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番話解釋了來意,捧高了朱煐,也貶低了自己。
尋常人聽到,或許就將人迎進府了。
但蔣瓛不是尋常人,他眉頭緊鎖,視線在黃子澄和齊泰之間掃動,評估著他們。
黃子澄感受到了壓力,補充道,臉上露出笑容。
“蔣指揮使放心,我等前來并非尋釁,不敢壞了陛下對侯爺的吩咐。”
他說話時,余光越過蔣瓛的肩膀,向門后的庭院里瞥去,像是在搜尋什么。
這個動作暴露了他內心的意圖。
他們在找侯爺。
聽到“不會壞了陛下的吩咐”,蔣瓛的眉頭舒展開。
他沉默片刻。
風卷過長街,吹動三人的官袍。
蔣瓛動了。
他側過身,讓出道路。
這是許可。
不是來找麻煩的就好。
蔣瓛心中冷哼。
若這幾人敢有不軌之意,他會讓這些大人體驗一下錦衣衛的待客之道。
朱煐被封為中興侯后,在蔣瓛心中的分量已經不同。
那不只是潛力,而是半個主子。
一個能讓他、讓蔣氏一族、讓錦衣衛重新崛起的希望。
有人此時來找朱煐的麻煩,就是與他蔣瓛為敵,與錦衣衛為敵。
蔣瓛會第一個撲上去。
這是在“新主”面前納投名狀的機會,他不能錯過。
門口傳來喧鬧,刺破廳堂內的氛圍。
交談聲停止。
朱允熥和藍玉同時轉頭望去。
藍玉反應更快。
他跨出一步,側身將朱允熥護在身后。他瞇起眼,眼神透出警惕。
兩人走向門口。
藍玉落后朱允熥半步,這個距離既顯尊卑,又能在意外發生時做出反應。
他們走到門口看清來人,腳步同時頓住。
空氣仿佛凝固。
來人身穿皇孫常服,面帶微笑。
是皇長孫朱允炆。
藍玉看到朱允炆,眉頭擰起。他臉上的暖意消失,變得陰沉,眼神直刺過去。
朱允熥臉色變得蒼白。
他袖中的手攥緊,指節發白。他抿著嘴唇,喉結滾動,說不出話。
看到朱允炆的臉,就夠了。
在朱煐府中的安逸,讓他快忘了東宮的歲月。
可現在,那些記憶被朱允炆的出現撬開,將他吞沒。
是書本,是訓導,是達不到的期望,是伴隨呼吸的壓力。
感覺被扼住了咽喉,越掙扎越緊。
窒息感席卷而來。
“老弟,在朱御史府中比在東宮自在啊。”
朱允炆笑著說,一邊上前,姿態親昵。
他咬字清晰,語氣帶笑。
但話里藏著試探,刺向朱允熥。
朱允熥的身體先于大腦做出反應。
他后退了兩步。
這個動作是本能的閃避。
就是這個動作。
朱允炆捕捉到他臉上的慌亂,笑了。
他的嘴角上揚,眼中是滿意。
很好。
朱允熥的反應,讓他放了心。
那塊懸著的石頭落了地。
看來,自己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這個名義上唯一有資格與自己爭奪那個至高無上位置的對手,依舊是過去那個懦弱、惶恐、上不了臺面的大明皇孫。
沒有變。
一點都沒有變。
這個發現,讓朱允炆的心情豁然開朗,連帶著看眼前的朱允熥都順眼了許多。
一個人在毫無防備之下,下意識的反應是做不了假的。
尤其是在自己面前。
朱允熥從小到大對自己積攢的畏懼,已經刻進了骨子里,融入了血脈中。
只需要稍稍用語撩撥一下,那份源于靈魂深處的恐懼就會立刻浮現。
朱允炆甚至覺得,自己之前的那些擔憂,那些因為黃子澄等人的諫而產生的警惕,實在是有些多余了。
什么韜光養晦。
什么欲擒故縱。
事實證明,黃子澄他們實在是想得太多。
朱允熥根本就沒有那個腦子,更沒有那個膽量。他并非是在故意示弱,也絕非是在玩什么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把戲。
他就是真的弱。
