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瑤走到棋盤對面,看著那盤已經陷入僵局的棋。
黑子大龍被圍,看似已是死局。
但白子外強中干,只要黑子能尋到一絲空隙,便能破圍而出,反殺對手。
這盤棋,是陳慶之的處境。
也是蕭逸塵為他,為她,設下的局。
陳慶之放下手中的白子,抬起頭。
“往后,有什么打算?”他問。
他沒有問她為何而來,也沒有質問冊封之事。
他只是問她,接下來,該怎么走。
在他的心里,她,永遠是那個執棋的人。
沐瑤沒有去看棋盤,她的視線,落在他那張溫潤如玉的臉上。
這張臉,此刻寫滿了疲憊與茫然。
她開門見山。
“我決定了。”
陳慶之看著她,等著她的下文。
沐瑤一字一頓,聲音不大,卻足以在寂靜的書房內,掀起驚濤駭浪。
“推翻帝制。”
啪嗒。
陳慶之剛剛拈起的一枚黑子,從指間滑落,掉在棋盤上,發出一聲脆響,驚亂了滿盤的廝殺。
他整個人都僵住了。
他看著沐瑤,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懷疑自已聽錯了。
或者,是她瘋了。
“云娥妹妹,你……”
他艱難地開口,聲音干澀得厲害:“你方才的話,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沐瑤的回答,簡單,且冷酷。
她看著陳慶之那張寫滿震驚與不解的臉,繼續解釋道。
“從今往后,大周,沒有皇帝。”
轟!
陳慶之的大腦,一片空白。
他感覺自已腳下的地面,正在一寸寸地崩塌,整個世界都在天旋地轉。
沒有皇帝?
這怎么可能!
“或者,”沐瑤看著他劇變的臉色,又補充了一句:“有皇帝,但皇帝,只是一個吉祥物。”
“沒有實權。”
吉祥物?
沒有實權?
陳慶之的世界觀,再一次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沖擊。
他自幼熟讀圣賢書,學的是君臣父子,忠孝禮義。
他戎馬半生,為國征戰,守的是皇權社稷,護的是君王威嚴。
他為了她,背棄了舊主,獻出了城池,將蕭逸塵扶上了皇位。
他以為,這已經是大逆不道的極致。
可現在,她卻告訴他,她要推翻這一切。
她不要皇帝了。
“沒有君王,這江山社稷怎么辦?”
陳慶之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他自已都未曾察覺的顫抖:“這黎民百姓,又該怎么辦?”
“天下,豈不是要大亂!”
他站起身,在書房里來回踱步,心中的驚駭與迷茫,幾乎要將他吞噬。
他可以為了她,與天下為敵。
但他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將這個天下,帶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沐瑤沒有說話。
她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看著他焦躁,看著他掙扎。
陳慶之的問題,也是她這幾天,一直在思考的問題。
系統給的任務是“革命”。
但革命之后呢?
建立一個怎樣的新世界?
她腦中有無數前世的藍本,但沒有一個,可以完美地套用在這個時代。
她需要摸索。
她需要一個同路人。
而眼前的陳慶之,就是她選定的第一個火種。
她必須說服他。
不是用他們之間的舊情,而是用一個足以讓他信服的,未來的藍圖。
許久。
在陳慶之幾乎要被自已的焦慮逼瘋的時候,沐瑤終于開口了。
她的聲音,恢復了慣有的平靜與沉著。
“子由哥哥。”
陳慶之的腳步,猛地一頓。
他回過頭,看向她。
“你覺得,皇帝,是個好東西嗎?”沐瑤問。
陳慶之愣住了。
“遠的不說,就說蕭景南。”
“他為了一個女人,就能逼死自已的親兄弟。他為了鞏固皇權,就能濫殺功臣。”
“再說蕭逸塵。”
“他才坐上那把椅子幾天?他就已經忘了,是誰把他推上去的。他就已經開始猜忌,開始清除他眼中的威脅。”
“他今天能把你我二人,一個困于深宮,一個遠放邊疆。明天,他就能為了他所謂的江山永固,殺掉任何一個他覺得礙眼的人。”
沐瑤站起身,走到他的面前。
“一個人的喜怒,決定千萬人的生死。”
“一個人的好惡,決定天下的興衰。”
“你覺得,這樣的制度,對嗎?”
一連串的反問,如同一記記重錘,狠狠地砸在陳慶之的心上。
他對不上來。
因為她說的,全都是事實。
他親眼見證了蕭景南的昏聵,也親身感受了蕭逸塵的涼薄。
那把龍椅,是一個會吞噬人性的怪物。
“可……可歷朝歷代,皆是如此啊……”陳慶之的聲音,充滿了無力感。
“向來如此,便是對的嗎?”
又是這句話。
和那日在景陽宮中,質問蕭逸塵的話,一模一樣。
陳慶之徹底沉默了。
他感覺自已腦中那根名為“常理”的弦,被徹底撥亂了。
他從小建立起來的整個世界,正在眼前這個女子的三兩語之間,分崩離析。
沐瑤知道,火候到了。
她必須給他,一個全新的,能夠替代舊世界的答案。
“君王,可以有。”
她緩緩開口,每一個字,都帶著一股奇異的魔力。
陳慶之猛地抬起頭,眼中重新燃起一絲希望。
“但是,他的權力,必須被關進籠子里。”
“什么籠子?”陳慶之追問。
“法律。”
沐瑤吐出兩個字。
“立一部至高無上的法,這部法,由天下人共同制定。從今往后,無論是皇帝,還是百姓,都必須遵守這部法。”
“皇帝犯法,與庶民同罪。”
“皇帝不再擁有生殺予奪的權力,他只是國家的一個象征,一個代表。”
陳慶之聽得云里霧里,但他抓住了最關鍵的一點。
“那……誰來治理國家?”
“一個內閣。”沐瑤的思路,越來越清晰:“由一群最聰明,最有能力的人,組成一個團隊,來代替皇帝,處理國家的日常事務。”
“這個內閣的成員,不再由皇帝一人任命,而是通過某種公平的方式,選舉出來。”
“他們要對誰負責?”
“對法律負責,也對天下人負責。”
“如果他們做的不好,或者貪贓枉法呢?”
“那就換掉他們。”沐瑤的回答,斬釘截鐵:“通過同樣的選舉方式,讓更有能力的人,來取代他們。”
書房內,再次陷入了死一樣的寂靜。
陳慶之呆呆地站著,一動不動。
沐瑤所描述的這個世界,是他聞所未聞,想都未曾想過的。
皇帝,只是象征。
權力,關進籠子。
法律,至高無上。
內閣,選舉產生。
這……這還是大周嗎?
這還是他所認識的那個世界嗎?
他感覺自已的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
“這……這個制度,叫什么?”他艱難地問。
沐瑤沉思了片刻。
她知道,她必須給這個全新的制度,起一個能讓這個時代的人理解,并接受的名字。
“君主立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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