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鳶這病斷斷續續養了小半個月,衛瓚越發得了其中樂趣,越發不情愿放沈鳶回松風院去。松風院那扇窗戶糊上了又戳破、戳破了又糊上的,知雪來說的時候,沈鳶就拿眼睛斜睨著衛瓚。小侯爺自當無事一般,在院里擦弓槍。沈鳶垂眸道:“等過兩天再糊吧,省得白白費了那些好紗。”便見衛瓚勾了勾唇角,很是得意的模樣。衛瓚不放人,沈鳶不說,知雪也不問,就這么糊弄著枕戈院關上門過日子,卻是越過越有滋味。沈鳶讓知雪把松風院的書都送了來,衛瓚出門的時候,沈鳶大都在看書寫文章,籌備秋闈之后的春闈,只是也有時候,會在燈下打著算盤看賬簿。衛瓚只見著了一兩次,似乎是沈家又給他送錢來了。――沈鳶怕蛇這事,只有沈家和侯府曉得,顯然這里頭讓這小病秧子捉住了貓膩,又訛了一筆出來。便是在燭火下將算珠撥弄得“噠噠”作響,一聲有一聲的愉悅。他過去瞧了一眼,見著那數目不小,便調侃他說:“你存那么多錢做什么。”沈鳶瞧了他一眼,說:“跟小侯爺財大氣粗比不得,你往后遭難了也別指著我贖。”他一聽沈鳶要贖他,便忍不住得意地揚了揚眉梢,又挨過去,說:“那我這輩子要不用你贖呢。”沈鳶便說:“攢著給知雪照霜做嫁妝。”他覺著這答案頗為可愛,又說:“你舍得嫁她們出去?”沈鳶說:“那得她們自己定,我總得給她們準備好。”燈火下,沈鳶的發絲垂在耳側,木質算珠在修長的指尖撥過來撥過去,目光顯得格外專注溫柔。他心知這小病秧子身體不好,便總是行一步,思百步,總想算得再長遠些。衛瓚瞧他精打細算的模樣,不知怎的,就想起侯夫人來了。與他父親成親之后,也是這樣一點一點打著算盤。他爹不是個好東西,偶爾見了,上去就把打好的算盤撥亂了。侯夫人也不惱,只笑一笑,叫他爹別鬧。他那時年紀小,覺得他爹真是腦子有問題,正事不干就會給娘添亂。這會兒他也沒忍住,過去動沈鳶的算盤珠子。讓沈鳶踹了一腳,冷冷說:“少添亂,窗紗的錢記得賠到我院里的賬上。”他忍不住笑,又伸出手去將沈鳶的碎發理了理,輕輕摸了摸他留在沈鳶頸側的吻痕。心動得厲害。……若按著衛瓚的意思,是恨不得要在家里頭待到放榜的,但偏偏這事不能如人意。就趁著沈鳶養病,衛瓚辦差這功夫,昭明堂這一群人又閑不下來,趁著十日一次的旬假,山上打獵的打獵,下河摸魚的摸魚,最后提著一簍螃蟹,獵物魚肉,便喊著衛瓚沈鳶出來廝混,頂著名頭倒好聽,說是要給未來的沈進士開宴來。衛瓚本不愿沈鳶出門,卻是沈鳶在屋里頭也呆得悶了,病也好得差不多了,嫌天天對著他膩歪,自己要去湊湊熱鬧。他沒法子,只好把人帶了去。宴是晉桉操持的。正是颯颯黃葉的時候,晉桉還學著文生,挑在有亭有水的地方,表面兒上詩
情畫意的。誰知道等一開宴,跟請了一群土匪來也差不許多。他們這幫子人開宴不講究樂工,只講究吃喝,是以沒雇得什么弦樂,只找了些烤肉烹蟹的好手,在院子里支起鍋碗來,遍地吆五喝六地玩骰子劃拳,惹得晉桉一個勁兒嘆暴殄天物。昭明堂的人大都沒進過貢場,圍著沈鳶問熱鬧聽。沈鳶只撿著好玩的事同他們講,道是隔壁一書生,科考的時候讓蚊子叮腫了眼皮,是以一只眼大、一只眼小,待那考官核人時,發覺相貌大變,疑心是有人替考。還問那書生,你找個相貌相仿的易容改面也就罷了,怎地找了個大小眼來考。眾人便笑得東倒西歪,問沈鳶:“你考了個秋闈,便病了這許多天,待到了春闈可怎么是好?”沈鳶道:“春闈人要少一些,也不至于這般熬人。”衛瓚一想,春闈攏共不過二三百人,最后都是要到殿試于皇帝瞧的,又有禮部盯著,倒不至于如秋闈一般難熬。再側頭瞧沈鳶,便見這小病秧子裹著狐裘,抱著手爐與眾人談笑,間或玩一玩投壺,閑話一兩句,總覺著比平日里眼睛都亮了幾分。便想這小病秧子父母都在時,興許也是這般瀟灑自在的。片刻后,肉也熟了,蟹也做得了,一群人玩得累了,便各自坐著吃些東西。秋日正是吃蟹的好時候,一掀開蓋子,便是滿登登的蟹黃,白嫩嫩的蟹肉。偏偏衛瓚最不耐煩吃蟹子,只吃了一兩口便擱到一邊兒去了。沈鳶倒是吃得仔細,坐在那一只蟹子能折騰好半天,沾著姜醋、配著熱熱的黃酒,似乎壓根兒就不打算吃飽似的,一口一口地抿滋味。