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來,自家二哥昨夜定是又喝到了盡興。
果不其然,當朱棡一把推開朱樉臥房的大門時,一股更濃郁的酒氣撲面而來。
房間里光線昏暗,窗戶被厚重的簾子遮得嚴-->>嚴實實。
寬大的床榻上,一個人影四仰八叉地躺著,被子被踹到了床腳,發出的鼾聲如同拉風箱,頗有節奏。
不是朱樉又是誰。
朱棡的嘴角抽動了一下。
這家伙,昨夜怕是鬧到了后半夜。
朱棡想的沒錯,朱樉昨夜去參加朱煐的慶功宴,一直鬧到了后半夜。
宴席上的酒水雖然都是些低度數的果酒米釀,可架不住喝得多,灌得猛。
今天一早的朝會,朱樉自然是沒去。
老朱早就知道了朱煐的慶功宴,這宴會本就是他安排的。
自然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沒有對因此缺席朝會的人有什么懲處。
朱棡看著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的朱樉,大步走到床邊,沒有絲毫客氣,直接一腳踹在了床沿上。
“咚!”
一聲悶響。
床榻上的人只是翻了個身,砸吧砸吧嘴,繼續酣睡。
“老二!”
朱棡提高了音量,聲音在寂靜的臥房里顯得格外響亮。
“起來!”
他直接伸手,抓住了朱樉搭在床邊的胳膊,用力搖晃。
“老二!日上三竿了!”
被他這么一攪和,床上的朱樉終于有了反應。他迷迷糊糊地睜開一條眼縫,眼神渙散,顯然酒意還未徹底消散。
“誰啊吵死了”
他含糊不清地嘟囔著,想要把自己的胳膊抽回來。
“我!”
朱棡沒好氣地又加重了幾分力道。
熟悉的聲音終于讓朱樉的意識清醒了幾分。他努力地睜大眼睛,看清了床邊站著的人影。
“老三?”
朱樉的聲音沙啞,帶著宿醉后的疲憊。
“你怎么來了?”
他掙扎著想要坐起來,卻感覺腦袋一陣針扎似的疼,又重新跌了回去。
“我再不來,你是不是打算睡到明天去?”
朱棡松開手。
“睡就睡唄,我說老三,你這一見面就給我來這么一下,好歹我也是你哥啊,你哥如父,懂不?”
朱棡白了朱樉一眼:“要不要我把這話和父皇說說?你如父皇?”
朱樉:“”
聽了這話朱樉頓時酒醒了一大半,趕忙搖腦袋,腦袋搖的和撥浪鼓似的。
“你我兄弟,你別坑我。”
朱棡無語地看了朱樉一眼。
“行了,有話問你。”
朱棡單刀直入。
他有太多的話要問,太多的事要確認。
而眼前這個醉眼惺忪的家伙,是他唯一的突破口。
朱樉入京最早,了解到的信息最多。
而現在朱棡最缺少的就是信息,他需要知道更多的信息,只有這樣才能判斷老朱此刻究竟是因為什么原因出現了這般變化
朱樉推開被子坐起來,臉上有了笑意。
“你什么時候入京的?”
“剛入,才見了父皇,出來就找你了。”
朱棡拉過一張椅子坐下,給自己倒了杯茶。
“嘿!你還見父皇了?”
朱樉動作一頓,眼睛亮了。
“父皇怎么說?”
他追問著,一邊從床邊的衣架上抓起自己的王服穿上。
兩兄弟重逢,聊了起來,從封地的事,到京城的傳聞。
朱樉說著他在西安府練兵,朱棡則講著他在太原府的見聞。
說著說著,朱棡話鋒一轉,他端茶杯的手指收緊,臉上的神色也變了。
“我正想問你,父皇他怎么回事?”
他壓低了聲音。
“他好像有些不對勁?”
朱樉正在穿靴子,聞動作停住,抬起頭。
“你知道怎么回事不?”
“不對勁?什么不對勁?”
朱樉看向朱棡。
這個問題,他似乎沒想過。
朱棡指節叩擊著桌面,發出聲響。
那聲音讓屋里安靜下來。
他眉頭鎖起。
“你看,我沒奉詔入京,晚了兩個月,可這回入宮你猜怎么著?”
