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睛瞪大,眼白布滿血絲,瞳孔縮成一個點。他像木雕一樣杵在原地,一動不動。
什么?
他說什么?
全家?
全族?
變賣?
二三十萬兩?
這些詞在他腦海里沖撞,不成意義。這感覺超越了憤怒和驚恐,是荒謬。
齊泰也愣住了。
他撫須的手僵在半空,五指張開。
他手中的折扇脫手,“啪嗒”一聲,掉在石板上。
響聲劃破了庭院的寂靜。
他忘了呼吸,喉嚨像是被扼住。
他的臉色變了。先是漲紅,隨即血色褪盡,化作慘白。當他意識到朱煐不是在開玩笑時,臉上又泛起鐵青。
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們轉動脖頸,視線在空中交匯,都從對方那震驚的眼眸中,確認了一個事實。
他們沒有聽錯。
庭院里一片死寂。
不,不是死寂。
遠處樹梢上,夏蟬正發出“嘶——嘶——”的鳴叫,那聲音此刻化作一根根鋼針,一下一下,刺入三人的耳膜,鉆進他們混亂的腦髓。
那蟬鳴聲,仿佛在嘲笑著他們的愚蠢。
終于,一個聲音撕裂了寂靜。
“朱朱御史,你你說什么?”
是黃子澄。
他的嘴唇哆嗦,牙齒打顫,每個字都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聲音顫抖不成調,尖銳又干澀。
他向前邁出一步,身體晃了一下,仿佛要確認眼前說出這話的人,是否只是幻覺。
朱煐掃了他一眼。
那眼神,沒有憤怒,沒有得意,沒有溫度。
只有一種審視,就像在看一只掉進陷阱里,還在掙扎的野獸。
“黃大人,你不是心系百姓嗎?”
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
“怎么?”
一個停頓,帶來了巨大的壓力。
“不愿意掏錢救濟?”
朱煐的話,像鋼針釘入黃子澄的腦海。
一瞬間,周遭的聲音都消失了。
他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臟在擂鼓,血液沖上頭顱。
嗡——
耳鳴聲響起。
他看見朱煐的嘴唇還在開合,神情淡漠,仿佛在說一件小事。
可他說的是什么?
捐出全部家產?
這個念頭在黃子澄的腦子里炸開。他整個人都僵住了,思維被凍結,唯有一股情緒從脊椎骨燒了上來。
那不是憤怒。
是羞辱。
他黃子澄,翰林學士,帝師。
他,與齊泰一道,為“社稷大義”,彈劾中興侯朱煐。
事敗,他們認了。
今日,皇長孫朱允炆登門調停,他們給了面子,賠罪道歉。
甚至,連文人的風骨,都已經被他們踩在腳下。
他們已經退到懸崖邊。
可朱煐做了什么?
他非但沒有罷手,反而抬起一腳,要將他們踹下深淵!
“咔。”
骨節錯響。
黃子澄攥緊拳頭,指甲嵌入掌心,刺破了皮。
但這痛,不及心頭屈辱的萬分之一。
他臉頰的肌肉抽搐,血管賁張,臉漲成豬肝色。額角青筋跳動。
這哪里是化解干戈?
這是要將他們的臉皮剝下來,扔在地上,用腳踐踏!
這是誅心!
“朱御史!”
黃子澄的聲音從牙縫里擠出來。他不敢相信,那番話是從眼前這個御史口中說出的。
“你可知自己在說什么?”
話音出口,他再也壓不住火,聲音拔高變調,震得屋內茶杯蓋發顫。
他雙目赤紅,死死盯著朱煐。
然而,朱煐甚至連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他身側,一個身影動了。
張平原本靠在椅背上,此刻挺直腰桿,站了起來。
他一步跨到朱煐身前,高大的身軀帶著壓迫感,將黃子澄的視線完全隔斷。
“喲呵?”
張平雙手抱胸,身形投下陰影,將黃子澄籠罩。他歪著頭,斜著眼,上下打量著黃子澄。
“軟的不行,這是想來硬的了?”
他的聲音洪亮,帶著武人的粗豪,與這書房格格不入。
“怎么?當我老大是泥捏的菩薩,沒點脾氣?”
“黃學士,齊尚書,”張平咧開嘴角,“你們剛才不還一口一個‘心系湖廣百姓’,‘為民請命’嗎?說得那叫一個大義凜然,感天動地。”
他拖長了語調。
“既然你們這么心疼百姓,那我們侯爺給你們指條明路,有什么不對?”
“中興侯所,甚是在理啊。
一道慢悠悠的聲音,帶著幾分戲謔,從另一側飄了過來。
方孝孺不知何時已經站起身,手中那柄白玉折扇“唰”地一下展開,輕輕搖動著。
他踱著四方步,不緊不慢地走到場中,臉上掛著一抹看似溫和,實則比刀子還要鋒利的笑容。
“黃學士,齊尚書,你們二位可是我輩讀書人的楷模。”
他先是恭維了一句,隨即話鋒一轉,那語氣中的快意幾乎要溢出來。
“為了湖廣數千萬生靈,甘愿舍棄自己的萬貫家財,這是何等高風亮節的義舉?此事若傳揚出去,必將名垂青史,萬古流芳啊。”
方孝孺的目光在黃子澄和齊泰難看到極點的臉上一一掃過,心中的郁結之氣,總算出了一口。
他忘不了。
永遠也忘不了,當初自己初入京城,懷著一腔報國熱血,是如何被眼前這兩個人當成傻子,當成棋子,當成一把最好用的刀。
他們花巧語,搬弄是非,將自己推到朝堂之上,與朱煐針鋒相對。
若非朱煐手下留情,若非自己命大,恐怕墳頭的草都三尺高了。
方孝孺不怕死。
他連腦袋都可以不要。
可他不能容忍自己死得像個笑話,不能容忍被人當槍使,用完就扔,死得毫無價值!
