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根圓潤的木簪…
那張她用來給宋老蔫擦汗的舊毛巾…
那個她精心編制的、用來給宋老蔫送水的藤條水壺…
那本記錄著他們所有希望的、寫著“賬清”,卻永遠也無法實現的賬本…
最后…是那件殘破的、沾滿泥濘和血污的紅毛衣。
火焰,貪婪地吞噬著它們,發出輕微的嗤嗤聲,升騰起陣陣焦煙。
火光跳躍,光影模糊,仿佛在演繹著過往的一幕幕…那是小喜第一次穿上紅毛衣羞澀的笑,是小喜撐著拐杖在田埂上蹣跚送水,是小喜在油燈下認真記賬…
火光漸漸凝聚,光影里,顯現出了小喜、穿著那件嶄新的紅毛衣的樣子。
她對著破鏡子,臉頰微紅,眼睛亮晶晶的。
宋老蔫站在她身后,木訥的臉上是藏不住的喜悅,喉嚨里發出含糊的“好…看”。
小喜杵著拐杖起身,欣喜著,轉了個圈,卻很快又把毛衣脫了下來,整整齊齊地疊好,抱在懷里,像抱著一件珍寶。
宋老蔫問她,為什么不穿著。
她對著宋老蔫慢慢比劃,“…呃…呃呃…年…穿…”(舍不得,過年穿)
宋老蔫看著她的動作,輕輕捏了捏她纖細的胳膊,“等冬豆子收起來,吃不完的賣掉,過年再給你買新的。”
小喜用力搖頭,把毛衣抱得更緊,指著外面,又指了指毛衣,眼中充滿了心疼,“呃…汗…汗…種…舍…不…”(那是你一滴汗,一滴汗,種出來的,我舍不得)
宋老蔫愣了愣,看著小喜眼中那寶貴的珍惜,一種從未有過的暖流,涌過了他那粗糙的心田。
他伸出手,輕輕擦去小喜眼角不知何時滲出的一點點濕意,將她攏入懷中,。
“會好起來的,會好起來的…”
“……”
墳堆前的火光嗤嗤搖曳,繼而跳動成大片金黃的麥浪。
狂風呼嘯,低低的烏云籠罩著,黑沉沉的像要塌下來。
豆大的雨點開始砸落,打在斗笠上噼啪作響。
宋老蔫不知疲倦的揮舞著鐮刀,搶收麥子,臉上盡是凝重和焦急!
小喜披著破舊的蓑衣,拄著拐杖,拿著另一把鐮刀,一步一晃地從田埂上走來。
“回去!”
宋老蔫看見她,急得大吼!
小喜被他的吼聲嚇得哆嗦了一下,但隨即,她眼中閃過一絲倔強!
她將拐杖扔在逐漸濕漉的田埂上!
然后…就在宋老蔫驚愕的目光中,她拖著兩條殘廢的腿…爬進了齊腰深的麥田里!
她跪起身體,一只手抓著麥穗,另一只手用力揮動鐮刀,動作艱難,卻無比堅定!
那時還很小的小黃,開心地在她旁邊跳躍,小小的狗兒在壓低的麥浪里時隱時現……
雨越下越大!
悶雷在頭頂炸響!
麥子在大片大片的倒伏!
田里的積水飛快上漲,麥田變成了澤國。
“嗬!”
宋老蔫看著眼前近乎徒勞的景象,看著在泥水里奮力爬行收割的小喜,看著像個小傻瓜一樣在雨里撒歡的小黃…他手中的鐮刀嘩啦一聲掉進水里。
他干脆往后一仰,四肢張開,噗通一聲躺倒在了被雨水淹沒的麥田里!
