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圣明,垂詢海運利弊,小女不過是據實以告,將所知所解一一稟明。陛下仁德,體恤小女一點微末心思,允準試行,乃是天恩浩蕩,更是陛下高瞻遠矚,欲開海運以充實國庫、惠澤萬民之圣心獨運。
小女唯有戰戰兢兢,竭盡全力,以期不負圣望,豈敢有半分懈怠或欺瞞?殿下說欺君,小女……實在不知從何說起,還請殿下明示。”
她這一番話,既捧高了皇帝,點明此事是皇帝親自過問并首肯的圣心獨運,又將太子的質疑巧妙地引向了質疑皇帝決策的方向,把自己摘得干干凈凈,反而將了太子一軍。
太子李承諫眼神一沉,他沒想到韓勝玉反應如此之快,辭如此犀利,竟敢反過來拿父皇壓他!
他盯著韓勝玉,語氣微冷:“哦?據實以告?孤怎么聽說,你在永定港行事頗為霸道,哄抬工價,攪得港口不得安寧,這難道也是父皇允準的?”
這是直接指責她擾亂市場了。
韓勝玉抬起頭,眼神純凈,帶著幾分不解:“殿下容稟,永定港商戶云集,各憑本事招攬人手,價高者得,本是常理。隆盛號財力雄厚,開出數倍高價挖人,小女為了留住賴以生存的船工水手,不得已才稍作調整。
若說哄抬工價,始作俑者也是隆盛號,小女只是被逼所迫,無奈行事而已。若說擾亂安寧……”她語氣微頓,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無奈,“小女更是不解,不知殿下何出此。小女的管事前幾日無端被人堵在巷中毆打,至今腿傷未愈,也不知是何人如此大膽妄為?此事,小女還未來得及稟明官府詳查呢。”
她絕口不提自己砸牌匾的事,反而先把付舟行被打的事情拋了出來,暗示太子,先破壞規矩、動用下作手段的可不是她。
太子的臉色更難看了幾分,韓勝玉真是好刁鉆一張嘴,能善辯,顛倒黑白。
胡岳私下動手腳的事情,他自然知曉,此刻被韓勝玉當眾點破,雖未指名道姓,但意思已經再明顯不過。他身后那些宗室子弟和幕僚,眼神也都閃爍起來。
“韓三姑娘倒是伶牙俐齒。”太子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語氣中的不悅已經毫不掩飾,“但愿你的船隊,也能像你的嘴皮子一樣利索,莫要辜負了父皇的期望才好。海上風浪險惡,務要平安歸航。”
韓勝玉聞心中警鈴大作,面上卻依舊鎮定,甚至露出一抹淺淡而自信的笑容:“承殿下吉,小女深信,陛下洪福齊天,定會庇佑我大梁子民,庇佑為朝廷效力的船隊平安往返。”
太子威脅她,她就拉出老皇帝。
太子盯著她,半晌,忽然也笑了,只是那笑容冰冷,不達眼底:“好,很好。韓三姑娘果然非同一般。那孤,便拭目以待了。”
他不再多,目光從韓勝玉身上移開,掃過依舊低眉順眼的殷殊意,眼底深處最后一絲波瀾也歸于平靜,隨即帶著人,率先向上方的望山亭走去。
兩撥人錯身而過,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直到太子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石階盡頭,林墨雪才松了口氣,擔憂地看向韓勝玉:“勝玉,你……”她沒想到韓勝玉敢如此與太子針鋒相對。
韓勝玉對她笑了笑,示意自己無事,心中卻遠不如表面平靜。太子今日的態度,已是將敵意擺在了明面上。
這是要做什么,劃陣營,搞陣地戰?
她轉頭,再次看向殷殊意。卻見殷殊意不知何時也抬起了頭,正望著太子離去的方向,眼神依舊平靜,但那平靜之下,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捕捉的……嘲諷?
