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極其輕飄飄的一個吻。
輕到沈鳶來不及察覺發生了什么,??只有秋千“吱嘎吱嘎”地叫喚著,那近在眼前的人低低喊了一聲“折春。”
嫉恨,委屈,??無端的憤怒,??自我憎惡,和一聲一聲的心跳。
都隨這滾燙的一聲嘆,
灼在他的頸側,一路燒到了心肝。
他在那一瞬間不知是驚是怒,手下意識捏成了拳,??又不知何故松開。
一切都亂成了一團。
衛瓚耳根似乎暈開了紅,??低頭替他穿上了靴子,??半晌不見他發怒,便說:“我背你回去吧?”
他不說話,??衛瓚便當他認了。
他爬上了衛瓚陌生的背,一路小徑蜿蜿蜒蜒,月光如水,??他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很大。
“咚咚、咚咚”的,像是戰場擂鼓的聲響,卻分不清是進攻還是撤退的命令。
細一聽,??才發覺也許是衛瓚的。
可仔細竟聽了一會兒,??又分不清是誰的了。
衛瓚跟他玩笑,??說:“折春,??你不會在我背上吐口水吧?”
沈鳶說:“你拿我當什么人了。”
小孩子么?
衛瓚便笑:“要不這樣,??你若不高興,就咬我肩膀。”
沈鳶不說話。
隔了一會,??他慢騰騰的,??把臉埋進了衛瓚的頸窩。
那鼓聲就更大了。
衛瓚只將他背到了松風院,??這次沒進門,在門口就將他交給了照霜攙扶著,卻又不走了。
立在門口,笑著看他。
沈鳶說:“你還不走,今晚難不成還等我招待你睡在松風院嗎?”
衛瓚說:“我倒是不介意……”
瞧了瞧他的臉色,笑說:“好罷,那我走了。”
沈鳶卻忽得又叫住他,不情不愿對照霜說:“他忘了燈了,你拿一盞燈給他。”
但其實之后衛瓚也沒走開幾步。
沈鳶進屋后,站在窗邊看,瞧見遠處廊柱下頭,立了一個提著燈的人影,在夜里顯得遠遠的,小小的。
他不知怎的,竟想起衛瓚的背來。
常年習武的人,后背很是暖和,這驟然一下來,卻仿佛忽然就有些冷了。
他禁不住打了個寒顫,被勸著從窗邊走開了。
松風院燈火通明,從他一回來開始,屋里就嘰嘰喳喳忙活開了。
熱水的熱水,倒茶的倒茶,照霜替他松開發髻,將人扶到床上,知雪小心翼翼挽起他的褲腿,脫下鞋襪,瞧他腳趾撞得紅腫。
知雪一瞧見,便老大不樂意地嘀咕:“又傷著了啊。”
“怎么只要一跟小侯爺在一起,不是磕了就是碰了的……”
沈鳶說:“我自己碰的。”
知雪更加不滿道:“那公子對自己也太不上心了。”
說著,挽起袖子來替他上藥。
被摸到腳踝時,沈鳶下意識一縮腳。
對上知雪迷糊的眼神兒。
才意識到自己條件反射一樣的舉動,不自覺攥緊了被褥。
知雪上過了藥,慣例替他診脈,便輕輕“呀”了一聲,道:“怪不得臉紅成這樣,是有些受寒了,叫他們煮一碗姜湯過來。”
旁人受些寒風算不得什么大事,沈鳶身子骨弱,卻實在是吃不得寒氣。
次次傷風冒寒,都要鬧得天翻地覆。
沈鳶卻輕聲道:“先等一等,我有事要說。”
他這話一說,照霜便心領神會地將門閂上,確定了無人竊聽,才沖沈鳶點了點頭。
沈鳶說:“知雪,上次讓你準備的藥,都準備好了么。”
知雪和照霜聞,都驚了一驚。
沈鳶的發已散了下來,漆黑柔順地貼在白皙的面孔旁,越發顯得五官艷色驚人,面頰上的微紅還沒有消去,一雙瞳孔卻冰冷又明亮,如夜里灼灼的火光。
知雪有些心虛地轉了轉眼珠兒,小聲說:“準備是準備好了……但是、公子,咱們真的要對小侯爺下手啊?”
