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陵離皇城有上百里的距離,兩人一邊驅馬前行,一邊聊天兒。朱允炆輕嘆:“真是苦了他了,當皇帝真不是個好差事啊。”“的確。”李青深有同感。這些年來,朱棣沒少遭罪,正如他本人所說,沒有哪天是為自己而活。“現在的太子是高熾嗎?”“是他。”“他現在還那么胖嗎?”朱允炆好奇道。“嗯,更胖了些。”李青點頭,“他未來也會是個好皇帝。”朱允炆笑了笑:“真好。”……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趕到皇陵時已是傍晚時分。“止步!”守陵護衛迎上來,看到戴著面具的李青,有所了悟,態度也緩和下來,“永青侯?”“是我。”李青取出牙牌證明身份,“皇上要來皇陵,命本侯先一步過來,你們趕緊去收拾行宮,皇上晚上要住。”“是。”護衛沒有絲毫懷疑,這時代沒人敢拿皇帝開玩笑。二十多年過去了,盡管朱允炆沒有任何偽裝,也沒人認得出他。兩人來到一處僻靜地兒,席地而坐,輕松聊著。“離天黑沒多久了,四叔今兒怕是趕不過來了吧?”“未必。”李青伸了伸懶腰,“他是個急性子,不過百來里的距離,大概率不會在路上留宿。”頓了一下,“你真做好決定了?”“當然啊。”李青面帶憂慮:“現在改變主意還來得及,目前誰也不知道你的存在,可要是你出現在他面前……”“師兄。”朱允炆好笑道,“你怎么變得婆婆媽媽了,我在決定來的那一刻,就已經做好了準備,無論結果如何,我都坦然接受。”“好吧。”李青不再多。~夜幕降臨之際,天子儀仗隊終于趕了來。朱瞻基第一個跳下龍輦,而后扶著朱棣下來,最后小胖哼哧哼哧,磨蹭著走下龍輦。爺孫三人略一停頓,便去了臨時行宮。李青收回目光,朝朱允炆道:“我們過去?”朱允炆站起身,拍了拍手,“走吧。”兩人剛走了沒多遠,就迎面遇到了朱瞻基,他一把拉住李青,埋怨道:“爺爺正找你呢,你跑這么快干什么?”“這不是為了皇上住得舒服嘛。”李青笑道,“我要不來提前通知,行宮哪里會收拾得那么干凈?”“得了吧。”朱瞻基翻了個白眼兒,“行宮每日都會有人打掃,你說不說都一樣,趕快隨我去見爺爺。”朱允炆被自動忽略,朱瞻基壓根就沒注意到他。即便注意,朱瞻基也認不出來,當年朱棣入主大寶時,朱瞻基還穿開襠褲呢,就沒見過朱允炆。…三人一路趕往行宮,直到門口時,朱瞻基這才注意到朱允炆存在。“你就別跟著了,在外面候著。”朱允炆笑了笑,在門口候著。李青朝朱允炆微微頷首,示意他稍安勿躁,先一步隨朱瞻基進了行宮。行宮不大,李青很快就到了朱棣跟前。朱棣精神頭不錯,正小口抿著茶,小胖在一旁耷拉著腦袋,委屈得像個二百多斤的胖子,想來又挨訓了。“微臣李青,拜見吾皇……”“不免。”“謝皇上。”李青就勢收住,笑嘻嘻地上前。朱瞻基扯了扯他的袖子,“皇爺爺說的是不免。”“呃呵呵……”李青訕訕道,“聽岔劈了,吾皇萬歲……”“行了,免了吧。”朱棣惡趣味地擺擺手。真調皮……李青腹誹。“皇上,臣有一件事兒要稟報。”“說吧。”“要事。”李青掃了眼左右。朱棣眼中閃過一絲訝然,揮一揮衣袖,左右侍候著的太監,退了出去。“他倆也要出去?”“那倒不用。”“說。”朱棣翹起二郎腿。“皇上稍等。”李青拱了拱手,轉身出了行宮。眼睜睜看著李青離去,朱棣后知后覺地撓撓頭:“這廝,不會是拿朕開心吧?”小胖、朱瞻基對視一眼,都是一臉古怪,據他們的了解,李青還真可能干這事兒。“娘的,這廝越來越過分了,”朱棣罵道:“惹急了朕,到時候帶著他一起走。”父子倆:“……”半刻鐘后,李青去而復返,身后還跟著一個四五十歲的漢子。“皇上,你看他是誰?”朱棣老眼昏花,并未認出朱允炆,只當是被李青戲耍了,怒道:“李青你皮癢了是吧?”好心當做驢肝肺……李青翻了個白眼兒,“你再看看。”行宮點了許多蠟燭,但晚上光線終究趕不上白天,朱棣依舊沒認出來,就連小胖也是如此。朱棣火了,“李青你個混賬……”“四叔,是我。”朱允炆開口。“誰是你四叔,你他娘……”朱棣臉上的怒意突然一滯,旋即眼睛瞪得老大,“你、你……”小胖愣了一下,突然胖臉一抽,震驚地望向朱允炆。唯有朱瞻基不明所以,他對建文毫無印象,“不是,你誰呀?”“你閉嘴。”朱棣眼神銳利。朱瞻基嚇了一跳,長這么大,他還是第一次被爺爺這么兇,不由有些委屈。此時的朱棣可顧不上大孫子,滿眼都是朱允炆。驚詫、欣喜、慚愧……各種表情同時出現,以至于看起來很滑稽。許久,輕輕吐了口氣,“來,你過來。”朱允炆邁步上前,卻被李青拉住,他輕輕撥開李青的手,再次上前,徑直走到朱棣跟前。