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往前追溯半日,上午。
幽州境內蜿蜒的運河水道,河面漂浮著細碎的薄冰,在灰白日頭下,反射著刺目的冷光。
凜冽朔風順著河道呼嘯,挾帶著刺骨的寒意。
水路的便利遠超陸路千山萬壑。
縱使瀕臨冰封,卻仍有大批船隊冒險北上。
大大小小的貨船上,滿載著從中原、江南十余州府運來的糧食、棉花、茶葉、布帛與陶瓷……
這些貨物送抵邊鎮,充作軍需。
流入草原,換取皮毛牛羊,轉手便是十幾倍的暴利。
運河兩岸主要城鎮碼頭上,卸貨、議價之聲喧囂鼎沸。商人的焦灼與貪婪在寒風中發酵。
突然,密集沉重的馬蹄聲踏碎了碼頭的喧囂!
一隊隊盔甲鮮明的幽州地方軍卒疾馳而來,刀矛閃寒光,迅疾封鎖了各處閘口、碼頭。
為首的軍官亮出公文,厲聲宣告:“奉幽州府漕運司嚴令!河道壅塞,自上月底起全線巡檢整飭。往來商旅無特批‘漕引’,一律禁行!
違者,船貨沒收,嚴懲不貸!”
恐慌如瘟疫般炸開。
“這時候封河?冰要上凍了啊!”
“整飭運河?往年哪有這事?”
“大人,船上是邊鎮救命棉布啊!”
無數滿載貨物的商船被逼停回港,如同陷在冰面的困獸。
時間每流逝一刻,河道徹底封凍的陰影便迫近一分。
一旦雪落冰封,巨額投入將血本無歸。
碼頭的喧囂混亂,最終化為一條條焦灼的暗流,向著運河中樞、幽州府城的權力核心匯聚。
傍晚,幽州府衙。
時值殘陽西墜,將府衙森嚴的飛檐,斗拱,梁柱涂抹上一層暗金色,仿佛涂滿了冷卻的血漆。
一方格調雅致卻透著肅殺氣的書齋內,漕運轉運判官劉德福端坐在古雅的黃花梨太師椅上。
室內炭火燒得很足,溫暖如春,與外界的凜冬形成兩個世界。
他白皙而保養得宜的指尖,拈著一盞薄如卵殼的定窯白瓷杯,杯中是嫩如雀舌的雨前龍井。
裊裊茶香本該令人心曠神怡,而劉德福的這份過度的“悠閑”,反而成了無形的沉重壓力。
下首四張酸枝木靠背椅上,端坐著幽州地面呼風喚雨的商賈巨擘,糧、鹽、鐵、布四行會首。
他們身后站著十來位神色惶惶的商行領隊,管事。
平日富甲一方的豪商,此刻個個額角掛著汗珠,脊背繃得筆直,竭力維持恭敬,連呼吸都刻意放輕。
后面的管事們更是低垂腦袋,眼觀鼻、鼻觀心,大氣不敢出,恨不得縮進椅背陰影里。
屋角沉香在紫銅狻猊香爐中靜燃,幽深木香絲絲縷縷,卻化不開那比寒冰更刺骨的窒息氛圍。
劉德福眼簾低垂,似沉浸在茶湯回甘中,又像經驗老道的獵手享受獵物入套前的恐慌。
那掌控一切的快意隨品茶無聲流淌。
幽州漕運判官的身份在此刻盡顯,威懾十足。每一寸沉默,都帶著令人心悸的實權分量。
良久,杯沿輕觸他豐潤的下唇,“呷”一聲,極細微的啜飲,在死寂中清晰如玉器碎裂。
他緩緩放下茶盞,定窯白瓷杯底觸紫檀木桌面,發出“嗒”的脆響。
這聲音不高,卻如金石撞擊般冷冽,像冰針刺進骨頭縫里。
下首四大會首渾身齊齊一顫,糧商趙胖子臉上的贅肉都隨之抖動。
“諸位,”劉德福終于開口,聲音不高不低,像冰珠子滾過玉盤,帶著不容置疑的黏膩寒意。
“你們來意本官清楚。但近來得聞些許風聲……”
他略作停頓,眼皮慢條斯理撩起一線。
那眼神銳利如出鞘鋼刀,寒光四射,緩緩掃過四位會首瞬間煞白的臉,仿佛用目光丈量他們項上人頭的硬度。
“據說……”劉德福拖長調子,字字如重錘砸在人心坎。
“有些人心思活絡,想趁冰水未封,往北邊新崛起的‘小南河堡’運糧秣、布帛、精鐵?”
話音平穩,卻字字千鈞,落在死寂室內如落石墜寒潭。
被重點關照的趙胖子再難支撐,身軀肥肉哆嗦,腿肚子打顫,硬著頭皮拱手,干澀回話。
“回…回稟劉大人,邊堡戍守將士……總要吃飯穿衣,備械御敵……此乃大周商賈本分……”
“吃飯穿衣?備械御敵?”劉德福嘴角牽起一絲幾近于無的弧度,那不是笑容,是刻骨的輕蔑與譏諷,像在聽荒誕笑話,又似對螳臂擋車的憐憫。