“不是說再觀望觀望么?”
沈鳶搖了搖頭,盯著那扇紙窗,指腹磨蹭過錦緞被褥上的刺繡,慢慢說:“不能再等了。”
“不對勁兒的地方太多了。”
他已觀察了許久了,衛瓚身上有太多解不開的謎題,甚至連本人都不甚避諱。
若只是如此也就罷了,但這些日子,衛瓚漸漸浮現出了跟甲胄謀逆案、跟安王的關聯。
這等事稍有不慎,就要將整個侯府都拖下水。
“今日侯爺飯桌上允諾,要將手下人撥給他,之后再想下手就難了。”沈鳶低聲說,“侯爺手底下有許多都是專做暗衛的,下毒暗殺一類事如小兒科一般,真到了他身側,咱們再想做什么,都太容易露餡了。”
他不想在疼愛他的靖安侯和侯夫人面前,露出自己精于算計的一面來。
“而且……”
他說著說著,話頭頓了頓。
知雪問:“而且什么?”
沈鳶耳根微微漲紅了,沒繼續說下去,只喃喃算計:“他明日應當要去辦差事,夜間回來,應當是個好時機。”
“照霜,辛苦你去盯一盯他,金雀衛敏銳多察,你只遠遠跟著便是,不必離得太近。”
照霜點了點頭,抱劍隱沒在黑暗中。
知雪替他上過了藥,也跟著出去,問他:“今晚公子還讀書么?”
他說:“不讀了。”
知雪說:“一會兒我送姜湯來,公子記得喝。”
他說了聲:“好。”
說著,便整個人都縮進床帳里,蜷縮成一團。
臉還在隱隱發燙,從耳根到脊背,都蝦子一樣熟得通紅。
他不曉得是自己受寒了。
還是魔怔了。
腦海里反復著的,都是月下那輕輕的一個吻。
吱嘎吱嘎的秋千,仿佛將他高高的、晃悠悠的懸在空中。
踩不到地面。
風一吹過,心便咚咚跳著、懸著,脊背冒著冷汗,卻又熱得通紅,一路燙到面孔。
偏偏是衛瓚,
偏偏是不知底細,不明心思的衛瓚。
不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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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瓚第二日去隨金雀衛辦差事,屬實是有些不情不愿。
并非是他不上心案情,只是心里頭那股子勁兒還沒下去,始終惦記著那小病秧子如何了。
惱了他沒有。
按常理來說,應當是惱了他的,他一時捺不住心緒,莽莽撞撞就親了。
可沈鳶卻并沒有。
他昨夜擱廊下立了好半天,見沈鳶那屋里頭燈熄了,才回去。
若從前有人說,他要瞧著沈鳶的燈發呆,他必是不信的。
誰知兜兜轉轉,竟真是有了這番報應。
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只是金雀衛這邊兒的差事也不來不行:金雀衛循著沈家散出去的那些子書,到底找到了人。
其實沈鳶散出去那些書好找的原因,還是昔年沈玉堇交游的皆是一些武將,戰死的戰死、遺失的遺失,有些人駐守邊疆了一輩子,也不曾入過京,見過一天的京城繁華。
只余下那么三五本,四處輾轉流離著,再與其他線索一相合。
很快便尋著了唯一的那么一個人。
李文嬰。
他單單是聽了這名字,便是眉梢一跳。
立馬決定同金雀衛一同來拿人。
梁侍衛見了他便道:“今日沈公子不來么?”
他挑了挑眉:“怎么?”