朱允炆在心中迅速地做出了論斷,臉上的笑容因此而愈發顯得溫和、親切,充滿了兄長對弟弟的關愛。
看到朱允炆,朱允熥的臉色并不自然。
他下意識地垂下頭,視線死死釘在自己腳尖前的地面上,仿佛那里有什么深不見底的旋渦,能將他整個人都吸進去,逃離此地的窒息。
指尖冰涼,無意識地絞緊了華貴的衣角,絲綢的布料被他揉搓得變了形,留下深深的褶皺。
“大大哥。”
兩個字從喉嚨里艱難地擠出來,干澀得仿佛碾過砂礫。
聲音里帶著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
這個稱呼,已經太久沒有叫出口了。久到此刻重提,竟像是初學語的孩童,每一個音節都咬得無比生分,敲在自己的耳膜上,嗡嗡作響。
站在朱允炆身側的黃子澄與齊泰,如同兩尊沉默的影子,將這一幕盡收眼底。
他們看到了朱允熥那幾乎要縮進自己影子里的姿態,看到了他那副一成不變的懦弱與順從。
黃子澄緊繃的下顎線條,在這一刻微不可察地松弛下來。
齊泰垂在身側的手,指節也悄然舒展。
兩人無聲地交換了一個眼神。
那眼神快如電光石火,卻傳遞了足夠多的信息。
安心。
黃子澄在心底搖頭,一縷自嘲的笑意浮上。
看來,早先在朝堂上聽聞的那些風聲,確實是杞人憂天了。他竟會去擔憂這樣一個連與自己兄長對視都不敢的人,實在是多余。
就在這片壓抑的沉默中,一道身影動了。
藍玉高大的身軀如同一座山,不著痕跡地向旁側滑過一步,恰到好處地橫亙在朱允熥身前。
這個動作行云流水,沒有絲毫的刻意,仿佛只是宴席間一次隨意的站位調整。
然而,就是這一步,卻如同一道屏障,瞬間隔絕了朱允炆、黃子澄、齊泰投來的所有審視的、輕蔑的、探究的視線。
朱允熥眼前驟然一空,那股幾乎讓他窒息的壓力,被這座山盡數擋下。
“允炆殿下,黃大人,齊大人。”
藍玉的聲音不高,卻帶著金石般的質地,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
“今日是朱御史封侯的大喜日子,諸位若是來慶賀的,藍某歡迎。若是來找麻煩的”
他頓了頓,目光陡然銳利起來,那是在尸山血海中淬煉出的殺氣,毫不掩飾地釋放而出。
“可別怪藍某不客氣。”
他本就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是能把刀架在皇帝脖子哦不,是能把刀架在任何人脖子上的混不吝。
沙場宿將的威嚴,此刻化作實質的壓力,反向朝朱允炆三人壓了過去。
只是,這股威嚴之下,藏著連他自己都幾乎要被壓垮的沉重。
那把無形的刀。
那把日日夜夜懸在涼國公府滿門上下的刀。
想起那些輾轉反側、無法入眠的夜晚,藍玉的眼神深處,掠過一抹難以喻的晦暗。
朱煐。
那個年輕人的分析,如同最鋒利的刻刀,將血淋淋的現實剖開,擺在了他的面前。
——無論是朱允炆上位,還是朱允熥上位,你涼國公府,滿門皆是死路一條。
這句話,當時聽來如同晴天霹靂,直接將他整個人都打入了自閉的深淵。
那段日子,他夜不能寐,食不知味。
閉上眼,就是兩條通往地獄的絕路。
朱允炆上位。
藍玉幾乎能清晰地描摹出那一日的場景。為了給皇太孫徹底掃清障礙,為了避免他這個手握重兵的驕兵悍將,在未來發動兵變,另立與他血緣更親近的朱允熥
那位高坐龍椅之上的陛下,會如何做?
老朱的手段,他比誰都清楚。
必然是雷霆一擊,在他還未反應過來之前,就將整個涼國公府連根拔起,碾成齏粉。
這個推測,不是懸在心頭的利劍。
而是已經貼在了他脖頸上的冰冷刀鋒,只待一個時機,便會劃破他的喉嚨。
那么,另一條路呢?
