股力量滲透進他們的金身與道體,深入元神本源。
之前無法祛除的劍氣,在霞光下發出尖嘯,隨即被凈化,消散于無形。
那些血煞符文,如同冰雪遇陽,迅速消融,未曾留下一絲痕跡。
他們殘破的金身與道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
裂紋彌合,經絡重塑,法力之海再度充盈。
不過一呼一吸的時間。
兩人身上的傷勢,無論是肉身,還是道基,盡數恢復。
在圣力洗禮下,他們的道行根基,比受傷之前更凝練了一絲。
這,便是圣人手段。
出法隨,念動則天地易。
逆轉生死,彌合道傷,不過一念之間。
“多謝圣人恩典!”
如來與菩提感受到體內的圓滿與強大,心中震撼,再次叩首拜謝。
這一次,聲音中的惶恐與疲憊盡去,只剩下虔誠與安定。
有圣人做主,便有了底氣。
“罷了。”
準提擺了擺手,仿佛做了一件小事。
他的目光,穿透凈土的佛光,投向混沌之外的洪荒世界。
那眼神,似乎要刺破三十三重天,洞穿九幽地府,落在幽冥血海深處。
“孫悟空乃天定取經人,關乎我西方大興,不容有失。”
他的語氣平淡,卻蘊含不容置喙的意志。
“冥河雖強,卻還護不住他。”
一旁的接引也緩緩頷首,悲苦的面容沒有波瀾。
“天道大勢,順之者昌,逆之者亡。”
“不可逆改。”
他陳述著事實,隨后將目光收回,看向面前的兩位弟子。
“吾這便推算一番,看看那猴頭如今狀況,再行定奪。”
說罷。
接引閉上了雙目。
一瞬間,他整個人的氣息變了。
他仿佛化作天道的一部分。
周身泛起道韻,與天道軌跡相連。
圣人之下,皆為螻蟻。
只因圣人元神寄托虛空,與天道合。
一念之間,便可知曉過去未來,洞察三界隱秘。
只要是在天道運轉之下的生靈,其命運軌跡,在圣人眼中,都清晰無比。
然而。
片刻之后。
接引悲苦的臉上,首次露出驚愕。
他猛然睜開雙目。
眼中不再是悲憫,而是難以置信。
“怪哉!”
“吾竟無法推算孫悟空的絲毫天機?”
此一出,凈土之內,梵唱為之一滯。
接引的聲音帶著困惑。
“其因果命數,仿佛被一股力量,從天道長河之中,抹去了!”
“從天道軌跡中,消失了?”
“什么?”
準提的眼神驟然凝固。
他握著七寶妙樹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
“師兄,怎會如此?”
圣人推算天機,乃是本能。
天道之下,豈有圣人算不出之事?
他立刻運轉神通。
“嗡!”
手中的七寶妙樹光華大放,神光沖天,照亮了這片混沌。
準提雙目神光爆射,全力推演孫悟空的天機。
但結果,與接引一般無二。
天機一片混沌。
無論他如何催動圣力,撥弄因果,都只能感應到一片虛無。
孫悟空,那個本該在天道命運中被標注的棋子,失聯了。
不,是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混沌、虛無。
一片連圣人也無法看透的迷霧。
那迷霧并非實體,卻比混沌罡風更難撼動,比九幽冥土更深。
它跳出三界,不沾因果。
準提圣人再催圣力。
身后七寶妙樹神光迸發,凝成一道圣道法則,直刺迷霧。
然而,沒有漣漪,沒有聲息。
圣力沒入其中,便被吞噬殆盡。
孫悟空,那只猴子,連同他過去、現在、未來的一切痕跡,都從天道中被抹去了。
仿佛被一股超越感知的力量徹底隔絕。
“這如何可能?”
準提的聲音變了。
那張萬年不變的疾苦面容上,此刻竟顯出幾分真正的動搖。
圣人一,天道皆驚。
下方的如來與菩提祖師神魂一顫。
他們從未想過,會在一位萬劫不磨的圣人臉上,看到失控的神色。
“便是冥河將那妖猴藏進血海地獄,用阿修羅族的業力遮掩,也絕躲不過我等探查!”