梁侍衛道:“這人未必肯承認,沈公子精通陣法,若當即對峙,興許能套出些什么來。”
他輕聲笑道:“這差事血氣重,他受不得。”
梁侍衛心道確乎如此。
他們來拿李文嬰,是前前后后仔仔細細徹查過了的,除去沈鳶兵書的線索,這李文嬰甚至親自去過那藏甲的老宅。
只是梁侍衛又道:“前幾日甲胄案發,李宅里頭運出去了好幾具尸首,皆是多年的家仆。”
“若是想要知道什么線索,恐怕只能帶回去,慢慢兒撬開他的嘴了。”
衛瓚淡淡笑了一聲,眼見著金雀衛喝開李宅大門,魚貫而入。
他卻沒解槍,只隨手拿了把匕首防身,在李宅書房、臥房各轉了一圈。
隔了片刻,出門時,便瞧見一個男人被身后人追趕,似乎踉踉蹌蹌正欲逃走。
他便微微一抬手。
手中把玩的匕首驟然飛出。
卻是一股猛力,將那人“噗”一聲釘在墻上。
那人慘呼一聲。
在這夜中分外凄厲。
梁侍衛遠遠拱手道:“多謝。”
他笑說:“不謝。”
那人見已被金雀衛圍上,插翅難逃,頓時心如死灰。
口中卻死咬不放:“我不知道什么陣法兵書!”
“誰寫的陣,你們找誰去,我不曉得!”
衛瓚走過去,看了那人一眼,又念了一次這個名字:“李文嬰。”
梁侍衛道:“小侯爺認識他?”
衛瓚笑道:“曾見過一兩面,卻不熟悉。”
李文嬰是朝廷命官,見過也不足為奇。
梁侍衛一揮手,便喝令將人拿下。
衛瓚卻無聲地多瞧了那人一眼。
李文嬰啊,今日不過是一小小京官,后來卻是安王手下的第一武官。
這可不是送上門兒來了么。
――――
安王昔年篡位,是借助辛國之力、死士之謀,踏上了帝位之后的頭一件事是扣下靖安侯府上下眾人。
二件事是勒令衛韜云歸京,交奉兵權。
為了防止邊疆生變,不準衛韜云動用一兵一卒,只許他與幾個家將上路。
可靖安侯卻能沒回來。
他只帶著幾個人上路,遇上了李文嬰和參與謀反的辛人騎兵。
衛韜云多年鎮邊,辛人對他有刻骨的恨。
李文嬰盼著衛韜云早死,才能靠著從龍之功,將安王手下的第一員武官的位置坐穩。
兩廂一合。
靖安侯衛韜云,未死于沙場,而死于異族宵小之手。
身中數刃、死后仍立,怒目望邊。
辛人畏懼,將其挫骨揚灰。
無人敢將此事說出,李文嬰拿了兵符歸京,只說靖安侯病逝途中。
只有一隨從逃出,千里奔赴府中,將此事告知沈鳶。
此時侯夫人重病,衛瓚在牢中,衛家長房已逼上門兒來搶掠。
只有沈鳶聽罷,立時嘔出一口血,站立不穩。
咳喘了許久,抹去了,低聲道:“您可信我?”
那家將含淚道:“侯爺囑咐屬下,若小侯爺不在,便全聽由沈公子吩咐。”
“侯爺信,屬下自然信。”
沈鳶強壓心緒道:“我將您送出京城養傷,此事萬萬不可對任何人講。”
“若
是傳出,只怕小侯爺夫人皆性命難保。”
殺父之仇,衛瓚又是那樣的脾氣,李文嬰不會放過他,安王更是必定斬草除根。
屆時詔獄中的衛瓚只能病死。
“此事捂死了,尚有一線生機。”
后來衛瓚想,沈鳶實在是很能隱忍的一個人。
他剛剛從牢里出來的時候,尚且不知雙腿是否能行走,幾次問沈鳶,父親是怎么死的,沈鳶一口都咬死了,靖安侯病死路上。
那時頭腦混沌不明白,后來才想得清楚。
他那時若治不好腿,沒有機會再去復仇,那么沈鳶一輩子都不會告訴他父親的死因,然后孤身一人踏上為靖安侯府復仇的路。
沈鳶忍到了安王與辛人反目成仇的那一日。
忍到了安王無將可用,不得不派遣李文嬰去邊疆與辛對敵的那一日。
才將此事一一告知。
他幾乎已早有預感,聞聽那那一瞬間,仍是怒不可遏。
沈鳶卻平靜地,從牙縫里擠出帶血沫的話來。
他說:“忍著。”
“衛瓚,你只能忍著。”
他們現在連安王和李文嬰的衣角都碰不到。
忍不住,他的命也要沒,衛家便是滿門覆滅。
忍不住,靖安侯和侯夫人便都是白死。
他空有一桿槍,卻什么都做不了。
他滿腔恨意地盯著沈鳶,說:“忍著,然后呢?”