冰冷的雨水沖刷著他疲憊不堪的臉。
他張開干渴的嘴,任由雨水灌入,喉嚨里發出了一聲如釋重負的、帶著點莫名松下來的…笑聲。
“呃?”小喜驚恐地抬起頭,以為他是受了刺激,崩潰了。
她焦急地朝他爬去,“割…收…多…多…”(繼續割,能收多少算多少)
一邊說著,她手上的動作更快了。
宋老蔫躺在水里,看著小喜在泥濘中爬行,割麥,倔強的身影,看著小黃傻乎乎地在他們身邊撲騰水花…他忽然抬起手,掬起一小捧泥水,朝著小喜身上潑了過去。
嘩…
小喜愣住了,她抹了一把臉,看著宋老蔫咧著嘴的樣子,還是不太明白。
宋老蔫連著又向她潑了幾次,她眼中的擔憂,漸漸被一種色彩取代。
她爬在麥田里,也學著反擊,掬水朝著宋老蔫潑了回去。
“哈哈…”宋老蔫也不躲閃,只顧著又潑回去。
昏暗天地,滂沱暴雨。
在這片被雨水淹沒的麥田里,兩個緊緊相依的人,像孩子一樣,用冰冷的泥水相互潑灑、嬉鬧。
小黃興奮地圍著他們打轉,在泥水里跳躍翻滾,發出歡快的叫聲。
累了,兩人仰面躺在漂浮著麥穗的積水里,任憑冰冷的暴雨沖刷著臉龐。小黃擠到他們中間,濕透的皮毛緊貼著他們,發出幸福的呼呼聲。
那一刻,宏大世界只剩下雨聲、心跳聲和彼此微弱的呼吸。
苦難,似乎被雨水短暫地沖刷掉了,只剩下一種近乎純粹的、相依為命的溫暖,和彌足珍貴的苦中作樂。
呼呼…風吹過,墳前的火光跳動。
雨水滂沱的畫面漸漸淡去,漸漸清晰出來的場景是在窩棚門口。
爐子里的柴火噼啪作響,外面是連綿的秋雨,空氣陰冷潮濕,屋里用兩根繩子晾起來的濕衣服,滴答著水珠,總也干不透。大些的小黃趴在爐火邊,舒服地打著盹。
小喜坐在門口的小板凳上,頭發還帶著水汽,宋老蔫站在她身后,用一塊破舊的干布,輕輕地替她擦著頭發。他的動作很慢,呵護,仿佛在擦拭一件珍寶。
小喜的目光穿過雨幕,望向窩棚外那片空地,眼神里帶著一絲向往和淡淡的失落。
她抬起手,比劃著,“…呃…樹…好…衣…干…快…”(門口空蕩蕩的,種棵樹就好了,天晴了晾衣服也方便,干的快。)
宋老蔫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手里擦頭發的動作沒停,甕聲甕氣地應道,“村外有柳樹,等王村長的宗祠建完,賬也該還清了。”
“我去挖柳樹栽在門口,再把這棚子修一修,弄大點。”
“再養頭豬。”
“……”
小喜聽著他一句一句、緩慢卻清晰的規劃,眼睛越來越亮,嘴角忍不住彎起來。
她伸出手,仿佛觸摸著想象中的垂柳,臉上帶著夢幻般的憧憬,“…柳…好…看…”(柳樹好看)
“…呃…發…樣…”(像頭發一樣)
她輕輕晃了晃腦袋,幾縷發絲滑落。
宋老蔫擦頭發的手停了下來,他看著小喜在爐火映照下泛著柔和光澤的、烏黑的發絲,又看看她張開的手掌…感受著那份純真的向往。
一種叫做幸福的情感,填滿了他多年空無的胸腔。
他緩緩地、極其輕柔地…用那粗糙的大手,撫摸著她的頭發,一下,又一下。
他在后面,深深地凝望著小喜,又好像透過小喜,望向了更遠的地方,聲音低沉而溫柔,仿佛怕驚擾了什么。
“…你比柳樹好看…”
小喜的身體微微一顫,一股暖流,從頭頂那粗糙卻又溫柔的手掌,蔓延到四肢百骸。
她微微仰起頭,閉上眼,臉上是好久都沒有過的安寧和滿足。
爐火跳躍,將兩人的影子長長地投在簡陋的土墻上,外面秋雨綿綿,窩棚里卻暖意融融,兩個被壓在苦難下的人,充滿了對未來平凡的,幸福的,期待。
“……”
嗤…嗤…
最后一片,屬于小喜的紅毛衣碎片,也化作了灰燼,被夜風卷起,飄向那新堆的墳。
宋老蔫眼中的最后一點微光,也隨著爐火的熄滅而徹底沉寂,只剩下無邊無際的、冰冷的黑暗和…一種了無生機的死寂。
他緩緩站起身。
木頭假腿敲擊地面,發出僵直、沉悶的“篤”聲。
他扛起了那把磨得锃亮的鋤頭。
拿起靠在窩棚邊的鐵鍬。
走向那架承載過絕望和尸體的、此刻卻空蕩蕩的板車。
小黃掙扎著站起來,背上的傷口滲出新的血跡,它一瘸一拐地跟在了宋老蔫身邊。
一人一狗,一架板車,漸漸走下亂墳坡,消失在濃重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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