這時,朱瞻基也想到了什么,震驚得無以復加,他想開口求證,又怕爺爺發火,憋得那叫一個難受。“是你嗎?”朱棣顫聲問,語氣充滿不可置信。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滿臉絡腮胡,皮膚黝黑且粗糙,衣衫襤褸的莊稼漢。朱棣曾無數次夢到過朱允炆,其形象要么是身穿龍袍,不可一世的少年天子;要么是滿臉陰謀,伺機而動的反賊;要么是身披甲胄,鼓動舊部復仇的將軍……但這副形象,是他從未想過的。真實的往往更荒誕,以至于朱棣都有些不敢相信。多少個日日夜夜,朱允炆以各種形象出現在他夢里,卻無一個形象和眼前的朱允炆重疊。朱棣也曾幻想過,有朝一日和朱允炆見面的場景,可這一天真來了,他又覺得夢幻。他就這么站在自己面前,平靜、從容、且淡然。沒有憤怒的情緒,沒有刻骨的仇恨,甚至他嘴角還帶著溫淳的笑,令人如沐春風。這一幕,太過出乎朱棣預料,整個人都出神了。“是我。”朱允炆開口了,語氣平和:“四叔,你老了。”“四叔……”朱棣品味著這兩個字,渾濁的眼睛更加渾濁。昔年,他削他的藩,他造他的反,他要殺他,他要殺他。最終他贏了,如愿以償的當上了皇帝。最終他輸了,自此下落不明。二十多年后,他和他再相遇,他是垂垂老矣的皇帝,他是滿臉滄桑的莊稼漢。宮殿寂靜無聲,叔侄倆就這么對望著。朱瞻基眼睛瞇了瞇,悄然退了出去。再進來時,手里多了一把刀。李青只是瞥了他一眼,不做任何表示。小胖也察覺到兒子的動機,臉上一陣糾結,最終選擇沉默。~許久。朱棣終于回過神,“這些年,你過得如何?”“挺好。”朱允炆笑笑:“我做了道士,在山上開辟了個菜園,種了些莊稼,對了,還種了永樂米、永樂豆,自給自足,算是豐衣足食。”豐衣足食……朱棣眼眸低垂,只見襤褸的衣衫,滿手的老繭。朱棣說不上來心中的情緒,似愧然,似心疼,似快意……五味雜陳。他取下腰間的天子劍,手掌握在劍柄之上,卻遲遲拔不出來,仿佛這把劍有千鈞之重。他努力醞釀著殺意,卻不見丁點兒。最終,他的手緩緩離開劍柄。“你不該回來。”朱棣嗓音低沉:“你應該知道,來見我的下場。”朱允炆只是笑,溫和的笑。“真當我不敢殺你嗎?”朱棣借著怒意,用力一拔。“鏘啷~!”三尺青峰颯然出鞘,銳利的劍鋒搭在朱允炆脖子上,“你還有什么遺?”“四叔,這些年苦了你了。”朱允炆輕聲說,“你不必害怕什么,更不必心虛,這大明的江山的君主就是你,將來也會是你的兒孫;你的作為,已被世人認可,是非正統還重要嗎?”“朕就是正統。”朱棣怒聲道。“不,你不是。”朱允炆搖頭,“不過,你的兒孫是。”朱允炆指了指小胖,又指了指朱瞻基,“他,他,以及后面的人,全都是正統。”這話,可算是說到了朱棣心坎里。靖難之役那么大的陣仗,注定無法被掩埋,雖然他嘴上一直標榜自己是正統,一直稱當年太祖要傳位于他,但朱棣自己也知道,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他不是正統,可他希望后人是正統。這也是他立小胖為太子的根本原因,唯有立嫡立長,才能堵住后世人悠悠眾口。我的兒孫都是正統……朱棣呼吸粗重了些,這話從朱允炆嘴里說出來,含金量比任何人都要大。朱棣緩緩收劍入鞘,重新坐下,“你生活在哪兒,朕給你蓋座宮殿。”“不用。”朱允炆搖頭,“四叔若是不殺我,放我回去繼續做個小道士,便是最好的獎賞了。”朱棣定定看著朱允炆,朱允炆坦然相對。良久,朱棣嘆了口氣:“你冒死來見我,就只是單純的見我?”“這次來是為了安四叔的心。”朱允炆說,“同時,也是為了安后繼之君的心,你們好好做皇帝,做好皇帝。”“你為何這么做?”朱棣狐疑道,“讓我帶著不安,遺憾死去,不是更讓你解氣嗎?”“呵呵……”朱允炆笑了,“沒有氣,何來解氣?”朱棣無。過了會兒,他嘆了口氣,“允炆,你變了。”“四叔也變了。”“是啊,我們都變了。”朱棣有些惆悵,“我曾無數次幻想過遇見你,然后親手砍下你的頭;甚至,就在今夜之前,我還是對你欲殺之而后快……”“允炆,你說將來到了地下,你爺爺會不會罵我?”朱棣有些緊張的問。“罵,是肯定會罵的。”朱允炆點頭。朱棣臉色瞬間難看至極。“不過,夸,也肯定會夸的。”朱允炆又道。朱棣臉色大為緩和。朱允炆笑道:“功是功,過是過。”“功是功,過是過……”朱棣笑了,笑得放松,笑得釋然。二十多年的心結,今夜終于得解,朱棣整個人都空靈起來。以后不會再做噩夢了,再也不會了……——s:今天沒有三章了,寶子們不會罵我吧(??▽??)(看完記得收藏書簽方便下次閱讀!)_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