沈鳶說:“我使了銀子,過了明路,將你我都塞進了李文嬰出征的隊伍。”
他說:“你就不怕李文嬰先下手?”
沈鳶說:“你若能搏出彩來,他就要想法子先用了你,再殺你。”
“你以為李文嬰會打仗么?他打不過辛人,他見了辛人腿都打哆嗦。”沈鳶說這話的時候,眼底閃過一道厲色,“他懂得陣法又如何,他根本就不是將帥,他求的只是官。”
嘉佑帝一手扶植起來的靖安侯府已沒了。
為了選將而設立的昭明堂,也早已荒廢了。
安王這皇位來路不正,上下洗牌了多次,昔年的昭明堂學生各自流散,老將皆在北方鎮守,李文嬰被趕鴨子上架,正等著一個替死鬼。
沈鳶逼近了他一步,那雙極艷的眸子流過一絲嘲弄:“小侯爺,這回沒了姨父,沒了少將軍的名頭,沒人捧著你、護著你……你不會怕了戰場了吧?”
他許久沒聽過小侯爺這個稱呼,那時聽得,只有諷刺。
他抓住了沈鳶的衣襟,只輕輕一扯,那病秧子就踉蹌著,幾乎要貼在他的身上。
他嗤笑一聲:“這話該我說,沈鳶,你就這樣上戰場?”
沈鳶說:“我是文吏。”
衛瓚冷笑一聲,說:“你還當自己是沈狀元?位卑人輕,打起仗來,誰能顧得上你是不是文吏?”
他盯著沈鳶的眼睛,一字一句說:“我自己去。”
“你留下。”
可沈鳶沒聽他的。
到底是去了。
應當是沈鳶心里太清楚,那時他們在京城已掙不來出路。
從那一天起,就注定了沈鳶被侯府無微不至、錦衣玉食養了這些年,養出的命數。
最終都要還給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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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雀衛包了鐵的馬蹄聲踏在石磚上嗒嗒作響,羈押著李府之人一路前行。
伴隨著一聲兩聲的喊冤、痛呼、叫罵,在這寂靜的夜里令人不寒而栗。
衛瓚思緒如這夜里的燈火,忽明忽暗。
他在想的卻是,當初靖安侯府是何種情形?
沈鳶可也是這般瞧著他被抓的,沈鳶那般精明,已料到自己要為
侯府,搭上了自己一輩子么?
一時竟有些想不出來。
卻忽得聽聞夜中似有雜亂腳步聲。
他卻是比梁侍衛更先一聲冷喝:“有人,應敵。”
便見金雀衛飛快動了起來。
夜中,有黑衣人如潮水般洶涌而來,如螞蟻蝗蟲般迎面撲來。
那數量足有足有三倍之多。
他心道果真是捉了李文嬰,叫安王著急了。
李文嬰并非忠烈之士,一旦被抓,極有可能吐口。
這些死士留著也是被一一拔出,不若犧牲一部分,此刻截殺了李文嬰,叫這秘密永遠爛在尸首里。
可這一刻,他卻無甚畏懼。
他急缺一個發泄口,來將那些無名的情緒痛痛快快傾瀉出來,便是將馬上的槍一解,卻是笑道:“來得正好。”
“梁侍衛,如今便看看你們金雀衛的本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