準提的聲音失了平靜,變得急促,“血海不過是層薄紗,一捅即破。可如今,那里是空白!是虛無!”
“除非……”
準提抬頭,望向始終沉默的接引圣人。
兩位西方教的至高主宰,在這一刻,目光交匯。
不需要語。
他們都在對方的眼中,看到了那個唯一卻又最不愿相信的答案。
除非,有同等層次的力量,進行了干預!
是圣人!
有另一位天道圣人,親自下場了!
這個念頭,如同一道混沌神雷,在兩位圣人的心中轟然炸響。
難道是三清?
是太清道德天尊,還是玉清元始天尊,亦或是上清哦不,應該不是他!
他們難道忘了當年封神一戰的教訓,要再次逆天而行,阻撓佛門大興?
還是女媧?
那位妖族圣母,終于不忍看妖族最后的血脈淪為棋子,要為那石猴出頭?
亦或是……身化輪回,坐鎮地府,理論上永世不得離開的平心娘娘?
一個又一個執掌天道權柄的至高存在,在西方二圣的腦海中閃過。
每一個名字,都代表著一種足以顛覆他們全盤計劃的恐怖可能。
這個突如其來的變數,讓原本智珠在握,視三界眾生為棋子的西方二圣,心中第一次蒙上了一層厚重的陰影。
在他們眼中,遮蔽天機的法寶并非沒有。
混沌鐘可以鎮壓鴻蒙,太極圖可以平定地水火風,盤古幡可以撕裂天道。
但那些是何等至寶?
況且,催動這些至寶,瞞過同級別圣人的探查,所需要的法力簡直是天文數字。
就憑孫悟空?
一個連準圣都不是的猴子,能弄到手?還能催動?
簡直是三界最大的笑話!
所以,而今,只有一個結果!
那就是有圣人,動用了自己的圣人偉力,親自出手干預。
以無上道法,將孫悟空的氣息、因果、命數,從天道長河中強行抹去、遮蔽!
這種手段,縱然他們同為圣人,也不可探查!
如來與菩提站在下方,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他們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駭然。
原本在他們眼中,孫悟空不過是一只天賦異稟的猢猻,一枚關鍵卻又隨時可以替換的棋子。
他能誤打誤撞修到大羅金仙之境,已經是他們計劃中最大的意外,是變數中的變數了!
可現在,這枚棋子的背后,竟然牽扯出了一位真正的棋手!
一位與自家教主同級別的存在!
能讓圣人都無法探查其所在,這孫悟空到底傍上了何等恐怖的靠山?
“二位圣人,如今……該當如何?”
如來佛祖雙手合十,寶相莊嚴的面容下,心臟卻在劇烈地跳動。
他心中焦躁,暗罵玉帝誤事。
若非當初他以天庭為由阻攔,自己早已用掌中佛國擒下妖猴,強行度化,哪有今日脫離掌控之禍?
“莫急。”
接引圣人的聲音響起,依舊悲苦,卻讓道場內的焦躁立時平息。
“天機被遮蔽,但孫悟空仍在血海,受冥河庇護。”
準提圣人接著說:“那位道友只是加固了庇護,并未轉移他。他離不開血海。”
對方只是在原地加了一道禁制,而不是把人帶走了。
如來心頭一松。
只要知道妖猴在哪,事情便有轉機。
“冥河老祖有血神子無數,不死不滅。上次你二人也是靠我等賜下的符箓才將其重創。”接引看著如來與菩提,“如今他道體受損,正是最虛弱的時候。”
“此地有吾一道神通,你二人帶去,務必擒下妖猴。”
話音落下,接引抬起手掌,對著虛空一揮。
空間無聲裂開,一朵金蓮從中飄出,懸于如來面前。
……
與此同時。
孫悟空對外界之事一概不知,他只看著眼前的混沌鐘。
鐘體玄黃,懸于身前。
鐘上烙印的日月星辰緩緩流轉,地水火風的圖紋泄露出一絲氣息,便有鎮壓萬古之勢。
這就是盤古斧柄所化的先天至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