“我只是在御書房罰站了一會兒,然后父皇讓我跪下,我就跪下認錯,然后就沒事了。”
“都沒有挨板子。”
這幾個字,他說得慢。
“這不正常!”
朱棡抬眼,視線投向兄長。回想那個經歷,他現在還覺得發冷。
那不是父皇。
至少,不是他記憶里的父皇。
朱樉端著茶碗,聞動作一滯,瞅著自家三弟。
他把茶碗往桌上一放,瓷器與桌面碰撞,發出一聲響。
“不是老三,父皇不打你板子還不好?”
“咋了?”
他身子前傾,湊近了些。
“不打你板子你不爽?屁股癢了?”
“那要不然我這有板子,我給你來幾下?”
朱樉咧嘴笑,露出牙齒。
這玩笑,也只有他這位秦王敢跟晉王開。
“老二,我說的是這意思嗎?”
朱棡翻了個白眼。
“你回京早,你知不知道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朱樉靠回椅背,雙手一攤。
“父皇脾氣好了就是脾氣好了,那可能是父皇年紀大了,生不動氣了,這有什么好奇怪的?”
他說道。
“父皇脾氣好了是好事。”
好事?
朱棡心中冷笑。
天底下最難測的就是天心。
父皇的怒火,他習慣了,也懂得如何應對。
可父皇這突如其來的“仁慈”,卻像是一團深不見底的濃霧,讓他心頭發毛,手足無措。
他又翻了個白眼,看著朱樉那張寫滿“你想太多”的臉,感覺有些無語。
這個兄弟,永遠都是這么直來直去。
不過朱樉就是這么個人,兩人從小在宮里一起被父皇追著打,一起長大,對于朱樉的性子朱棡也很了解。
想從他這里得到什么政治上的精妙分析,無異于緣木求魚。
朱棡念頭一轉,當即換了一種詢問的方式。
“不問你父皇的事了。”
他擺了擺手,身體微微前傾,盯著朱樉的眼睛。
“你入京早,可知最近一個月,這京城有什么大事么?”
“京城的大事?”
朱樉聽到這,原本有些懶散的坐姿瞬間繃直了。
他頓時眼前一亮,那雙總是帶著幾分蠻氣的眼睛里,此刻閃爍著興奮的光芒。
他看向朱棡,臉上滿是壓抑不住的賣弄之色。
這個話題,顯然是精準地搔到了他的癢處。
“哈哈哈,要說這大事,那可太多了!”
朱樉一拍大腿,聲音都高了八度。
“哦?”
朱棡眉頭一挑,不動聲色地遞過去一個鼓勵的眼神。
這個反應,正中朱樉下懷。
“詳細給說說?”
“那我得從最早給你說起了,得從殿試說起”
朱樉清了清嗓子,身體坐得更直,仿佛不是在王府靜室,而是在茶樓的說書高臺之上。
他當即就將朱煐考入殿試,之后在朝堂上舌戰群儒,噴的百官不敢開口,更是剛正不阿,面對誅九族的威脅凜然無懼
他說得興起,手舞足蹈,仿佛在講述自己的光輝事跡。
“三弟,你是沒瞧見那場面!”
朱樉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地說道,眼睛瞪得溜圓。
“殿試啊!父皇親自坐鎮,底下黑壓壓的全是朝廷的大佬,那些個老頭子,哪個不是人精?”
“結果呢?就蹦出來一個叫朱煐的愣頭青!”
“父皇問策,他倒好,不唱贊歌,不拍馬屁,指著那幫大臣的鼻子,把什么吏治腐敗,什么稅賦不公,全給捅了出來!”
朱樉說得口沫橫飛,仿佛自己當時就在現場。
“那些個御史官,平日里不是最能說的嗎?那天全啞巴了!一個個臉色鐵青,跟吃了蒼蠅一樣,愣是沒一個人敢站出來跟那朱煐對噴!”
“你是不知道,那小子一張嘴,引經據典,條理分明,罵人都不帶一個臟字,偏偏句句都戳在那些人的肺管子上!”