韓勝玉心頭一跳,不動聲色收回自己的目光。
太子一行人離去后,氣氛略有緩和,但依舊微妙。眾人登上望山亭,憑欄遠眺,山巒疊嶂,銀裝素裹,景色確實壯麗。然而,方才與太子的一番語交鋒,讓許多人心思各異,賞雪的興致也淡了幾分。
林墨雪今日對太子更加失望,海運之事這里頭還有二皇子在,怎不見太子去與二皇子爭辯,到時來為難勝玉一個小姑娘。
她努力活躍氣氛,笑著讓大家品嘗侍女送上來的點心和熱茶。殷姝真將韓勝玉拉到自己身邊坐下,與她介紹相熟的幾位閨秀,試圖將注意力引回賞雪正題。
然而,總有人不愿讓場面太過和諧。
“韓三姑娘年紀雖小,這心思和膽魄,倒真是不容小覷呢。”一個略顯尖銳的聲音響起,帶著毫不掩飾的譏諷。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說話的是次輔呂曾之女呂瑛華,她與殷姝真素來不睦,連帶著對與殷家姐妹交好、且近來風頭正勁的韓勝玉也看不顧眼。此刻她捏著帕子,嘴角噙著一抹冷笑,目光斜睨著韓勝玉,傲氣凜然。
“方才面對太子殿下,竟是半分不讓,侃侃而談,真是讓我等開了眼界。”呂瑛華繼續說道,“只是,我等女子,終究當以貞靜賢淑為要,安分守于閨閣,學習女紅中饋,將來相夫教子,方是正理。似韓三姑娘這般,整日拋頭露面,與商賈為伍,甚至與皇子殿下爭執不休……呵,未免有些失了體統,丟了本分。”
她這番話,立刻引來了幾位與她交好、或同樣對韓勝玉心存輕視的貴女低聲附和。
“呂姐姐說的是,女子無才便是德,太過鋒芒畢露,終非良配。”
“海運之事,風險巨大,豈是女兒家該沾染的?萬一血本無歸,豈不是連累家族?”
“與太子殿下爭執,更是大不敬……”
殷姝真臉色微沉,正要開口為韓勝玉辯駁,林墨雪已先一步冷聲道:“呂姑娘此差矣。勝玉妹妹聰慧過人,憑自身本事經營生意,為朝廷海貿出力,乃是利國利民之舉,何來失體統之說?陛下都曾贊許,莫非呂姑娘覺得陛下圣裁有誤?”
呂瑛華被林墨雪拿皇帝的話噎了一下,臉色有些難看,強辯道:“我豈敢質疑陛下?只是就事論事罷了。韓三姑娘年紀小,行事難免張狂,我出提點一二也是好意,免得她行差踏錯,將來后悔莫及。”
這時,一直態度中立、保持沉默的閣臣周文通之女周敏,也輕聲開口,語氣溫和卻帶著審視:“韓妹妹確與尋常閨秀不同,只是,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妹妹還需謹慎行,方是長久之道。”
她這話看似勸誡,實則也暗指韓勝玉風頭太盛,易招禍患。
亭中眾人隱隱分成了兩派,一派以殷姝真、林墨雪為首,維護韓勝玉;另一派則以呂瑛華為首,對韓勝玉的行頗多微詞,其余人則多是觀望。
面對眾人的指摘與非議,韓勝玉卻并未動怒,她慢條斯理地放下手中的茶盞,抬眼看向呂瑛華,唇角甚至還帶著一絲淺淡的笑意:“呂姐姐一番好意,勝玉心領了。只是,勝玉有一事不明,還想請教姐姐。”
呂瑛華揚著下巴:“何事?”
“姐姐口口聲聲說女子當安分守己,學習女紅中饋,相夫教子。”韓勝玉語氣平和,眼神卻清亮逼人,“卻不知,姐姐如今可能親手織就一匹錦緞?可能獨立操持一家中饋,計算出入盈虧,使得家業興旺?掌管中饋是一家之計,掌名下鋪子管理嫁財是家業之計,多離不開買進賣出,難道不是行商賈之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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