這筆賬,他一直記在心里。
今日,終于等到了連本帶利討回來的機會。
他搖著折扇,看著黃子澄那張漲紅的臉,心中只覺得無比的暢快。
“黃大人,齊大人,你們該不會是不愿意吧?”方孝孺故作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你們的誠意,難道就只在嘴上?”
這一唱一和,如同兩記響亮的耳光,左右開弓,狠狠地扇在了黃子澄和齊泰的臉上。
齊泰的臉色,也終于繃不住了。
他比黃子澄要沉得住氣,但此刻,那張素來以沉穩示人的臉上,也浮現出一層鐵青。
他放在膝上的手收緊,指節泛白。
寒意從心底升起,蔓延至四肢。
他壓下喉頭的腥甜,吐出的字句帶著寒氣。
“朱御史,你太過了。”
他的聲音低沉,帶著危險。
齊泰抬眼,目光鎖定在朱煐身上。
他明白了。
朱煐從沒想過和解。
今日的拜訪和道歉,是一場羞辱。
“誰能捐出全部家當?”
齊泰的語速很慢,一字一頓地問。
“你這誠意,太大了!”
他的臉色變了。
眼神中的怒火被陰鷙取代。
他看透了朱煐的意圖。
這不是刁難,這是要他們的命。
“不就是全部家當嗎?我捐。”
朱煐的聲音不大,卻讓眾人心頭一震。
他沒有多余的動作,只是掃了齊泰一眼,眼神平靜。
“若是朝廷有需要,本官能將九族的家當全捐了。”
此一出,殿內一靜。
風停了,光也凝固了。
作為穿越者,朱煐內心毫無波動,甚至想笑。
父母雙亡,宗族不可考。
這個身份讓他可以毫無顧忌。
至于錢?
他垂下眼簾,閃過一絲漠然。
這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
他沒打算在大明朝久留,完成任務就走,金銀財寶留在這里也是無用。
與其讓它們在庫房里,不如拿出來,還能惡心一下眼前這兩個人。
朱煐心里盤算著,念頭通達。
他想通了,別人卻沒想通。
黃子澄:“”
齊泰:“”
兩人表情呆滯。
他們張著嘴,喉結滾動,說不出話。
他們準備的招數,都落空了。
他們被朱煐的態度鎮住了。
殿內只剩下呼吸聲。
兩人啞口無,只能用目光瞪著朱煐。
反駁?
如何反駁?
他們的腦子一片空白。
這話換成別人說,他們有一百種方法可以駁斥對方沽名釣譽。
可說這話的人,是朱煐。
是那個敢拿九族性命做賭注的人。
兩人信了。
一個連性命都不在乎的人,會在乎家產?
一個念頭同時出現在黃子澄和齊泰的腦中。
他們查過朱煐的底細。
父母雙亡,是逃難的流民,祖籍和宗族都無從查考。
他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你捐全族資產?
你的全族就你一個人!
而且,你的資產是陛下賞賜的,從國庫出去又回到你手里!
你什么都沒捐!
黃子澄的臉皮抽搐,一股郁氣沖上頭頂,太陽穴直跳。
他感覺肺要氣炸了。
這分明就是在耍無賴!
用一句看似豪氣干云、大義凜然的話,把他們所有的攻勢都化解于無形,還順便把自己擺在了一個道德的制高點上。
偏偏他們還不能戳破。
一旦戳破,說你朱煐無親無故,捐個屁的全族。那不就等于承認他們剛才用“全部家當”來逼捐,本身就是一件上不得臺面的事嗎?
黃子澄的拳頭在寬大的袖袍下死死攥緊,指節捏得發白。
他從未感到如此憋屈。
而在另一邊,朱允炆也已經徹底僵住了。
他目光呆滯,愣在原地,嘴巴微微張著,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
他的大腦,此刻已經完全宕機。
看著場中這突如其來的驚天逆轉,他有點懵。
不,這不對。
這劇本的走向,完全不對勁啊
發生了什么?
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按照他腦中的預演,不應該是自己這位皇太孫出面調停,雙方互相給個面子,然后將此前的恩怨一笑而過,大家你好我好,其樂融融嗎?
朱允炆的腦袋一時間轉不過彎來。
他還沒有從“朱煐一定會對自己畢恭畢敬”的幻想中走出來。
這沒有道理啊!
孤乃大明日后唯一的儲君人選,是板上釘釘的未來新君。
你朱煐難道就沒有一點點顧忌孤的身份?難道就不想為自己的將來鋪路?
你現在得罪了孤,將來還想有好果子吃?
朱允炆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了朱煐的身上,帶著一絲審視,一絲困惑,還有一絲被冒犯的惱怒。
然后,他的視線越過朱煐,看到了他身后站著的兩個人。
一個是面無表情,卻隱隱透著一股子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張平。
另一個是神情肅穆,但眼神深處卻藏著一絲贊許的方孝孺。
看著這三個人站在一起的畫面。
朱允炆不由自主地抬手,扶住了自己的額頭。
一道驚雷在他混亂的腦海中劈過,終于讓他想明白了什么。
差點忘了。
差點忘了這三根名滿朝堂的攪屎棍,連皇爺爺那個現任皇帝都不怎么顧忌
自己不過是一個未來“有可能”的皇帝。
人家顧忌個毛啊
一股深深的無力感涌上心頭,朱允炆在心中苦笑一聲,終于被迫認清了這個殘酷的現實。
他再看向朱煐。
看著朱煐那副云淡風輕,眼底卻藏著“你能奈我何”的挑釁表情。
朱允炆突然覺得,今天這趟,自己來得實在是太多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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