“最后,有個老家伙急了,跳出來說他大逆不道,該當誅九族!”
朱樉說到這里,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嗡嗡作響。
“你猜那朱煐怎么說?”
他賣起了關子,一臉的得意。
朱棡眼神微凝,配合地問道:“他如何說?”
“嘿!”
朱樉笑得更開心了。
“那小子,就站在金鑾殿上,當著父皇和文武百官的面,朗聲說‘若因直而獲罪,九族共戮亦無悔’!”
“好家伙,那氣勢,嘖嘖,把那幫老頭子當場就給鎮住了!”
朱樉眉飛色舞地將自己所知道的消息,事無巨細地向朱棡這三弟賣弄。
朱棡靜靜地聽著,原本輕叩桌面的手指,不知何時已經停下。
他的眼前,仿佛浮現出一個孤傲的身影,獨自站在朝堂之上,面對著滔天的權勢,面不改色。
一個愣頭青?
不。
這絕不是一個簡單的愣頭青能做出來的事。
要么是真瘋,要么就是有天大的倚仗。
朱棡頓時眼前大亮,眼神中神采閃爍。
他心中那團關于父皇變化的迷霧,似乎被這道突如其來的光,撕開了一道微小的裂口。
隱約間他感覺到,這個朱樉口中的朱煐,或許就是關鍵性人物!
朱樉見三弟聽得入神,賣弄的興致更高了,話鋒一轉,臉上又帶上了幸災樂禍的笑容。
“這還不算完!”
“殿試的事只是個開胃菜,更精彩的還在后頭!”
朱樉從朱煐殿試說到朱棣入京。
“老四,你是知道的,那家伙,向來眼高于頂,帶兵打仗是把好手,可那脾氣也是又臭又硬。”
“他奉詔入京,帶著親兵,在京城大街上縱馬狂奔,那叫一個威風!”
“結果你猜怎么著?”
朱樉的笑聲幾乎要從喉嚨里溢出來。
“半道上,就讓這個朱煐給攔下來了!”
“一個剛考中科舉,連官袍都還沒穿上的小子,帶著幾個應天府的衙役,就把燕王朱棣的儀仗給攔停在了大街上!”
朱棡的瞳孔微微收縮。
攔下燕王朱棣?
這朱煐,當真是瘋了不成?
“朱煐當街就把大明律給搬了出來,一條一條地念,說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說老四縱馬傷人,違了京城禁令,必須去應天府衙門伏法!”
“老四當時那臉,黑得跟鍋底一樣!他的親兵當場就要拔刀,可那朱煐就站在那,不退半步,硬是拿大明律壓著他!”
“最后鬧到什么地步?應天府府尹都來了,滿頭大汗,可朱煐就是不松口,非要依法辦事!”
朱樉說到最精彩處,樂得前仰后合。
“結果就是,老四,咱們那位不可一世的燕王殿下,剛回京城屁股還沒坐熱,就被強行請進了應天府府衙的大牢!”
“連帶著他那幾個心腹,一起被關了小一周!”
朱棡端坐著,指節分明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敲著桌面,聽著對面的朱樉眉飛色舞地講述著京中的奇聞異事。
他臉上的神情,由最初的幾分閑適,漸漸凝固。
“要說這京城最大的事,那就得數前幾日的湖廣大災籌款的事情了”
朱樉猛地一拍大腿,身子前傾,壓低了聲音,那雙眼睛里卻閃爍著一種近乎狂熱的光。
“三哥,你是沒在朝上,你是沒看到那天的光景!”
“湖廣水患,幾十萬災民嗷嗷待哺,父皇心急如焚。可國庫什么情況,你我又不是不知道,連年北伐,早就空了!”
“父皇開了金口,讓百官勛貴們帶頭募捐,你猜怎么著?”
朱樉伸出一根手指,在朱棡面前晃了晃。
“一萬多兩!”
“滿朝文武,公侯伯爵,就湊出這么個玩意兒!你是沒瞅見,父皇的臉當場就拉了下來,那眼神,冰得能把人凍成坨!”