衛瓚在那瞧了他一會兒,倒覺著好像好吃了似的,碰了碰他的手臂說:“你讓我也嘗一口。”沈鳶跟沒瞧著他似的,低著頭吃自己的。再沾一沾姜醋,一夾,卻是讓衛瓚捉著手,硬是搶了一口。沈鳶的眼神便慌了一瞬,左右瞧瞧,卻是幸好沒叫旁人見著。沈鳶便輕哼說:“怎么,小侯爺讓蟹子虧著了。”衛瓚便道:“你別說,還真好幾年沒仔細吃了,也就在你這兒吃一口,感激涕零,難以表。”沈鳶嘀咕說:“以前怎的不知道你這么不要臉。”衛瓚目光便柔了片刻,半晌說:“我也沒在別人面前這樣過。”卻偏偏挨著沈鳶越近,知道關于沈鳶的事情越多。越覺著,低一低身也沒什么大不了的。這小病秧子吃了太多的苦,已生出了厚厚的一層痂。他有時恨這一層痂,卻也舍不得叫沈鳶挑了這些痂,來柔軟地、鮮血淋漓地喜歡他。他迫著他,哄著他就好。沈鳶低著頭繼續跟那只蟹子斗爭。卻見得遠處那邊兒又鬧了起來,一群人渾天渾地把晉桉抬起來鬧騰。將晉桉頭上的花兒都給抖落掉了。衛瓚見了,便支著一條腿笑:“你們又胡鬧什么?”眾人道:“晉桉這小子剛剛說,他定親了!”晉桉年紀與沈鳶差不多,也是定親的時候了,算起來還是昭明堂頭一個定親的。難怪這些沒見過姑娘
的小子發了狂,把人抬起來顛了好半晌,才放了下來。晉桉剛撿起頭上的花,便讓一群人圍上,問:“快說快說,見過人沒有,什么樣兒的?”晉桉卻是將花往頭上一簪,瞧著眾人的目光幾分嘲笑:“什么樣也不是你們的。”眾人一聽,更是大怒:“好小子,讓你給裝起來了!”又是一擁而上。這才套出話來,據說是世交家的表小姐,晉桉去世交家里頭做客,正碰上那女孩爬上墻去救小貓。他一抬頭,女孩就從墻上滾了下來。女孩摔得頭暈眼花,只見他頭上簪花,身上還透著脂粉香,還張嘴喊了一聲“姐姐”。晉桉上墻,提著小貓的后脖頸,塞到女孩的懷里,幾分好笑說:“妹妹小心。”女孩一聽他聲音低沉,便抬頭來看,這才認清楚他這個“姐姐”生得八尺身量,登時跟小貓崽一起嚇炸了毛,“噔噔噔”跑沒了影。走的時候,他一回頭,瞧見那女孩又趴在墻頭看他。見他回眸,還舉著小貓爪揮了揮手。后來一來二去見了幾次,晉桉到底也是直接了當的性子,干脆就直接找母親去提親去了。眾人聽得又是“咦――”“啊――”的感慨了好半天。這些少年郎平日里聽才子佳人故事都嫌膩乎,真落到身邊兒人身上,似乎也不是不羨慕。連沈鳶都聽出了一絲笑意來,跟著道了一聲:“恭喜。”衛瓚便笑道:“怪不得還請我們上你家里吃宴來,原來是有喜事了。”晉桉便幾分不好意思說:“原也該為沈案首專擺一桌的。”這些人還沒問夠,又上去挖著細枝末節追問,一時問他女孩長得什么樣,一時又問是哪里人。晉桉讓他們顛得火大,匆匆就逃了。一時之間,院子里追打個沒完沒了。衛瓚也跟著去瞧熱鬧。晉桉拿著把羽扇遮了臉,半晌被追急了才笑道:“眼睛很圓,看著很好看,聲音也好聽。”“聽說一直是養在南邊兒的,她家鄉話一說快,我就聽不懂,還得裝著聽懂了應。”眾人越聽越酸,起哄說:“南邊兒來的都溫柔會疼人,便宜你小子了。”衛瓚聽了就好笑,這些小子除了自家姐妹,連姑娘都沒見過幾個,能懂個什么疼人不疼人的,這些話也估計也都是從家中長輩那兒聽來的。他自己也聽了不少次,大都是侯夫人談到沈鳶婚事的時候,旁邊兒幫襯的都說,南方來的小郎君,都慣會疼愛妻子,同誰成親,都是誰的福氣。又不知道是誰非要抬杠,說:“我覺著北邊的也不差,我妹妹就很會疼人。”兩廂一爭執,眾人又是發表了一通狗屁不通的論,險些為這事兒打了起來。衛瓚聽了沒幾句,就忍笑忍的肚子疼,懶得跟這群傻小子繼續廝混,自己回了亭子。卻瞧見自己桌上多了兩只蟹蓋,里頭堆了滿滿的蟹肉和蟹膏。他怔了半晌,抬眸去看沈鳶。卻瞧著沈鳶正在湖邊自己玩投壺,一支一支箭飛進壺口。見他回來了,跟他對上眼神,卻又下意識挪開了目光,幾分悻悻懊惱地扭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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