朱允熥上位。
這個念頭,曾是他唯一的希望,可朱煐的分析,卻將這唯一的希望也徹底擊碎。
以老朱那多疑猜忌、掌控一切的脾氣。
以朱允熥此刻表現出的懦弱性子和孱弱能力。
為了避免他藍玉這個功高震主、權勢滔天的舅姥爺,在朱允熥登基后成為挾制幼主的外戚,成為第二個霍光
老朱,依然會對他和涼國公府出手。
甚至,會出手得更早,更狠。
因為那是為他自己選定的繼承人鋪路,更是為了大明江山的萬世穩固。
兩條路。
都是死路。
這種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絕望,如同一張巨網,將藍玉牢牢困住,越是掙扎,收得越緊。
那股窒息感,幾乎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那段時間,他甚至連朝都不愿去上,整日將自己關在府里,對著墻壁發呆。
直到此刻,藍玉才真正意識到一個他過去從未深思過的道理。
在朝中權勢過大,在軍中威勢過大,手握潑天的功勞,根本不是什么好事。
那不是護身符。
那是催命符。
這個認知,讓他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無力。
可悔之晚矣。
如今想來,若是早些明白這個道理,或許就不會陷入如此被動的局面。
這段時間以來,藍玉整個人都陷在一種不見天日的幽閉之中。他閉門謝客,府門前的石獅子都落了一層灰。曾經能讓他熱血沸騰的寶馬良駒,在馬廄里不安地打著響鼻,他卻連看一眼的興致都提不起來。那張陪伴他半生的雕弓,掛在墻上,仿佛弓弦都松了。
他把自己關在書房里,一坐就是一天。
直到一個名字,一道身影,如驚雷般劈開了他腦中的混沌。
朱煐。
這個念頭最初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火星,卻在瞬間點燃了他枯寂的思緒,燃起了燎原大火。
藍玉的眼珠,終于遲緩地轉動了一下。
他開始思考。
不再是那種被恐懼攫住的、混亂的、奔向死路的掙扎。
而是一種冷靜到近乎殘酷的剖析。
剖析那位高居御座之上的老朱,剖析他數十年來慣用的帝王心術。
平衡。
對,就是平衡。
老朱從不是一個會允許一家獨大的帝王。過去,他用李善長制衡徐達,后來,他又用胡惟庸去動搖整個淮西勛貴集團的根基。
如今,淮西一脈的武將,以自己為首,權勢滔天,功高蓋主。
這已經打破了平衡。
所以,屠刀必然會落下。這是他過去這段時間里,揮之不去的夢魘。
可現在,朱煐出現了。
更重要的是,朱煐正在用一種驚人的速度,在朝堂,建立起屬于他自己的威望。
一股足以與自己分庭抗禮的威望。
藍玉那死灰般的眸子里,驟然迸射出一道駭人的精光。
他不再是唯一。
他不再是那根功高震主、不得不除的頂梁柱。
他成了一塊平衡木上,不可或缺的一端。
朱煐是另一端。
而手持天平,決定兩端起落的,永遠是那位皇帝。
只要天平還需要存在,那么兩端的砝碼,就都有其存在的價值。
皇帝需要的不是清除自己,而是需要一個能與自己抗衡,讓整個朝局重新回到他掌控之中的棋子。
朱煐,就是那枚棋子。
而自己,也從一枚棄子,重新變回了棋子。
這個推論讓藍玉看到了生機。
在發現自己峰回路轉,思路中尋找到了生路之后的藍玉,再次恢復了原本的脾氣性子。那個叱咤沙場的涼國公又回來了。
面對朱允炆幾人的施壓,藍玉是半點不怵,與其強硬。他挺直腰板,目光如炬,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
朱允炆聞不由臉色一變。他雖然極力保持鎮定,但微微收縮的瞳孔還是暴露了他內心的波動。
藍玉雖說這些日子有些低調,可實力擺在明面上,淮西一脈大部分還是聽藍玉的,先前藍玉和淮西一脈,在朱允熥支棱不起來的情況下都能在朝中和整個文官集團分庭抗禮。
藍玉又怎會怕朱允炆區區的恫嚇?這個認知讓朱允炆感到一陣無力。他不得不承認,在真正的實力面前,自己的那些算計顯得如此蒼白。
“涼國公說笑了,我們今日前來又不是來找麻煩的,若是來找麻煩的,別說是您了,蔣指揮使他也不會答應。”
朱允炆在藍玉的恫嚇下卻是颯然一笑,仿佛壓根就沒有感覺到藍玉語氣中的威脅一般。他說話時云淡風輕,顯得格外從容。
這般表現已然初具城府,遠非朱允熥能比。就連一旁的蔣瓛也不得不承認,這位皇孫殿下在待人接物上確實有一套。
只可惜,選錯了對手
蔣瓛在心中暗暗搖頭
.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