“整個奉天殿里,連根針掉地上的聲音都能聽見,誰敢喘口大氣?”
朱棡的眉頭微微蹙起。
這個數字,他并不意外。
讓那些文官勛貴從自己口袋里往外掏錢,無異于割他們的肉。
可接下來朱樉的話,卻讓他端著茶盞的手,停在了半空。
“而就在這時,又是朱煐給站了出來”
朱樉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魔力,每一個字都重重地砸在朱棡的心頭。
他沒有描述朱煐是如何舌戰群儒,也沒有細說他用了什么驚天動地的法子。
他只是用一種近乎夢囈的語調,敘述著一個不斷攀升的奇跡。
“第一天,十萬兩。”
“第二天,五十萬兩。”
“第三天,一百二十萬兩!”
朱樉每報出一個數字,朱棡的瞳孔便收縮一分。
他手中的茶盞開始微微顫抖,溫熱的茶水漾出一圈圈漣漪。
京城里什么時候出了這么一號人物?
朱煐?
這個名字在他的腦海中盤旋,卻找不到任何與之匹配的印象。
朱樉沒有理會朱棡的驚愕,他的敘述已經進入了高潮,語速越來越快,情緒也越來越激昂。
“數字送到戶部的時候,夏原吉夏尚書當場就把算盤給砸了!說他算了一輩子的賬,沒見過這么算的!”
“那些商賈,平日里一個個跟鐵公雞一樣,一毛不拔。可到了朱煐面前,就跟見了活菩薩,哭著喊著把銀子往外送!”
“你是不知道,最后一天賬目匯總,奏報送到父皇御案上,內閣的人都瘋了!”
朱樉說到這里停住,氣息一頓。
他盯著朱棡,用盡力氣,從牙縫里擠出那個數字。
“四百六十三萬兩!”
“四百六十三萬兩賑災銀款!”
嗡——
朱棡腦中空白,耳邊只剩下這句話。
他手一抖,茶水潑在手背上,他卻毫無知覺。
那建窯茶盞脫手,掉落在地。
“啪”的一聲,在房間里格外刺耳。
可朱棡的目光鎖在朱樉臉上,想從他表情里找出開玩笑的痕跡。
沒有。
朱樉的表情,是見證了神跡的模樣。
朱棡嘴唇翕動,喉嚨發不出聲音。
他張著嘴,僵在原地,維持著茶盞脫手的姿勢,像一尊雕塑。
許久,他才找回聲音,聲音干啞、顫抖。
“四四百六十三萬兩?”
他每個字都說得艱難。
這個數字,像一座山壓在他心口,讓他喘不過氣。
“老二,這數字”
“確定沒錯?”
朱棡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是他的理智,他作為大明親王對這個帝國所有的認知,都在瘋狂地告訴他——這不可能!
荒謬!
離譜!
這簡直是天方夜譚!
那不是四百六十三文錢,不是四百六十三兩銀子!
那是整整四百六十三萬兩白銀!
這個數字意味著什么,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朝廷一年的稅賦才多少銀錢?
哪怕把所有收上來的糧食、絲綢、布匹,把所有的一切,全部折合成白銀,滿打滿算,也不過區區兩千萬兩!
這已經是在最豐稔的年景,天下沒有大災大難的理想狀況下!
現在,一個人,在短短數日之內,就籌集到了四百六十三萬兩?
朱棡的心臟開始狂跳,血液沖上頭頂,讓他的臉頰陣陣發燙。
他甚至能聽到自己太陽穴突突直跳的聲音。
這筆錢,是從哪里來的?
從商賈的手里?
怎么可能!
大明的商賈是有些家底,可誰有這個通天的本事,能讓他們在幾天之內,心甘情愿地掏出這么多錢?
這不是募捐,這是在抽他們的骨髓!
這都快占大明全年稅賦的四分之一了!
一個國家的四分之一啊!
朱棡的呼吸變得粗重起來,胸口劇烈起伏。
他腦中一片混亂,無數個念頭瘋狂涌現,卻又被那個恐怖的數字一次次擊得粉碎。
這個叫朱煐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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